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后记

　　在看守所看完李伟后，叶子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一年的律师助理工作，让叶子养成了理智分析事情的好习惯。叶子努力平复心绪，仔细分析了一下李伟目前的情况——应该不至于太糟糕。她知道让阳光和若芬救李伟已经是不可能。若芬已经移民，她的愿望终于达成，已不可能再回来，否则，李伟出事她不会只给自己打一个电话。作为这一切的主使者、策划者阳光更不可能真心救李伟，恐怕阳光更希望李伟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母亲说，凡是不求人，要靠自己。这次事情闹这么大，想要平安无事绝对是不可能的。回京后，叶子和李红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包括李伟的父母，同时聘请了国内打经济案最出名的罗律师，叶子知道这些都不能帮李伟脱罪，却依然没日没夜地奔波着，她只希望能够减轻一些对李伟的刑罚。

　　她还是放不下他，尽管自己的心被李伟伤得鲜血淋漓，尽管自己有一千个一万个恨李伟的理由，但是她爱他呀！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叶子全身上下都刻满了李伟的名字。所以她要救他。

　　半年时间里，叶子就奔波在北京、南宁和海口之间，好不容易从李伟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叶子，脸上再次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仿佛这半年老了好几岁。叶子利用律师助理的身份陪同罗律师见过李伟几次，告诉李伟目前的进展如何。李伟总是低着头，叶子细细地说，李伟却从没有回应。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肮脏、无耻，不配在叶子面前抬头。但是，他却不想再推开叶子，哪怕是短短的十五分钟，哪怕是永远低着头，这个时候，他也希望能够感受到叶子的气息。看，自己还是那么自私、贪婪、无耻！

　　从1985年，第一次见到李伟，到现在已经有10年的时间。这10年，叶子无数次见到过李伟消沉甚至落魄的样子，当时望海大厦的工程成为烂尾楼的时候，李伟被打得浑身是血，他们身上只剩下五毛钱，但是他们一样活了下来。阿莲曾经说过，叶子外表最柔弱，但是内心最坚强。叶子认为自己的确是这样，当李伟最落魄的时候，李伟就成了她的孩子，她要为李伟支撑起一切。这一次，也不例外。

　　警方整整一年的调查、取证，叶子整整一年的奔波，李伟的案子终于在1995年的冬天判了下来，李伟终于还是保住了性命，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叶子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如果李伟表现良好，还可以减刑。在李伟提供的证词和司法机关的调查下，阳光、若芬也被列为通缉要犯。

　　对于若芬，叶子已经不恨了，而且生出了几分怜悯，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抱着最大的力气要出国，没想到出去了，还要被通缉回来。

　　读完审判词之后，李伟被押送回监狱，叶子直直地盯着李伟，期盼他能够看自己一眼，但是李伟终究还是没有抬头。

　　“李伟！”眼看着李伟就要被押送出去了，着急的叶子喊了出来，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李伟顿了一顿，他告诉自己，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再看叶子一眼，不能再毁了她。

　　她应该哭了，大眼睛里肯定都是泪水；她的手指尖也肯定又泛白了，因为她痛苦时习惯性地攥紧拳头；她肯定又在咬唇，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伟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泪水。

　　就让我再看她一眼吧！李伟睁开眼睛，转过头，看向叶子。

　　就这一眼，这一眼已经足够，这一眼，足以让叶子忘记所有的恨，足以让叶子有力气等下这十五年。含着泪水的叶子突然笑了。

　　从法院出来后，叶子订了一张飞往海口的机票。她忽然怀念起光明街那间出租屋。十平方米的小屋、不隔音的墙板、公共水池、公共厨房，四户人周末的聚餐，楼下放着的自行车。叶子甚至怀念与李伟激情时不敢大声的喘气。

　　知道叶子在海口，阿香、阿莲一起来看叶子。叶子和她们约在“王记文昌鸡”那家店。没有钱的时候，来吃一次文昌鸡就觉得是奢侈了，后来竟成为了习惯，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和李伟来这。叶子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和阿香一起，当时想给李伟一个惊喜，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得到了一个“惊喜”。看着若芬挽着李伟的手，当时的叶子就仿佛被强光射了眼睛一般，眼里一片黑暗。那真是一段痛苦的日子，叶子仿佛就是一个酗酒的祥林嫂，后来又遇到程刚。想到这个名字，叶子想把自己千刀万剐。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叶子这样想。有些伤痛，时间久了就会长好；有些委屈，想通了也就释然了。

　　阿香给包养她的那个男人生了个儿子，做了职业二奶。

　　“前几天我回世贸了。完全变了样子，现在的小姐主动要求卖身，哪还有人穿连体内衣。我太老了，在海口待不下去了。我准备去D市了，趁着有这棵树在。阿欢和我一起走。”阿香又吸了一口烟。

　　“现在，黄健在外面有女人，但是我不怪他，因为我们曾经真的爱过。这份记忆到死我都不会丢失。”阿莲很平静地说着，心态一如原来的潇洒，语气却是平静的。

　　在世人的感情，没有一个不是千疮百孔的。

　　叶子当晚买了机票飞到江西老家去接女儿，女儿应该有很久没有见过妈妈和爸爸了，自己也很久没有回家了。

　　在家几天，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叶子能够从父亲的眼中看到关怀，从母亲的眼中看出理解。看着母亲做饭、扫地、种花、浇水，叶子忽然感到母亲才是最幸福、最富足的人，有着最朴素的生活，所以能够耐得住寂寞，打点好生活中的一切，有着最遥远的梦想，所以能够在贫穷和枯燥中保持尊严和优雅。

　　“叶儿，你这次就留家里面吧，守着老父老母吧！”那天晚上，父亲艰难地开口。

　　“别，让叶子自己决定。”母亲赶紧接话，阻止了父亲。

　　叶子心中一酸，听到老父亲在求自己，开始责怪自己不孝。但是叶子最终还是坚定地说：

　　“爸，妈，我得带女儿回北京。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你们要保重。”

　　叶子已经熟悉北京的生活。她卖了跑车，继续她的律师助理工作，与女儿过着最朴素的生活，去完成一个十五年之约。

　　2010年，在北京飞往海口的航班上，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美妇刚坐下，正准备关手机便收到了女儿的短信：

　　“妈妈，和爸爸好好玩！秀英乡又建了很多假日酒店，我给你们联系了一家。有惊喜呦！”

　　中年美妇看了看旁边一位男士，这位男士应该比她大很多，两鬓斑白，但是衣衫很整洁。

　　“谁来的短信？”男士问道。

　　“还能有谁？女儿呗！说是给咱们惊喜。”

　　“有什么惊喜，都不来送我们。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走丢了。”这位男士竟然耍起小脾气来。

　　“不是还有我呢吗？”中年女人赶紧去安抚丈夫，特意握了握丈夫的手。

　　男士反手将女士的手握在手中，动情地说：“叶子，我知道。”

　　没错，他们是叶子和李伟。很多人认为时间残酷、时间无情、时间煎熬，但是十五年的时间还是那样过去了，有的东西变了，比如年龄，比如头发，比如额头，比如富贵；但是有的东西没变，比如叶子的爱情，比如叶子的理想。

　　一阵吵闹声打断了李伟和叶子的含情脉脉，几个江浙口音的中年男人落座在李伟和叶子周围。

　　这一行人一坐下，便开始大谈特谈起来。

　　“这次从迪拜回来，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富得流油，那建筑，中国人都不敢想！”

　　“是呀，那样一个弹丸之地，竟有如此规模的建筑，中国什么时候才能有。”

　　“老兄，咱们到了海口，就让海口成为中国的迪拜！”

　　“哈哈哈哈！”

　　“炒房团……”叶子小声对着李伟说道。

　　李伟点点头，并没说什么。

　　如果是十五年前，李伟很快就会加入到这样的对话中去，如果他一直还在海口，或许早就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春天，关于海南的消息铺天盖地，“海口淘金”成为了搜索热词，这样的词汇马上就让人回忆起二十年前的第一批“海南淘金者”。

　　李伟是，叶子是，若芬、阳光是，阿香、阿三是，阿莲、黄健是，中国最知名的地产大鳄、商业大佬们也是。现在很多人提起二十年前的海南都会哭。二十年前，海口没有红绿灯，没有公交车；女人喜欢穿连衣裙，男人穿个大裤衩，趿拉着拖鞋便上街了；很多人挤在一起租房子住，一个隔板便是两户人家；到处都是工厂，工人是大陆的，经理是港台人，界限分明；一到晚上街上到处都是唱歌的，很多店铺门口都会放个雅马哈发电机，用来发电。

　　二十年前，一群人带着理想、激情来到海口，他们无一例外地勤劳、肯干、敢为人先，在各种机会面前钻营，在各种缝隙中嗅到金钱的味道，跌跌撞撞到鲜血直流，有的人失败了，而有的人则完成了最原始的资本积累。聪明的人清醒地认识到失控的本质，海南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在完成刀口舔血似的原始资本积累后，少数聪明人便撤出了海南，实力加上野心，让这些人在十几年的打拼中，在今天站在了中国商业圈的最顶端。那几年的海南淘金对这些大鳄来说更像是一场特训，海南沉寂了，他们自然散开了。而那些不够清醒的人，却没有办法全身而退，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各种工程也成了海南的烂尾楼。一夜之间，海南到处都是烂尾楼，李伟的望海工程也在其中。那时的李伟梦想着成为商业大佬，成为能够左右一个产业的巨人，梦想着自己的海南淘金也成为传奇，活色生香。但是，李伟没有成功。不管是成功的少数人，还是失败的大多数人，凡是在海南待上5年时间的人，都是遍体鳞伤，传奇又能够如何描述出他们真正的心酸和伤疤！

　　在狱中的十五年，让李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富贵其实是泡沫，越是美丽得膨胀，越容易破碎。二十年前，一个穷光蛋用借来的一百块钱，可能在三天的时间内就开着豪华车将钱换回来，所以海南才会迎来最早的一批淘金者。那一次，富贵的泡沫只维系了五六年，五年前的穷光蛋还是穷光蛋，甚至负债累累，不仅如此，他们早年的理想、正直、人格拼不过“我要富贵”的呐喊，最终消失殆尽。在那个浮躁的年代，因为富贵的泡沫，李伟失去的太多了。李伟想，大部分“老海南”，对现在这股“海南热”都应该淡然了许多吧！

　　女儿前几天突然说的一句话，让李伟十分讶异：“富贵如浮云，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浮云太多，反而让人看不清世界的本来面目。”

　　倘若自己在二十岁，哪怕是三十岁时有女儿这样的见地，就不会被富贵这个泡沫、这朵浮云冲昏了头脑。叶子把女儿教得很好。

　　他欠叶子的，十辈子都还不清。倘若自己能够和叶子一样坚守，或许就是另外一个结局。叶子也常说“我要富贵”，但是从来不会为富贵放弃原则，放弃自己心中的爱，放弃李伟。作为一个貌美的女子，她没有迷失在海口的霓虹灯下；作为一个被几任富商老板觊觎的下属，她也没有搭上老板的床。十五年，叶子在探监时，总是提一些小事，希望得到李伟的表扬或是安慰，李伟的一句夸奖，会让叶子开心；李伟的一点安慰，会让叶子温暖，一如以前那些美好的日子，仿佛他们从未分开。

　　李伟一开始并不想让叶子看自己，反而更希望让叶子恨自己，所以最初的两年，李伟并不见叶子，李伟甚至想过自杀。探监不成，便写信，叶子的信源源不断地邮寄到监狱，信中，叶子撒娇，说想李伟，想见李伟，梦见李伟了；信中，叶子坚强，说女儿上学的趣事，让女儿在信中写下名字；信中，叶子辛苦，说自己工作太忙，老板太剥削员工……

　　这样固执的叶子，李伟如果再拒绝，就是再一次的伤害。李伟知道，自己只有更加倍地爱叶子，以叶子的标准来爱她才不是伤害。

　　我们一定要相濡以沫，即使，你在墙的这边，我在墙的那边。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除了你，我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