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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红雨站在屋檐下的人群里也瑟瑟地看着那两堆肉,她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但那时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的那两条弯弯曲曲的罗圈腿。就是到死,他那两只腿也是弯的,只是因为肿胀,连个弯都没有打。她一直怕他有一天站到她面前要钱,她一怕就怕了十年。她一直担心着有一天她爹死了,老姨太太也死了,他可怎么活?他不去问她要钱才怪。现在,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她该放心了。老姨太太知道自己已到大限的时候却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贺天声却早已是什么都想清楚了,他平平静静地给老姨太太换好了干净衣服,给她梳好了头发,然后又给自己换上了干净衣服。最后他关好所有的门窗,回到炕上,和老姨太太躺在了一起,他甚至对着老姨太太笑了笑。老姨太太的泪就下来了,她知道,这是他们能够选择的最有尊严的死法。自己这一辈子,上半辈子一直在恐惧,是恐惧自己没有子嗣,怕老了之后都没有人给她养老送终,生怕被赶出门外无所依靠。后半辈子还是一直在恐惧,是恐惧自己要是先死了,这个残疾儿子怎么活下去。虽不是亲生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却已经把他当成了亲生的,似乎这真的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要是先死了,他怎么办?现在好了,他能和她死到一起死到一时她也就放心了,他们生前没有做过亲母子,但能死在一起也算有缘了。人活一世还求什么?

  他现在死了她也就不用老担心着他要饭时会不会被人打了,被狗咬了。她可以真正地放心了。母子俩什么都没有说,却似乎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就只剩下静静地在黑暗中躺着,等待着死亡。意识慢慢从他们身体里流走了,身体开始变轻,他们慢慢从这破旧的屋子里飘了出去,一前一后地飘向了空中,飘向空中时他们还没有忘记回头看了看那些地面上活着的安定县的人们。只是那个时候安定县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离开,因为每天都有人离开。

  贺红雨站不住了,她在看尸体的人群中缓缓倒下去了,她碰着这个人的肩膀,又碰着那个人的胳膊,她竭力想让自己站住,可是,不行,她使尽全力想打捞自己,可是她还是看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坍塌下去了。她坍塌下去的那个地方空出了一块白,像长在人群中的一块癞疤。

  段星瑞是1961年从大同监狱里放出来的,发配到了安定县附近的农场里工作。他四年时间没有回家了,从监狱放出来的时候正是七月。

  段星瑞回家的那个早晨,下了车就沿着那条通往安定县的土路回家,因为脚板肿成了圆的,走不快,走走停停,一段不长的土路竟走了整整一上午。路两边种的都是玉米,玉米花的清香被太阳烤得发了酵,沉甸甸地荤腥地坠在空气里,粘在人的皮肉上,走路就更走不快了。中午的太阳越来越毒,烤得人皮开肉绽似的,段星瑞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太阳,闭住眼睛也是,像是已经长到他眼睛里去了。每走一段路他就觉得应该能看到县城了,可是路的前面还是路,就是看不见县城的影子。他一时疑心安定县是不是已经在这条路上消失了,四年没回来它去哪了?他有些青天白日里的恐惧,这种恐惧比那种黑暗中的恐惧更深更无边一些,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了,已经知道了这不再是梦的惊恐,因为突然之间知道这都是真的。走了一路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影,路上居然就白花花地走着他一个人。这是怎么了?

  一直走过一道坡,下了坡时,一片枣树正站在前面,枣林的缝隙里露出了一角房檐。他这才松了口气,滚着两只浑圆的脚向那角屋檐走去。进了县城已经是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的门都是紧闭的,只有门口睡着几只瞌睡的瘦狗。满街萧索荒凉,像战后刚被洗劫过的街道。段星瑞穿过一条空荡荡的街,满街还是看不到一个人,他提着一口气向自己家门口走去。他总觉得这城像是已经空了,他家呢?走到自己家门口时却看见院子里正站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顿时松了口气,还有人住着,说明他们还住在这。如果搬走了,他可去哪里找他们。他已经累极了,真想在那门口就躺下去,却还是勉强提起身上的肉不让它们塌下去。他往门里走了一步。

  段东麒一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黑胖子,吓了一跳,连声叫妈,妈。段星瑞在劳教的四年里一直在山上采石头凿石头,常年被风吹日晒着,自然要变黑。胖却是因为全身浮肿着,全国闹饥荒,监狱里自然也不会幸免,他也是顿顿吃不饱饭的,全身肿着,所以哪里看起来都是圆圆的。段星瑞以前是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现在因为脸上肿得厉害,两只眼睛被挤着嵌在一堆肉里,好像被埋在沙土里的石头,吹一吹才能看得见。加上四年没见了,段东麒自然认不出他来。

  这时候屋子里应声走出来一个女人,呆呆看着他。这女人在七月的天气里居然裹着一件冬天的棉袄,头上包着一块绿色的头巾。若不是因为那两只锋利得像刀子一样的颧骨,段星瑞也差点认不出这是贺红雨。因为瘦,她那两只颧骨更高更尖了,都像是要从皮肉里戳出来的样子,皮色黄中泛着一种浑浊沉重的黑色,就像河底的淤泥被搅起来的样子,一团一团地往上涌。贺红雨也是半天才认出了段星瑞,一时也惊得立在了那里。四年时间里他们俩居然都已经面目全非到了这种地步。段星瑞看见她穿着棉衣包着头巾顿时觉得头皮发炸,这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啊,莫不是她已经……疯了?他吓得不敢往前走,贺红雨却先反应过来了,开始哭了,却也不往前走,就站在那里哭,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凄惨。听她的哭声还像个正常人,段星瑞放心了一些便上去问她,你怎么能大夏天穿棉袄,你怎么了?

  讲了几句话,段星瑞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几年里缺吃少穿加上地里的劳作,贺红雨的身体彻底垮下去了,虚得太厉害了,就是大夏天里还觉得全身冷得打哆嗦,手脚冰凉,不穿棉袄就冷得不行。就是再热的天,她也感觉不到热。她像是和别人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别人在阳间,她却是在阴间的,都晒着一个白花花的太阳,却照不到她身上去。她就是觉得无边无际的冷。段星瑞这才想到她一个女人家这四年里没有收入是怎么养活着三个孩子的?尤其是六零年的时候,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是他自己在监狱里呢,也是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有几次采石头时都差点被大石头砸死,在监狱里害了痢疾,肠子都快烂了,又是差点死掉。后来又被传染上了皮肤病,每天没日没夜地挠着一条腿,痒得恨不得把那条腿锯掉。后来这条腿都被他抠烂了,终日血淋淋的,夏天的时候一条腿上时时刻刻钉着苍蝇,赶都赶不走。只要坐着不动的时候,上面就落满苍蝇,远远看过去,那条腿上黑压压一片。再到后来连骨头都露出来了,这条腿差点就废了。

  两个人四年没有见面,却都是九死一生地爬过了这四年,躲过了一劫又一劫,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还能看到对方也活着那就简直已经是奢侈了。四年来的种种不易这时候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就像是一路历尽艰辛地走过来了,回头再看去时却发现来路已经空了。凡事大约都是到极致了反就成空了,像取得了真经一样,诸多苦难已经成了抛在尘世的肉身,多少有了些拈花一笑的超然。两个人只是痛痛快快地抱头哭了一场,就算是对这四年来生死疲惫的祭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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