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一台电脑，是为了上网查找一些美国的资料。我在没事的时间里下载了一个hotmail，是为了及时看到别人发给我的e-mail，只要在联机的我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登陆到网络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像聊天似的进行谈话。

　　11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北京下了2001年的第一场雪。我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向街道上看，雪下得纷纷扬扬，北京显得宁静而安详。

　　我办公桌上的电脑还连接着intemet，就在我站在窗前看下雪的场景的时刻，电脑里传来了我的好朋友登陆的讯息，我回到电脑前面，想看看是谁，我要把北京下雪的消息告诉他。

　　是罗伯特。

　　——It’s snowing.Yuki.

　　罗伯特从电脑里送过来。

　　——是的，我刚刚正在看。

　　我也从电脑里回复他。

　　——Are you OK？

　　——I am really fine.But，I still have so many things to do，so……

　　——My mom’s coming：-）

　　——Great！

　　我怀着很复杂的心情跟罗伯特谈论着他妈妈要来北京的事情。没想到他妈妈这么快就要到北京，说实话，我有些惦念老太太，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面对她，坦然其实不难做到，难的是跟罗伯特一起跟她见面。

　　我自己在无意识里愣了一会的时间，罗伯特已经送过来了许多句话，我正要回复他的时候，他的电话已经打到我的办公室来了。

　　“你怎么了，在忙吗？”罗伯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忽然感到很温暖。

　　“没有，只是……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脆弱，无力。

　　“你生病了吗？”

　　“没有。”我看着窗户外面苍白的天空，我的办公室在21楼，我却感觉我距离天空比任何时候都遥远。我忽然很想我的妈妈。

　　“那么，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有些想我的妈妈。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在日本，日本前几天也下雪了，身体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上个星期跟她打电话。”

　　我感到很意外，原来罗伯特跟我妈妈一直还保持联络。

　　“还有你爸爸，他们都很好。”罗伯特继续说。

　　“很谢谢你罗伯特。”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沉默了一会，罗伯特好像感觉到了我在哭似的，问道：“你在哭了吗？”

　　“……好了，我们不说了吧，现在才下午三点，正是工作的时间，我们以后再谈吧。”我想把话题岔开。

　　“那么，今天下班以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OK.”

　　“OK，bye.”

　　“Bye.”

　　放下了电话，我继续一个人在窗户的位置看外面的雪。想罗伯特阳台上那些红灯笼，在下雪的日子里，点燃的时候我们就打开阳台的窗户，趴在窗台上看雪花，红彤彤的那些雪花，我想世界上，谁也没有看过。还有北海，我们在下雪的时候到北海公园里去散步，看行人，看天，看灯火，我比离开罗伯特以后的任何一天都想念他。

　　我在办公室里焦急地待到了六点半的下班时间，罗伯特的公司在塞特，距离我的办公室并不远，他的电话在六点半准时地打了过来，到我的办公室来接我。

　　我到了外面才发现，原来地上的雪已经下得很厚了，马路上所有的汽车都行驶得很缓慢。车里放着音乐，是“披头”的经典。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问罗伯特我们要去哪里，任由他带着我在大北京里面游荡。

　　“我们去家里看下雪。”罗伯特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我们原来的那个家所在的小区的门口。

　　“冰箱里面还有饺子，是鸡肉和香菇的。”上楼的时候罗伯特说。我跟在他身后上楼，一直都没有说话，我心里一阵的辛酸。

　　一进到房间里面，罗伯特就跑到阳台上面，把红灯笼点亮，拉我的手过去看下雪。外面的寒冷跟房间里的暖和融在了一起，很舒服的感觉。

　　“我们的红灯。”罗伯特说。

　　一阵酸涌到了我的鼻子，我感觉自己硬咽了，不说话，板看我的面孔。

　　“咖啡？茶？”罗伯特见我一直不说话又问我。

　　“咖啡，谢谢。”

　　他去煮咖啡的时间里，我迅速地让眼泪滑落出来，把它们擦干。

　　咖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的房间，罗伯特端到阳台的桌子上，我们面对面坐在红灯的下面，听着风的声音，看雪花飘落，我记得，以前的时候罗伯特说这就是“enjoy life”。

　　我的手有些凉了，我双手握紧了咖啡的杯子获得一点温暖。

　　罗伯特抓过我的手，仍旧用他含情的眼光注视着我。

　　“YuKi，最近我常常想起你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你。”

　　“很暖和。”我故意不明白罗伯特的话，自顾地说，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罗伯特。比较起来，罗伯特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他只明白他最近的心情是在怀念我，完全不会想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想，我们之间仅存的情谊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如果再经历一次的话，我想，我们之间连做朋友的缘分也被消耗殆尽了。

　　罗伯特识破了我的小聪明，宽容地笑笑：“好吧，我们不说，现在的时间，我们只来enjoy life。”

　　我出神地看外面的景色，所有的环境我还是那么熟悉。“哈。”我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了？”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不回答，我只是想到以前我们有一次开家庭的Party，也是下雪，记得罗伯特有一个张哥哥，是他的一个朋友，开出租汽车的好朋友。他看见罗伯特在窗户这里看雪很冷发抖的样子，就笑着打趣罗伯特说他发抖的样子很像一个小公鸡，罗伯特听不懂他的话，所以张哥哥用英语更大声地对罗伯特喊：“little cock.”当时我跟嘟嘟把喝进嘴里的咖啡都笑得喷了出来，欧文也在疯狂地笑，罗伯特哭笑不得地看着张哥哥。

　　张哥哥本来是不会说英文，只当自己说错了，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其实，在美国的口语里面，“cock”指的是男性的“小弟弟”，张哥哥喊罗伯特是“小cock”我们也就当然会笑了。

　　“你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罗伯特还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哦，没有。”我喝了一口热咖啡，问罗伯特，“你一直跟我的妈妈打电话吗？”

　　他点头：“在你去纽约的时候，我一直跟他们打电话，你回来了中国以后比较少了。”

　　“你跟东子现在在一起了吗？”罗伯特忽然很严肃地问我。

　　“没有。只是他喝醉了，在我的家里休息一下。”“你知道Yuki，最近我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了，是因为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跟你说了，I mean，如果你们真的在一起了。”罗伯特的幽蓝的眼睛里，我清楚地看到红灯还有我自己。

　　“没有。我现在还是没有心情。”

　　“可能……Yuki，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对吗？我告诉你了，我一直想你……”

　　“是的，罗伯特，我知道很多的时候我也在想你，想我们有过的这个家，可是，当我想到……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我……我发现我不能原谅你。”“Just have try.”罗伯特无力地说，“me too，I also try to forget it.”

　　“It’s your forst，Robert！”我感觉自己又失控了，毫不客气地告诉罗伯特之所以会有现在的局面全部都是他的错误。

　　“I’m agree.”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I\"m agree.But，Yuki，how about you？”

　　“What do you mean？”

　　“Nothing……my heart was broken……”

　　我没有勇气看罗伯特，是因为我没有了勇气从他的眼睛里面再看见我自己的模样。

　　“我饿了。”我低着头说，“我想回去吃一些东西。”

　　罗伯特没有说话。

　　“Robert，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对方了。”

　　罗伯特抬起头，抓着我的手，很正式地说：“让我们试一试吧。再一次。”

　　我又何尝不想给我们一次机会？问题是，我跟罗伯特都是太惟美的人。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的文化差异我们一起克服掉了，然而，我们的问题还是出在感情上。

　　实际上，有许多次我问自己究竟当初那么快跟罗伯特结婚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美利坚。也许罗伯特那次说的根本没有错，是爱美国比爱他要多一点，我在美国看那么多的中国人大半辈子就挣扎着活在美国也没有拿到绿卡，比起他们，我不知道有多么的幸运呢。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当我怀念起以前跟罗伯特种种的好的时候，我才更加的不知如何是好，让我自己忍受着折磨。但不管是在罗伯特的眼里还是在嘟嘟、欧文的眼里，我始终还是一个中国人。

　　“我走了，罗伯特。”我站起来，大概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所以罗伯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问道：“你不舒服吗Yuki？”他也站起来扶住我。

　　我站在那里，看外面，两个罗伯特的邻居，黑人小孩正站在楼下的，仰着脖子看着我们的阳台，大概热烈的红的色彩吸引了他们。

　　小一点的孩子看到罗伯特，很兴奋地呼喊他：“Robert，hi，Robert！”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叫罗伯特是“big guy”了。

　　我看看他们，又看看罗伯特，说：“你看，这就是我问题，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就会紧张，害怕你忽然想到什么，然后对我仇恨。”

　　罗伯特没有做声，我想，他大概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不幸，就潜藏在我们两个之间，像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弹，我们都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安然无恙。

　　就在我跟罗伯特站在阳台的时刻里，嘟嘟已经N次的给罗伯特打来电话，因为开着窗户，我们都听不到电话声，最后，我关上了窗户的时候，没有了风的呼啸声，罗伯特听到铃声，去听电话。

　　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罗伯特听过了电话跟我说，嘟嘟已经怀孕了，可能不久以后她跟万宇就要结婚。

　　对于一个经历过失败婚姻的女人，听到两个好朋友要结婚的消息，心情是有些复杂的，特别是他们曾经见证过我自己的婚姻。

　　“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样的祝福的话。”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想，有些苦难在结婚以前经历过了，要比在婚姻里面经历显得幸运。”

　　“你在说什么？”大概罗伯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告诉嘟嘟你在这里，她请我们去她的家……”

　　“我累了，想回家了。”

　　“OK。”

　　我知道我不能在家里待下去，我心里很乱，我希望找个很安静的地方，安静地坐上一会。“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家。”我跟罗伯特说。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吧，我洗澡以后会睡觉了。Take care.”

　　我跟他告别以后，没有目的的地在街上溜达，雪散落在我的头发上面，衣服上面，还有我的心里面。我感到自己很难过。

　　我去BLACK JAY，李妃跟薇拉都不在，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找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环视四周。这里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原来一面墙壁上很抽象的图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各种各样的避孕套取代了，那些颜色和型号各异的套套像旗帜一样地悬挂在墙壁上，成为最前卫，最具有抽象和想象空间的艺术品。

　　服务生来问我喝什么的时候，薇拉注意到了我。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

　　她很感激地对着我笑，并且向我走来。

　　一番寒暄之后，薇拉坐在我对面，小声地问我：“Yuki姐，你跟东哥在一起了是吗？”

　　“没有。”我知道，肯定是嘟嘟和万宇谈论的时候被她们听到的。“你觉得我跟东子会合适吗？他是艺术家，我连文化人的边儿都沾不上。”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管你跟不跟东哥在一起，你们都是好人，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薇拉的神情好像很严肃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令她这么紧张。

　　我怀着平静的心情等待着薇拉继续把她的话说下去，然而，等她说完了以后，我再也不能平静了。

　　原来，薇拉是想让我去劝劝东子，别再吸毒了。听到东子吸毒的消息我感到很震惊，更震惊的是，他现在成了胡同青年那帮人的最忠实的同党和顾客。

　　我的心里乱透了，再也没心情在这里听着音乐，欣赏墙壁上挂满的各种各样的套套。跟薇拉简单地告别，我向门外走去。在门口，遇到了罗伯特。

　　“我现在回家了，再见。”没等到罗伯特说话，我就跟他告别。然后在胡同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我在路上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故事，是说有一只天上的鸟和一条水里的鱼，它们相爱了，可是永远都不能在一起，因为鸟的家在天空，而鱼永远都不能离开水。我想这大概就是悲哀，相爱却无法逾越障碍。大概我跟罗伯特的爱情就像这个故事，我们就像鱼和鸟一样，都固守着我们自己的生存准则，而东子他其实更像一条飞鱼，如果我是那只鸟的话。偶尔可以有短暂的瞬间，他可以接近天空，接近我的世界，然而他毕竟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