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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一海过去好长时间了,她还是那个张望的姿势,好像真的会有人从学校里走出来。她甚至很认真地做出焦虑等待中的表情,甚至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块表也是刚发的工资新添的,她今天居然特意戴了来。她不耐烦地拧着自行车把。她僵硬地表演着,甚至都没敢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一个观众。但这并不重要,她完全是演给自己看的。最终,在戏收场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忍住。在她骑着自行车离开校门口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也不去擦,泪水迎着风斜斜地向后滑去,像两条丝带般柔软。她近于自虐地又痛快地任它流着,她告诉自己,看到了吧,你给他留下的所有记忆就是,有点面熟。

  晚上,她一个人坐在灯下,又一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灯光有些发青,落在她脸上,也是一层淡淡的蟹壳青。她把自己的眉、眼、嘴巴,一样一样细细看了,死死贴着镜子看,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才能看得真切。看过了,她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姿势,然后猛地回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得有些陌生。她想,凭什么他看上的就是纪艳萍,纪艳萍哪一点长得比她好了?不过因为她主动罢了,她先找的他,她进他的屋子里找他。她把灯关掉的罢。而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别人,她还能怎样?他不过是小学里一个临时代课老师,而自己现在是国有工厂的正式工人,她为什么不能去找他?

  女女发了狠,她却不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因为加倍的绝望。再去找赵一海的时候,她没有在校门口停留,那点狠劲还在她身上留着一点余温,借着这点余温,她骑着车子直直走到了他住的宿舍门口。正是下午下班后的时间,老师学生们也都在休息。她一站到这就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晚上,就是在这,她淋着雨,然后看到灯亮了,纪艳萍出来了。她像一面旗帜一样站在她面前,然后从她面前走过。不知哪个地方突然就疼了一下,这疼痛却突然生出了很多力气。

  她放下自行车,几步便走上前去敲门。门开了,赵一海站在门边看着她,目光还是迷惑的遥远的。这遥远在一瞬间让她有些撕心裂肺,他怎么能这样,一次次地记不住她?一次次地把她往外推?为什么就这么对她?她力大无穷地往里走,一进去就看到桌子旁边有一张单人床,白色的床单很干净。她出神地看着这张床,那个晚上,纪艳萍一定就是在这张床上吧。她胃里突然就一阵翻滚。赵一海在她身后说话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女女回过头,逆着门里的光线看着他,看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我来你这坐坐,不行吗。他说,行。就一个字。她不再说话,眼睛躲闪着打量着这间屋子,背过身去把眼睛里的泪影硬是吞回去了。

  她在赵一海的屋子里一直坐到窗外的夜色汹涌而入,黑暗像长着手和脚一样,四处乱走,整间屋子很快就被淹没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他在离她很远的床沿上坐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一点一点融化着,只剩下了两只反着光的眼镜镜片。她觉得身体深处伸出一只手来,直直地伸到喉咙间,张开。她有点口渴和眩晕。这时,他说话了,遥远的,像在河流的对岸一样,不早了,你该回了。

  女女第三次来找赵一海的时候,天黑下来了,她向外走去的前一秒钟里,突然把脸转向他,两个人的脸几乎就贴到一起了。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她听到整间屋子里都是她的心跳声。突然的,借着最后那点狠劲的余温,她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了他肩上。他不动,却也没有任何身体的回应。半晌,他突然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这成家。停顿了一秒钟之后,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你不要把鼻孔向着我的脖子,我很痒。她呆呆地把那个姿势又保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地就把环着的两只手松开了,就像一只手镯从中间断开了。她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

  他告诉她,她连进来的一个窗口都没有。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女女在工厂里干的活是给生产出的工具镀锌。她带着两只橡皮手套,站在锌池边,把生产出的金属工具扔进去泡着,再打捞出来。那些铁灰色的金属工具进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就像银鳞闪闪的鱼儿上了岸,争先恐后地闪烁着,跳跃着。厂里的年轻小伙子不少,平时上班的时候,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戴着工作帽,像相同的植物一样散布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厂里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们都在谈恋爱,唯独她的周围,空旷荒凉,像一片沙漠一样寸草不生。因为她是个离过婚的三十岁出头的女人。

  因为离了婚她回娘家多了些,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半交给贺红雨,两个人之间有了短暂的安详,很多的琐碎自觉沉到了水底,水面上便一片平静。可是,偶尔有石头冒出来,便是因为她的婚姻。贺红雨比她着急,一天晚上,正吃着饭,昏黄的灯泡因为瓦数小,就吊在头顶直泻下来,昏黄的灯光像雕刻刀一样把她的五官剥得无比清晰。贺红雨看着她,突然就说话了,你不能一直一个人过啊,还是得赶紧找个人再嫁了吧,再过两年你就更老了。现在趁着有了工作赶紧找个人吧,这次我不干涉你的事了,你自己找,找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管,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你也学学人家纪艳萍,一个农村姑娘把自己的工作给解决了还把自己嫁了出去,看看人家。女女听了这话突然就翻了脸,你要觉得她那么好,你也生一个去。她倒是嫁了,那和把自己卖了有什么区别。你倒问问她去,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晚之后,她们就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这样过了两个月的时候,贺红雨先和她说话了。因为她带给她一个消息,纪艳萍今天又结婚了。纪艳萍和剧团的扬琴师已经悄悄离婚几个月了,现在她第二次结婚。你知道她嫁给了谁?女女正在洗菜,她不看母亲的脸,不做声,连眼睛的余光也拼命地躲闪着,这时候,贺红雨偏过头对她说了,赵一海,你认识吗?她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洗菜。她像洗衣服一样把绿色的菜叶按在水里,使劲地按住,搓洗。洗都最后,她唱起了一支歌。听不清歌词,却一个中午听到她在厨房里反反复复地唱过来唱过去。吃完午饭,她又抢着刷了锅,仔仔细细刷了两遍,把筷子整齐地码好,才说,我去上班了。便出了院子。

  她一个人木木地走着,却不是向工厂的方向走,她走到老城墙下,一个人爬上了破败的长满了荒草的城墙上坐了下来。她急需要把自己先藏起来,先找个没有一个人的地方躲起来,一中午的时间,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做饭、吃饭、刷锅,她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现在她真的是一滴力气都没有了,她趴在城碟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一滴泪都没有。

  这一切的一切大约是从纪艳萍走进赵一海的屋子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吧,从那个晚上他们也许就约好了吧,纪艳萍先嫁给那个剧团的扬琴师,把他的手艺学到,再让他把她调进剧团,然后,一年以后,感情不和,再离婚。然后,他就一直在那等着她呢,就像在一棵树下等着那颗看着长大的果子,知道它哪一天熟,最后,他把她安然无恙地接住,然后,他们结婚。而那个晚上,她正站在雨里等着他回来。我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这成家。他居然说的那么逼真,那么不留余地。早已经是排好的剧情,她居然还在这灯火阑珊里跑了跑龙套,充当了一个配角。他们像设计一个阴谋一样设计好了一切,却把她扔在一边随她疼痛着。

  她输得根本就不留余地。一点都不留。

  又是两年过去了,这年,段东麒都已经二十七了,还是娶不到媳妇。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贺红雨把县城里所有的媒人都求了个遍也没用。媒人们都吃了贺红雨的点心,但是还是没有一个能说成的。过了三十希望就更小了,眼看着段东麒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贺红雨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嫁错了人,自己当初是瞎了眼么?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穷教书的?钱也没跟着他花上几个,房也没跟着他住过个宽敞的,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右派,这一做就翻不了身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是右派也就罢了,连她和她的三个儿女也成了右派,他们一家人额头上是全刻了字的,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他们是黑五类,不是好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背着这口黑锅,一条道走到黑了,像地鼠一样就只能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了。只是自己的儿子可怜啊,千辛万苦地生出个儿子来,千辛万苦地长这么大了,连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能知道,眼看着就是个老光棍了。她想着想着就哭,段星瑞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这几年里脾气是越发好了,什么都不敢多说的,对谁都让着。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是自己害的,还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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