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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女有好几年没有见到纪艳萍了,有时候她甚至想,纪艳萍是不是真的去天津了。那么想着就恍惚以为她真的不在这个县城里了。忽然有一天,她在街上又碰到了纪艳萍。

  那时候已经是七月了,那个早晨,她往厂里走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戴口罩的女人。这个人在这么热的夏天戴着口罩?她想,便有些好奇,却莫名的紧张着。等走近了,她突然看到了口罩上方露出的两只眼睛。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是纪艳萍。纪艳萍戴着口罩,一边左顾右盼的样子一边往前走。她一伸手就抓住了纪艳萍的胳膊,她说,纪艳萍,你怎么了。纪艳萍的眼睛看着她,却一句话都不说。她也看着她的眼睛,她感到害怕了。因为,纪艳萍的目光已经是陌生的了。像是有另外一个人正站在她身体里向外看。她一把扯下她的口罩,声音尖利而恐惧,纪艳萍你怎么了。纪艳萍紧张地向左右看了看,把一只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悄悄对她说,嘘,别说话,有人往我饭里放毒药。都有毒,哪里都有毒。说着,瑟瑟地抓起口罩又戴了上去。

  女女突然想起了那天从她家里离开时,她执意要把她的化妆品和衣服塞给她,那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坍塌了,她想在自己彻底毁掉之前,在最清醒的时候,留给她点什么。原来,那对于她来说,其实就是一次生离死别了,她用最后的意志和她告了别。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群里,在面对面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再相识了。她再认不出她,她迷路了,在彻底走散之前,她使尽全力和她道了一次别。她毕竟做了她这么多年里唯一的观众和对手。也是唯一的知己。

  她从来都是这样清醒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样了,就像上小学时,她就知道,所有的女生都不是她的对手。高中毕业不能考大学的时候,她知道,她要先嫁给那个扬琴师解决工作。叫自己去她家时,她就已经知道她快坍塌了。

  纪艳萍在酷热的天气里每天戴着口罩在街上走,见到任何人都悄悄告诉对方,有人在我饭里投毒药了,要把我毒死。每天黄昏的时候,县城里的人都能看到刚刚下班的女女骑着车子满大街找纪艳萍,然后把她带回剧团的家里。纪艳萍的饭都是她给做的,衣服也是她洗的,所以纪艳萍每天在街上出现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有时候竟涂了些口红,抹了些胭脂,看上去像个被母亲打扮的簇新的准备去上学的小女孩。

  纪艳萍一直没有去天津,赵一海也没有再回过县城。

  在安定县的街头上,人们经常会看到两个女人,一个穿的干干净净的疯女人戴着口罩乱跑,后面一个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的女人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她。

  安定县坐在街边的人们看到女疯子纪艳萍时还会不经意地拈出她那时候的一两件事。她却只是毫无知觉地戴着口罩在前面跑。她像花边一样点缀着这个古老的县城。一直到1994年的时候她跳井身亡。在此之前的所有岁月里,照顾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女女段锦碧。翻过一个年头,就是1995年的时候,女女死于乳腺癌。

  那年云云正在读高中,她读的是文科,因为从小在女女宿舍里看小说的缘故,她的文科成绩出类拔萃,是县中很有名的学生,风头颇似小时候的女女。她是在一个晚上下自习之后遇到纪艳萍的。下了自习本来已经十点了,学生们经常还要在教室里点着蜡烛看一会书,一看就看到十一点了。这天云云像往常一样往回走,走到却波街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夜是满月,一轮巨大的月亮就在却波街的上空。她走着走着,忽然和一个走过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她一开始没有留意这是谁,就在快与这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认出她来了,是纪艳萍。因为姑姑老和纪艳萍在一起的缘故,所以她对这个女疯子很熟悉。可是今晚,在这么亮如白昼的月光下,她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却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突然就站住了,回头看去。就在这一瞬间里,她发现纪艳萍居然也在回头看她。在这个满月的晚上,纪艳萍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在月光下,那件红衣服忽然像吸足了血液一样,鲜艳凄怆得让人不敢多看。纪艳萍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纪艳萍这么安静,安静到肃穆地站在一个地方。从她记事起,纪艳萍就是个疯子,她怎么会这么安静祥和地站在深夜的月光里?

  云云在看到纪艳萍的目光的一瞬间里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想转身逃走,可是,她动不了,她被月光钉在了那里。那绝不是纪艳萍的目光,那疯子的目光她见过,可是现在不是,是有一个陌生人正站在她身体里向外看着她。她,正和一个陌生人在深夜里对视着。纪艳萍还在看着她,她脸上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遥远,她就这样很远很静地看着她,一个字都不说。她站在月光里像一尊静静的青砖雕塑。云云突然发现,今夜纪艳萍居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一个深夜里把头发梳得这样一丝不乱?这十年里,每天都是女女给她梳头的,一天不给她梳,她就会蓬头垢面地在街上乱跑。

  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对视着,像站在一条大河的两岸渺茫地看着对方,中间有巨大的河流黢黑无声地流过去了。她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向纪艳萍的衣服摸去,她想看看眼前的是不是只是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是不是这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可是,那影子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然后她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云云的那只手猝然停住了,影子落在月光里,看上去像一只边缘清晰的鸟的剪影。云云回到家里也没有和别人说这件事,她像平常一样洗漱完了又看了会书就睡下了。可是,这个晚上她躺在那里一直睡不着,她有一种奇怪的不安。

  就在第二天早晨,云云刚刚下早自习走在回家的路上便听说了一件事,纪艳萍投井死了。她赶到却波街中间的那眼井边时,纪艳萍的尸体已经被捞出来了,像尾鱼一样晾在井边的石台上。她静静地躺在那石头上,皮肤苍白到了浑浊,冰凉而僵硬,水珠从上面滚过又落了下去,就像是她也是一件被打磨出来的新鲜的石器。她的脸被井水泡得微微有些肿,就像是突然之间长胖了一些,眼睛是半闭着的,一束很冷很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光从那条缝里挤了出来。一看到她的脸,人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那眼睛里的光伤到自己一样。

  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吸饱了井水更加鲜艳了,在早晨的阳光里带着一种肉感的荤腥。她的头发,云云忽然看到了她的头发,从这么深的井上掉下去,又在这么凉的井水里泡了一夜,那头发却还是一根都没有乱。也就是说,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纪艳萍是真的。真的是她。她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一头长头发梳得这样纹丝不乱啊,就像是刀削斧刻上去的。只有石头刻出的头发才会这么牢固这么坚硬吧。

  现在,她看着她的尸体忽然明白了,昨天深夜,在她看到她的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清醒了,完完全全的。也就是说,昨天深夜,她突然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一觉就是十八年。突然醒来时自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处了。云云想,在她突然醒来的那一个瞬间里,她该是多么深的恐惧啊。这十八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眼深井,她一个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最井底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她想把这一眼井开采出来,想把十八年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挖给自己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连一点光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巨大的黑暗?

  昨晚,她看到她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那里努力回忆着什么吧,也许觉得她认识她,也许她知道她是她死前遇到的最后一个人,所以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和她道别了。昨天深夜,她一个人在那条街上究竟徘徊了多久,寻找了多久啊,她一定是一点一点地找到了什么痕迹,十八年里往事的痕迹。那些细细碎碎的羞耻像一根根血红的针一样无声地刺进了她的心里,太多了,太密了,她拔都来不及拔。大约在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这一死了吧。这个决心定了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于是在十八年里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被子叠好了,换上了十八年前的红嫁衣,就像,这十八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然后,她洗了脸,梳了头发,把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盘了一只精致的发髻。

  原来,她那样精心地梳好头发,只是为了让别人能看到她干净整洁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她没法让人看到这样的她,那就让他们看一眼死去的她吧。这才是她。在她遇到下自习的云云时,她留恋地看着她,是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永远。原来,她们对视的那一眼其实就是永别了。

  安定县里有两个人为纪艳萍流泪了。一个是女女,纪艳萍终究是走到她前面去了,她要是走到她后面了就彻底没有人管她了,还好,她总算是走到她前面了。谁都会走,只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情,先走了,也好。另一个流泪的是云云。云云站在井边泪流满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纪艳萍是怎么死的。这个人就是她,她在她死前成了她的另一个知音。而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知音女女是在第二年死的。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女女便觉得胸前常有不适感。但她没有当回事,这么多年里,她没有去过一次医院。如果是头痛感冒的小病,她给自己吃点药就过去了,从不去医院。其实她不去医院有一种隐秘的心理是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那就是,这么多年里她一直有一种求死的渴望,她总想着活到哪天算哪天。如果真有病了那还看什么,那就是该走到头了。所以她一直没去医院看病。直到秋天的时候她忽然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爬不起来了,段星瑞把她送到县医院检查,是乳腺癌晚期。段星瑞不信,立刻又把她送到省城太原的肿瘤医院检查,确诊,癌症晚期。

  女女坚决不做化疗,她搬出单身宿舍,搬回去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二十多年前她出嫁了就再没有和父母一去住过,现在,二十多年之后,她才像个小孩子一样搬了回来,她回家了。白天贺红雨陪着她,电视开着,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电视。当时电视上正放着一段云南的纪录片,记录片里正播放着云南如画的风景,一级一级的梯田在阳光下闪着碎银的光泽,千奇百怪的石林,幽深的溶洞,无尽的青山绿水。母女俩静静地看着,女女忽然对贺红雨说,妈,你说,真有这么美的地方吗?女女一辈子唯一一次走出安定县的城门就是去省城的肿瘤医院这一次,贺红雨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安定县的城门。她痴痴地看着那些山水,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她扭过头,目光异常明亮地对女女说,妈带你去吧,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女女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说,妈,等下辈子我带你去,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了。贺红雨突然就从炕上跳了下来,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大声说,不行,不行,我们明天就走,明天我带你去云南,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带你出过一次门,都没有出过这安定县的门……一辈子啊。女女不动,安静地宽容地看着她,她胡乱地收拾着,东一把西一把地收拾,收拾到后来,她开始流泪,电视里的声音还在沙沙地响着,“在中国的西南地区最突出的就是这些锥形山,这就是有名卡斯特地貌……”忽然,贺红雨的手停住了,她站在那里开始嚎啕大哭。女女在她的背后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哭。

  女女是在冬至后两天死的。冬至那天,贺红雨和段星瑞一大早就包了一案板扁食,扁食就是饺子,只不过晋中一带保留了很多远古的方言。冬至这天是一定要吃饺子的,据说吃了饺子这一冬天就不会冻耳朵。贺红雨把饺子煮了满满一锅,然后捞出来盛在盘子里,放在了炕桌上。炕上躺着骨瘦如柴的女女。贺红雨放上了三只小碟子,里面倒了些醋,蘸饺子用的。她把一只饺子放在女女的碟子里,说,女女,快起来吃个饺子,这一冬天就不会冻耳朵了。女女在被子下面看着贺红雨,笑着说,妈,你从小就这样对我们说,可是哪个冬天都会冻耳朵。

  贺红雨声音忽然就哑了一下,说,这个冬天不那么冷,不会再冻了,只要你吃了,就不会再冻了。说着她就拿起这个饺子盘腿坐到了女女身边,因为她知道,女女已经不能动了。她把这只饺子咬掉了一只角,把里面的馅掏出来一点,用筷子蘸上放到了女女的嘴里。女女用舌头匝了匝,对贺红雨说,妈,我无论去了哪里,只要一吃就能知道哪只扁食是你做的。贺红雨粗声说,快吃了,你还想去哪里。话说到后半截就断了,丝丝缕缕的,已经不成声了。段星瑞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背对着她们。他始终没有吃一只饺子,最后他出门去了,始终没有正面看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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