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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章

  没有哪一个日子像一九六一年的四月十二日这样令冯子明刻骨铭心,像热烙铁在受伤的腿肚子上烙了一下似的。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是他的十周岁生日——庄稼院的孩子再高贵,他们的生日也像小狗差不多,有时候连母亲都会忘记身体最痛的日子——而是因为这一天跟一个重要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无比辉煌。这一天早晨,二十七岁的苏联小伙子尤利·加加林从哈萨克共和国中央的拜克努尔宇宙发射场被东方号火箭射一颗弹丸似的送上太空,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升天的神仙。世界还未进入信息时代显得很大,通讯被空间阻隔传递缓慢,地球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小伙子太空旅行的神话被十岁的孩子知晓还要再过几个昼夜。冯子明在他来到人世的第十个年头别无所思,只苦熬苦挨地等待着中午的一顿面条。他是老店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龙骨凤髓,出身不凡。然而时世艰难,命运乖蹇,首领之子的生日庆典要想如多年后一样吹灭蜡烛唱洋歌热热烈烈地庆祝尚不可能,他只是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希望用水煮的面条缠住流逝的生命,让死神的脚步晚一些走近。为了这一顿生日面条,冯子明已经饿肚子三顿坚持空腹,面对着盘子上碾碎了苞米棒做成的团子,他只喝口凉水刷刷牙咕噜咕噜噗地吐了。他的母亲白牙一龇像三十年后做广告的小姐似的说:“要想牙白得用盐水。”

  冯子明不理睬母亲。母亲牙白令人喜爱,但是因此而挣得“白牙”外号却常令冯子明羞愧含恨。他忿忿地道明自己只用凉水刷牙而不吃苞米棒团子的原因,出语文雅令人惊喜:“苞米棒粗糙难咽。”

  多日来大家频频讨论吃食问题,共同认为花生皮子比苞米棒要好吃得多。虽然花生皮子是花生仁的外衣直接与泥土接触苞米棒被苞米粒包裹不被风沙侵袭,同样地碾碎之后花生皮却显出了几分细腻柔软的品质,而且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儿。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为儿子的出语文雅惊喜无比,他一下子想起了十年前儿子的那个真真切切的出生之日。女人临盆的头天夜里,他从何寿仁老头那里找来一本没了封皮的纸页黑黄的书,一俟接生婆子收拾利索把一团剥了皮的狸猫似的嫩肉往炕上一放,他就把书塞到了小人儿的头下。他听说过新生婴儿头枕书本就能念好大书的古老经验,一心改换祖辈务农从土地里讨吃食的门庭。没料想头枕了古书的儿子拼命大哭,野猫抓脸似的。冯振东以为儿子嫌书页硬得不舒服,就在上面铺了一片巴掌大的布头,儿子安静了片刻又大哭起来。疲惫至极的产妇侧了脸观察儿子却无力抬手去抚慰,她只是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观,儿子的右耳后边有一个杏仁大的疙瘩骨碌碌转动,像一只眼睛似的。做母亲的心头一动,神奇般吐出一个字来:“谷。”

  冯振东愣了一霎,转而明白了妻子的所指,抓过炕头上的半袋谷子塞到了儿子的头下。谷子是放在炕头上炕干的。在热炕上炕干粮食是中流河两岸农家的经验。枕了炕干的谷子冯振东的新生儿子安静地睡过去了。冯振东抓起书来认真阅读,却只能断断续续地读出少数几个字来:“天地之间……虫三百,人……牙……毛……”

  正担任着小村青年队长还没有当上党支部书记的冯振东为自己不能念下书上的文章气恼万分,他终于趁着老婆不注意把书悄悄地塞到了谷袋子底下,把袋子口松了一下,把谷子薄薄地摊开铺在书上,好像在书页上播撒种子一样。儿子耳朵后边眼睛似的疙瘩骨碌碌转动,却没有再哭。

  十岁生日的上午冯子明在村子东头的小学校里读书,老师是二奶奶新嫁闺女的丈夫瘦瘦高高的冯立斌。两天以后,正是这位小学民办教师把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课堂上传播开来:“加加林上天了!”

  小学生们还不到会把真理和谬误一起怀疑的年龄,他们以为人类上天入地都是可能的,他们只是不明白上天的方法,老师就教给他们:“坐着火箭。”

  火箭的方法仍然不好掌握,小学教师冯立斌苦苦思索,不知道用什么样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学生明白。下课以后,老师和学生们一起坐在墙外晒太阳,大家彼此都听得见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一般而言,声音粗犷是男生的肚子,声音柔和的是女生。老师的声音时而粗犷时而柔和,因为他要在学生面前装装样子,费力气假扮斯文。农历二月底的阳光还没有强烈到刺人眼目,老师的手上把玩着一个黑蓝色人造革的圆鼓鼓的钱包眯缝了眼睛,学生们都知道钱包里装的不是钱币而是树叶和烟叶按五比一的比例配合而成的碎末。学生与村民在好长一个时期里为小学教师冯立斌的奢侈感到困惑而又气愤:大家连吃的树叶都找不到了,你却把那么高贵的东西烧着了冒烟,你是农民的儿子吗?冯立斌用不怎么理直气壮的声音回答大家:“我得教书,脑力劳动得吸烟哪。”

  冯立斌两手捧着蓝色人造革的圆鼓鼓的钱包像捧着一个宝物,他刚刚抽过一支树叶与烟叶五比一合成的烟,思维变得清晰而又敏捷,他的两只拇指在钱包上一下下按着从拉锁处喷出若有若无的烟尘,他说:“汽车喇叭,嘀嘀——”

  学生们没有见过汽车也就没有汽车喇叭笛笛的联想,一张张小脸黑瘦黑瘦的不动声色,老师的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伟大的思想,他大声地宣告:“火箭就是起火!”

  老师接着讲解火箭与起火相通的原理。起火不是造成灾难的无情火焰而是给人欢乐的焰火,一种火药制成的炮仗类玩物。老师说大家都放过起火仔细想想这个道理吧,把起火捏在手里点燃,烟火往下喷起火就往天上钻,火箭的道理正是如此,点火以后尾部喷火头部升空。学生们异常活跃,争先恐后炫耀自己放起火的体会。那种用来装点节日尤其是元宵佳节的钻天炮仗大家是太熟悉了。刚刚度过了十岁生日的冯子明说:“起火上的麦秸秆是掌握方向的,火箭上肯定也有。”

  冯立斌老师含笑回答:“当然了,那当然了。”

  冯子明接着讲述自己曾经有过的教训:“我头一回放起火的时候,把麦秸秆拔去了,起火不往天上飞往房子上飞。”

  冯立斌老师仍然不减笑容,说:“当然啦,那当然啦。”他想象着起火不往天上飞却跑到房子上去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笑过以后他的脸色一沉,说:“起火原本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

  学生们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脸色变沉,却把苏联人用起火一样的办法上天的故事传遍了小村,小村的村民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笑死几个:“哈哈,坐着起火上天!”

  好多人则欢天喜地地思量着苏联老大哥今天坐着起火上天,明天就会有起火把我们载到月亮上去和嫦娥成亲生儿育女过另一个世界的日子。美好的向往使大家连肚子里的饥饿都忘记了。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自豪地说:“老大哥比咱们海洲姥娘差远啦,海洲姥娘骑着苞米叶上天。”

  话说了以后支部书记又后悔,觉得此话不应该出自他这种身份的人之口。此时老大哥向我们讨债还没成为公开的新闻只是内部消息,而海洲姥娘骑着苞米叶上天倒是小村人人皆知的故事。那一年何姓老坟上迎春花开的时候海洲姥娘开始包脚。小姑娘幼年丧母,到了包脚的年龄只好由父亲执行这种残酷的手术,用裹脚布把十根脚趾折断八根,只留下拇趾一枝独秀。包脚的日子里海洲姥娘的哭声比别人家的女孩子更多了几分凶残残的劲儿。小村的女人们便暗暗垂泪,祈祷阎王爷千万不要把自己过早地收了去,要是孩子的父和母必定要早早地收去一个,就让她爹先去吧。村子南头的那座房子里海洲姥娘的惨叫与小村女人的眼泪维持得同样长久,等到哭叫消失以后父亲要给女儿穿上尖尖的绣花鞋子,才发现鞋里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女儿的脚了,不是因为长度而是由于厚度。请聪明的女人一看,才知道大错已经铸成,海洲姥娘的脚包反了,人家女儿的四根脚趾头是往下折断踩在脚底,她却往上翻转在脚背上翘着。

  海洲姥娘骑着苞米叶上天还不是因为她的脚包反了在走惯了的这块土地上行走不便,她其实仍然可以穿了特制的鞋子扭扭地行走,只不过人家女人的小脚行路脚后跟捣地她是整个脚掌落地罢了,听上去声音有些古怪,啪哧啪哧的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男人,步态和足音都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灵。下老雨的那一年三河县高粱瞎眼。高粱花开的时候大雨开始降下,下到后来人们发现雨柱子发白扭扭歪歪的模样都变老了。高粱花在瘦瘦的高粱穗子上发霉,飘落到水里腻腻地往一起聚拢,抱个团儿打个旋儿就随水远去了。高粱晒红米需要个太阳出来,太阳久久地躲在雨云的后面高粱米也就懒得生出。高粱壳瘪瘪的像没有眼珠的眼皮永不睁开。庄稼人每日里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雨帘子外面盼望天晴。海洲姥娘挑选了一片满好的苞米叶站到了猪栏墙上。雨柱子不偏不倚击打着她的一头秀发,年轻饱满的脸庞一会儿就被雨水洗白了。她安静地站立片刻平定心跳抑制呼吸,手脚利索地把苞米叶夹到两腿之间,像小孩子夹根苞米秸骑大马一样。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跳,猪圈里即刻击起了巨大的水花。海洲姥娘在水里手脚乱刨,猪圈里的水并没有把她的身子弄脏,多日的雨水已经把猪圈冲刷得干干净净。听到了异样的响声海洲姥娘的父亲翻身下炕,跳到猪圈里把女儿救起。下老雨的日子里父亲一直在炕上睡觉不分昼夜,反正白天与黑夜同样不见太阳。被海洲姥娘夹在腿间的苞米叶在猪圈里漂浮旋转,父亲问女儿:“你跳到猪圈里干什么?”

  女儿认真地回答:“我去告诉老天爷别下雨啦。”

  “好孩子!”父亲的热泪夺眶而出,把湿淋淋的女儿紧紧地抱住了。那时候海洲姥娘还没有出嫁。父亲抓住被他包反了的一双奇形怪状的女儿脚激动地揉捏不止,潸潸流泪。女儿的脚被父亲揉捏得泛起了美丽的红润,脸上的红润也如脚上的颜色差不多同样妩媚。父亲的泪水止住以后窗外的雨柱子渐渐变得稀松疏朗,雨帘逐渐轻薄露出了高远地方灰蓝色的天空。一道阳光突然射出把人惊得目瞪口呆,海洲姥娘附到父亲的耳边娇羞地说:“爹,我得出嫁啦。”

  海洲姥娘新婚的大喜日子地皮已经晒干。小村人把海洲姥娘骑着苞米叶上天当作笑料来谈代代相传,全不感念海洲姥娘是做了地上百姓的信使把要求停雨的愿望传达给上天。女儿的壮举被人当作笑话口口相传之后海洲姥娘的父亲气得咬碎了自己的舌头。五尺高的汉子无力钳住忘恩负义的众人的舌头,他只好把自己的一根舌头咬碎免得再多嘴多舌,可是他却因此流血不止死去。那时候他的女儿也在流血,是为了生产海渊他妈,上一辈的死日也正是下一代的生日。

  冯子明的十周岁生日面条其实只吃了一碗,他的母亲先用苞米棒团子把两个小女儿打发走了,才咬着白牙把面盒子敲了又敲,也只是揉了小孩拳头大的一块面用擀面杖推成薄薄的饼儿,故意在面板上慢慢地多切了一段时间,以为这样就会把面条弄得很多,其实她只是比以往切得细一些罢了。她用竹筷子在锅里细心地划拉打捞,然后又使用铁丝笊篱,笊篱铁丝与锅铁磨擦出刺耳的响声,响声消失后锅里的水渐渐平静,那颜色远远没有主妇的牙白,稀稀淡淡的透出青铮铮的光亮。为了生日面条饿了三顿肚子的冯子明捧起面条来先是急吃,用筷子就扒没了半碗,母亲自牙一龇笑眯眯地提醒他:“你不能慢慢吃?”

  冯子明看母亲一眼即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那是跟慢慢地切面同样的道理。冯子明于是改变吃法,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起面条,从碗到嘴的距离用半分钟时间送到。后来他把碗从胸前移开放到饭桌上把距离拉长,又把碗里的面条用筷子一根一根夹断,把夹断的再一次夹断,一节一节用筷子小心地夹住远远地送到嘴里。等到他终于把碗里短到几乎夹不住的面条全夹起来送进嘴里以后,他才发现了顾此失彼的大错误:他只顾得延长吃的时间让自己相信他一直在吃,却没有想到由于时间的拉长先吃下去的已经消化掉了,吃到最后竟如一点儿没吃一样。母亲看他望着一只空碗凄凄哀哀的样子。又把白牙龇了一一下说:“吃菜团吧,用面汤泡着。”

  冯子明漠然地看着破碎的驴粪一样的团子一动不动。白牙又说:“你爹要泡,我没有舍得给他。”

  不用儿子动手,母亲把苞米棒团子掰在碗里舀上面汤。团子遇水即刻散开,冯子明捧起碗来就喝,他实在是饿苦了,也就不再计较生日的礼数。

  这时候苏联人尤利·加加林正在太空遨游。东方号宇宙飞船了望窗外的水珠不往地上降落却在空中自由地飘浮,碰到飞船上就像花朵的嫩瓣上附着露珠一样。尤利·加加林通过飞船的了望窗俯视地球,清楚地看到镶在河流边上的小岛丛林密布的河岸,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多么美丽呀!”尤利·加加林激情浩荡的嚷叫飘过没有空气的漫漫的宇宙,穿过铁甲般坚硬的厚厚的大气层,明白无误地传回到地球上。地球上的人不知道小伙子是在赞美人类居住的地方,还以为他是赞叹与人类不相干的另外的星球呢。两天后的夜里冯子明跑到村外仰望天空,要从无数璀璨闪烁的银星中找到尤利·加加林乘坐的那一颗,冯立斌老师说宇宙飞船在太空飞行就像一颗星星一样。冯子明不知道第一个跑出地球飞往太空的人此时已经又回到了地球上。冯立斌老师说要做宇航员必须身体好。

  “牙齿,牙齿必须三十六颗整整齐齐。”老师这样地告诉学生。

  好多学生用舌尖舔着牙齿暗暗地计算,冯子明想到的问题远比牙齿重要。

  “吃菜团行吗?”

  老师沉思了一下,轻轻地摇摇头。然后老师告诉学生,尤利·加加林的父亲是集体农庄的木匠,母亲是挤奶工。这么想吧,母亲挤奶,儿子还不是整天喝牛奶吗?

  “不用吃饭啦!”

  老师说着,自己先激动得了不得了。学生们神往地追问:“牛奶什么味?好喝吗?”

  老师声音大得像吵架:“当然好喝啦!就像面汤!”

  冯子明看加加林的那颗星星把脖子都仰痛了,他仍然盯着浩瀚的星空目不转睛。农历二月底三月初的天空到夜里没有夏天那般低垂,星星也没何那么稠密,看上去高远而又疏朗。冯子明想这样的天空要寻找人坐的那颗星星就比较容易了,就是不知道那个人从什么方向飞来往哪个方向飞去。他知道苏联在北方。冯立斌老师爱好画画,就经常愿意用粉笔在黑板上很快地画一个中国地图,啼明的公鸡一样,然后在鸡头鸡背的上方写上“苏联”两字,告诉学生看地图上北下南。苏联的位置是北方,那么就往北看吧。可是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飞过了老店上方的这块天空呢?如果已经飞过,回来的时候就应该自南而北。冯子明于是调换了方向,面南而立,仰面朝天。后来他席地而坐,像一只疲倦的小狗。脖颈痛到了麻木僵硬以后他发现躺倒在地上比较舒服,脊背着地四肢着地像死过去一样,只留下两只眼睛睁着,跟天上的星星比赛谁能够长时间的保证不眨不动。半夜过后,他的母亲在村外的泥地上找到了他,看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还以为他是真的死了。轻轻地叫叫他把他抱起,母亲悲哀地发现:儿子轻得一只手就能托起来。母亲臂弯上的儿子朦朦胧胧地咕哝一声:“牛汤。”

  第二天晚上冯子明看加加林乘坐的星星从暮色刚落就开始了。那时候只遥远的天边出现了一两颗大星。也不闪烁,像颗银钉似的静静地钉在那里。他在放学之前忽然想到,天上的星星全部出现之前如果加加林飞过,那就比较容易捕捉。因此他没有吃晚饭就到了村外。他向东移了一下,免得母亲喊他吃饭时他能够听见。他差不多走到了村子东南面的大青顶底下。暮色里的大青顶黑苍苍的。他听不见大青顶下面金矿井里打炮眼的锤钎声,也听不见炮声,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矿井太深而是根本就没有打什么炮眼。矿井下带班的程宝喜跟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说饿得不能干了的时候,冯子明曾经为程宝喜剃得白亮的光头惊喜不已,他想能够把一颗头刮得那样光亮的刀子一定锋利无比。那时候他听见父亲说:“拉着水吧,别把洞子淹了就行。”

  入夜的大青顶上亮起了一盏孤零零的灯,灯光下有微弱的水光波动。冯子明知道那就是从金洞子里拉上来的水,千年积水。冯子明把目光从大青顶上的灯光抬起向上移动,投放到星光逐渐稠密起来的天空上。他真的没有听见母亲唤他吃饭的喊声,也许母亲的呼唤原本就不怎么认真和用力。夜半时分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亮着,躺在地上的样子不像死了像是赌气。母亲又气又疼地说他,你这孩子,看星星看得连饭也不吃啦?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话语里一点赌气的味道也没有:“妈,我一点儿也不饿。”

  被母亲硬拉回家里,看着母亲送到手边的苞米棒团子,他一点儿想吃的欲望也没有,他只是为母亲拉他回家而生气:“人家一点儿不饿嘛!”

  母亲又惊又喜,整整一个夜晚不停地翻身耐心地等待天亮,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儿子发明的方法在大街上公布了:看星星能够当饭吃。

  冯子明有了众多的同伴。天边出现第一颗星星以后冯子明来到大青顶以北的老地方,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坐着了。他走出家门拐出胡同口就开始仰面望天,他差一点儿踩到一个老人瘪塌塌的肚子上。老人是老贫农红眼冯五他妈。冯五妈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把夏天里使用的草帘铺在了地上,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了,还把草帘的一头卷起了一截好像枕头似的枕在头下,满头的灰白头发搁在那里像一团乱麻似的。随着天色渐渐地变暗,提着小凳夹着草帘的人陆陆续续走向村子南面,大家像过节一样互相笑嘻嘻地问候,所用的语言差不多是同样的:“吃饭哪。”

  一夜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令冯子明大惑不解,头两天他独自一人仰望星空寻找人坐的那颗星星形单影只,他只觉得安宁幽静一点儿孤独凄凉的感觉也没有。突然间增多起来的同伴没有给他增添“人多力量大”的信念,只让他觉得像赶集似的乱哄哄的。而且,好多人也为自己准备得过于舒服,铺着草帘已经比席地而卧优越多了,贪图享受的人居然拎了张狗皮准备铺到身子底下阻隔地下的潮气。到后来比赛似的,有的人又返回家去抱出了棉被,说出的理由简直与做的事情相隔老远:“桃花水刺骨寒哪。”

  到这个时候,冯子明还不知道大家是听信了他母亲的话要看星星当饭吃,他还以为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是把加加林乘坐的那颗星星当光景看呢。天上的星星全部闪亮起来以后,坐着的人开始躺下,倒不是因为仰脖子仰得太累,是考虑到实实在在的躺着可以节省些力气忍受肚子饿,谁都有过睡觉的时间那么长却不大能觉出饿来的经验。原本已经躺下的人开始不安地翻身,为了看星星当饭吃大家都是空着肚子出来的,这时候仰面躺着就觉得肚皮与脊梁骨贴得太紧,有些难受,又不敢索性肚子贴地趴着躺,那样躺法恐怕空瘪的肚皮经受不住脊背的挤压,更怕脑袋后头没有眼睛看不到星星,把当饭吃的法子破了。终于有人不相信这种新发明的吃饭方法爬起来走了,作一个深刻的结论说:“看星星不能当饭吃。”

  他是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弟弟冯子明的亲叔冯振平。好多人看着冯振平年轻的脊背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相信他是正当年轻不能老老实实躺着望天,要是能够耐着性子把天上的星星数过来肯定不会觉出肚子饿。躺着坐着的村人在满天闪烁的星光底下饿着肚子坚持。看看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有人像冯子明的叔叔一样开始怀疑这个崭新的发明。冯子明的母亲白牙虽然自己也饿得无力支持了,却不肯收回自己得意忘形的公告,苦撑硬撑着要维护儿子的面子。她领着持怀疑态度的人慢慢行走,在众多仰着的人脸中辨认儿子的那一张小脸,终于找到了那一双向着星空幽幽闪亮的眼睛以后,白牙俯下身子轻轻地问:“孩子,你饿不饿?”

  平枕在地上的人头送上个平静的声音来:“妈,我一点儿也不饿。”

  怀疑的人弯下腰去问:“真的假的?”

  地上的人像个大人似的说出真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怀疑的人彻底服气了,老老实实地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躺下,一路点头,亲切地鼓励着快要不能坚持下去的乡亲,说出的话正是冯子明的翻版:“真的不假,假的不真。”

  小学教师冯立斌在小学校里办公直到深夜,他不知道乡亲们正在用他的学生发明的方法抵抗饥饿。他用粗黑的草纸卷了树叶与烟叶五比一合成的烟卷抽,呛得咳嗽他就提精神。他走出小学教室的时候也是差点儿踩到了躺着的人身上,虽然又有好多人对新的吃饭方法产生了怀疑回家去了,留在原地躺着的人仍然很多。小学教师冯立斌一连问了几个人为什么躺在这里,几个人都用“吃饭哪”来回答他。他好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知识不够丰富,非常需要继续狠狠地抽烟努力学习。他小心翼翼地问人家是谁发明的方法,态度谦逊到低声下气的地步。听说了发明者是他的学生冯子明,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好像头上挨了一棒似的,他大声地朝着满地躺着的乡亲说:“加加林早回地球啦!”

  满地躺着的人像从另一个世界发过来回音:“加加林是谁?”

  小学教师冯立斌用痛哭似的声音解释:“苏联人尤利·加加林,第一个走出地球的人,他只在太空飞行了一个多小时,又回到地球上啦!”

  大家这才把坐着起火上天的人记起来,于是又笑,像嘲笑海洲姥娘骑着苞米叶上天一样快乐,但笑声一点儿也不嘹亮,听上去只是“嘿儿嘿儿”的像是怕冷,大家觉得小学教师的解释实在多余,可笑得很:“俺又不是看他!嘿儿嘿儿。”

  这时候空中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比飞机飞行的声音轻,不那么震人耳膜,也不那么震得人的心都要跳出来,像大群的蜂子放开嗓子叫唤。奇怪的声音原本在很高的地方,慢慢地压下来变成了没有,然后飘飘洒洒地落下一种东西来,像下雪,却一点儿也不冷,温温柔柔地往人的脸上落往人的脖领里飘。有个人最先认出了这种东西叫出来:“是面。”

  更细心的人立刻纠正他:“是麸子。”

  好多人指头一捻试出了质地的粗糙,终于确切地认出来:“是糠。”

  天上落糠一直持续到半夜过后。落糠的时候头上的天空隐去了星辰,只远处天边的星光还在隐隐约约地闪亮。好长好长的时间里大家只是默默地停着,任天上的糠往头上落往身上落往脖领里落,谁也想不起应该做什么。原本躺着的人爬起来坐着又爬起来站着,原本坐着的人忽然想到躺在温柔的糠上肯定会比泥地舒服就躺倒下去,仰面朝天让天上的糠往脸上落往眼皮子上落,用只手掌把鼻孔和嘴捂住免得被糠末堵住了喘气的器官把人憋死。脖领里灌进糠去觉得痒痒用手去挠,落进嘴里的糠片一下子把人的意识从迷离中唤醒了:“这是好东西呀!天上送来的吃物!”

  最先动起手来的人从自己的身子底下开始,用手划拉成堆,脱了裤子把裤脚挽起疙瘩做成个袋子装起来。还没等到最先动手的人往裤子里装第一把糠,所有人全部如梦方醒,所有的手全部落到地上,用手指用手掌,机灵人最先摘下帽子当了扫地的笤帚。最先脱下裤子做成袋子的人往裤子里装了两把就放弃了这个笨拙的办法,忽然想到只要划拉成堆就把所有权确定了。黑夜里糠尘飞扬大家并不看见,只觉得眼睛难受拼命忍住不用手背去揉,不是因为手脏是因为两手忙得顾不过来。到后来索性闭了眼睛只凭两手去摸索,反正糠和沙土的区别大家的手都能够感觉出来。这时候天上的声音早已经消失,最后的一片糠也悄悄地落下,微弱的星光下面只是乱糟糟的喘气声。胡乱喘息的声音中忽然增添了异样的硬物擦地声,暗夜里抽空子抬眼一看,有个人端一张簸箕擦着地飞跑,簸箕舌头把地上的糠撮起聚成一堆,使簸箕的人得意地叫嚷:“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夏四海。人家都在用手划拉的时候他却跑回家里去了,他这时候用簸箕舌头说明他的发明足以弥补失去的时间。几年后生产队的场园里晒粮食收场,就有人想起了夏四海抢糠之夜发明的办法,用木板制作了簸箕样的东西,安了木头的把子镶了铁环,一人在后操纵一个女人背着绳子在前头拉动,满场园飞跑聚拢粮食。

  天上的糠落在老店的村外也落在村中。没能坚持着在村外看星星的人被村外的响动惊起跑出家门,村外的糠已被抢净了。剩下的村中街道上胡同里的糠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作出个决定:要合理分配。各家院子里归各家,各家房檐底下也归各家,谁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打扫就当偷盗抢劫处理,因为家家的院子是套院墙的时候就划定的。小村里唯一的东西大街割成两节两个生产队一队一节。小胡同住着的人家各家分一步见方余下归集体所有;没有胡同的你也已经有了院子用不着眼红害气;大北胡同住着冯何两姓一共八户,那个胡同太长划进去姓程的两家一家分一步见方,剩下的像小胡同一样;村中间水井周围给和尚德明、小道士冯立吉、单干户末儿、还有海洲姥娘;落在井里头的谁家打水打上来归于谁家,反正差不多全村都吃这一眼井的水。支部书记的弟弟最先提出不同的意见:“谁先打水谁占便宜。”

  支部书记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此等偏差。弟弟说:“糠是不沉底漂在水面的。”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肯定啦,那是肯定啦!”

  支部书记的弟弟冯振平又提个不同意见:“海洲姥娘不用给,她自己能上天去要。”

  支部书记严肃地批评弟弟:“那不行,分配要合理。她还是老店的社员嘛。上天是上天,入地是入地。”

  分配方案几乎快要确定下来的时候又被夏四海打乱了,他径直走到支部书记冯振东的跟前,把街上的糠踩出了一行深深的脚印。这时候天空已经透亮,冯振东看见夏四海的脸上有一种要拼命的神色。夏四海把手叉到腰间使劲往前挺着空瘪的肚子,说:“孩子多的白多啦?”

  冯振东一听夏四海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既定的分配方案,忍不住想笑,他想说比量孩子你夏四海算不得英雄,这个年纪已经生了三个的还有我的老婆呢。他没有这样直说把话绕了个弯儿:“论孩子多你还不是大爷。”

  夏四海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我们也没有劁掉,还能生的!”

  哄然而起的大笑落到满街满胡同的糠上变得软塌塌的像滚面团,大家想不出对付猪牛的手段怎样用到人的身上。夏四海不容人家的笑声持续太久又说:“大北胡同也不对劲,光姓何姓冯姓程的三大姓啦!”

  支部书记冯振东满面笑容开导夏四海:“那么你也姓冯好啦,夏家反正是冯家的女婿!”

  支部书记说的是小村的构成,夏四海做了冯家的倒插门女婿,才为小村增添了一个新的姓氏。夏四海眼看着无法推倒支部书记的分配方案,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开,绕过小村共用的水井,拐过小道士冯立吉乱石堆砌的屋墙,走进深深的大北胡同。众人愣愣地看他呈外八字形走路双脚在铺糠的街道上踏飞飞扬扬的尘烟,在大北胡同里双脚拖地,像两个犁角似的划出两趟犁沟,又听见噗噗的闷响,两趟犁沟中间的糠煮熟了似的腾起一线水汽,一股奇异的味道飘飘悠悠地散开了。愣怔怔的乡亲好半天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告诉大家:“猴尿。”

  大家一点儿也没笑,只是忿忿地看夏四海收拾裤子。

  冯子明突然发出的叫声把大家从夏四海的尿气中唤回来:“海洲姥娘!”

  众人的目光顺着冯子明的手指看去,却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冯子明仍然伸手指着说:“穿红衣服,从大青顶下来!”

  大家的目光齐齐地聚到冯子明的脸上,被冯子明认真的神色吓坏了。从大北胡同走回来的夏四海收拾好裤子凑到冯子明跟前,说:“你是用耳朵看的吧!”

  没等大家的笑声大起来,白牙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儿子,说:“孩子是饿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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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