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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时代》 作者:赵凝

第10章 青灰色背影的离去

  1

  涌晨的背影出现在巨型商厦的棱形玻璃隔扇后面,青灰色的背影,纸嫣觉得涌晨好像从未穿过这种颜色的外套,因此不能确定这个背影到底是不是涌晨。

  老麦走过去,他说他要和涌晨好好谈谈。让纸嫣呆在原地别动,或者到那边柜台去买买衣服,看看小包或者饰物。纸嫣心里像长了草,她不相信老麦有那么大的本事,涌晨一直僵着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老麦跟他谈一次,他就改主意了,这可能吗?

  纸嫣心不在焉地在玻璃柜台前流连,稀里糊涂就被人拉去试妆。她根本就没搞清楚那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就被人稀里哗啦抹了一脸。

  过来一些围观的女孩。

  有一只粉色的猴子坐在人群中央。

  纸嫣觉得自己此刻太像一只被人围观的猴子了。

  小姐的手法很细腻,用一种细细的磨砂膏细细研磨着纸嫣的脸。她昏昏沉沉就快要睡过去了,似乎已经忘记了那边两个男人正在谈判,用余光瞟见那两个男人的时候,感觉那好像是两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涌晨的背影遮住了老麦的半边脸。

  他们是谁?

  他们在谈什么?

  小姐用手轻轻别过纸嫣的脸来,开始给她修眉毛,然后是轻手轻脚地上妆,她的手可真轻,干什么都跟蚊子咬似的,纸嫣闭上眼靠在软椅上,把一张脸豁出去了,交给她随便画去。她坐在那里,恍惚间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那声音由小变大,他们真的吵起来了。涌晨对老麦说了很难听的话,老麦也用很难听的话骂他,他们俩不顾体面地坐在那里大声争吵,过路人都侧过脸来盯着他俩看。

  化完妆,纸嫣盯着镜子里自己,觉得镜子里的女人看上去很陌生。老麦看到她的时候,也认不出她了,瞪着两只傻乎乎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他说:“好了,事情解决了。”

  纸嫣像没听懂似的一脸木然。

  老麦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到商厦门口,大声对她说:

  “涌晨同意离婚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音震耳欲聋。钟表区满满一墙的电子钟在同一时间突然响起,把纸嫣和老麦吓了一跳。

  离婚的事这么快就解决了,让纸嫣觉得很茫然。她知道他们并没有吵架,那天他们谈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愉快,老麦告诉纸嫣,最后他和涌晨还握了握手,然后,各自从自动扶梯下去,可能此生再也不会见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正好老麦的剧本告一段落,纸嫣也攒了几天假,两人哪儿也不去,整天呆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若有若无的小雨下一阵停一阵,他们依偎在床上,隔着玻璃看雨,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纸嫣的身体裹在一件宽大的白棉衬衣里,其余什么也没穿。老麦一手楼着她,一手拿着烟,絮絮地说着话。然后他把手伸进她的领口,很慢地在那里面探着。纸嫣稍微侧过一点身体,她知道那个角度乳房会显得更丰满。她看见自己很深的乳沟里有一颗晶莹的水珠,那颗水珠隐藏在那里,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老麦却看见了那个秘密,他低下头用很干的嘴唇吸吮它。他下巴上的胡子弄得她又扎又痒,差一点叫出声来。他顺手调小了灯光,然后开始一粒一粒解那些钮扣。虽然只有五粒却好像总也解不完。白棉衬衣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软扑扑地飞了出去,很长时间才落地。

  钟表嘀哒嘀哒走得很急,像是正在积蓄一种爆炸的能量,他的影子变得很大很沉重,倏地,连那影子也不见了,变成了沉甸甸的重量。他的进人使她的意念迷幻起来,什么都是空的、不确定的,人忽然变得没有重量了,骨头里面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流淌,她听不到他的呼吸,只感觉到他的重量以及那份重量带来的冲撞,那是她渴望已久的冲撞,那冲撞持续着、持续着,那种奇妙的感觉在两个人的身体里四处绵延,气体一般地一会儿到了这儿,一会儿到了那儿,到后来哪儿都有了,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交换了一下位置,她在上面的时候,他就静止不动了,狂飙在体内展开,风起云涌,他们同时发出控制不住的声音,那声音“啊——”的一声,像叹息,又像释放,是同时发出来的,声音和声音完全重叠,真是太好了。

  持续。

  有弹力的持续。

  节奏感极佳。

  然后,就进人了最疯狂的阶段,高潮像头顶上的一片云,越压越低,越压越低,事情僵持着,既疲劳又兴奋,僵持着僵持着,很多的欲念来了又去,可怕极了,身体就要炸裂开了,纸嫣承受不住,大声叫唤起来。

  那叫声像血一样惨烈。

  纸嫣的高潮比老麦来得还早,这让老麦很高兴。

  老麦说你叫起来真好听,大声叫。纸嫣却停止叫唤,从上面下来,蜷缩着,静,而且乖。

  他长时间地抚摸她的身体。

  他说,爱,骨子里就是身体与身体的交锋。前面的那一大段都是前奏,后面的那一大段全是余音,只有中间这一段才是黄金。纸嫣见他一边说话一边吸烟,就把烟缸放在他枕边,这样弹起来方便。老麦很喜欢一边吸烟一边说话,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就是这样,他很享受地微眯着眼睛吸烟,然后说出一些让纸嫣佩服得要死的话来。

  2

  纸嫣把老麦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自从正式办了离婚手续,就很少再到母亲那边去住了,她每天下班都紧紧张张赶去超市买菜,她进门的时候老麦正好结束一天的工作,一抬头,她就在那儿。

  她总是忙这忙那忙个不停,他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她忙碌的成果总是在餐桌上体现出来,她做的芋艿肉骨酱、金钱牛排都是老麦以前从没见过的菜。老麦一向对吃很马虎,有时写了一整天东西,就一碗牛肉面了事。纸嫣把过去用过的旧锅旧碗都扔了,那段时间她整天奔波于家和超市之间,购物单上写满密密麻麻的东西:碗、砂锅、汤勺、刀架、小篮、小铲等等,她要重新开始偏要什么都是新的,连电话也换了一个,原来是一台红的,现在她换成白的了。厨房里有酒、有刀、有筷架子和小茶壶,浴室里也摆放着新添的瓶瓶罐罐,新生活在迅速展开,这种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奶箱里准点有人送来奶,那个送奶的小孩腿脚跑得真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天凉了,他们双人双出,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有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让老麦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老麦就带纸嫣一块去。有天他们去参加一个刊物的纪念会;在那里碰到了女演员阿金,阿金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纸嫣,说:“很幸福吧?”

  纸嫣笑笑,说:“是啊。”

  阿金说:“有一天,我也能碰见老麦这么好的一个人就好了。”

  一个过时女明星手拿节目单期期艾艾走上台。

  “大家好。”

  她说。

  她笑起来还像当年一样甜,只是下面嗡嗡的,根本没人看她一眼,大家都在忙着和熟人打招呼,说着“哈哈哈……好好好……好久不见了”之类的话。过时女明星继续在台上闪烁着她的眼睛,然而她说了些什么,纸嫣一句也没听见。

  一个牙齿不太好的女歌星蹿上台去,摇晃着一头染过的头发说:“大家好,下面我给大家唱一首——”

  什么歌,纸嫣还是没听清楚。

  那人穿了条难看极了的粉裤子,张开大嘴唱歌。底下嗡嗡嗡说话的声音响成一片,很快把粉裤子的声音给淹没了。麦克风调到震耳欲聋的程度,响得叫人快要发疯了。老麦和纸嫣从侧门溜出会场,来到灯光闪烁但却很清静的大街上,夜晚的灯光真是美极了,照在身上,就像戏剧里的布景那样虚幻。

  纸嫣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开?

  老麦说,我怎么觉得你比刚才那个歌手还要傻?

  纸嫣就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臂弯里,还是觉得不真实。他们看到路面上两条纠缠不清的影子,一忽儿挨得很近,重叠在一处;一忽儿又分得很开,两个影子间足可以容纳得下第三个人。

  3

  母亲坐在椭圆镜前给自己染头发。

  她用的据说是一种进口药水,那些形状细长的瓶瓶罐罐摆在长几上,就像化学试验室里的试管和烧瓶,静谧而又幽蓝。

  纸嫣说:“……我要和他结婚了。”

  母亲用一个褐色的小刷子在头发上一点点地刷着,好像并没有听清楚纸嫣刚才说的那句话。纸嫣只好再说一遍:“我要和那个人结婚了。”

  母亲说:“你们不会幸福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不会幸福的。”

  小瓶里那些褐色液体忽然旋转着冲出来,蒙住了纸嫣的脸。纸嫣看见多年前发生的事,海水,呜咽的女人,还有好多好多的眼泪。纸嫣暗想,总有一天她要查出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那个迫使母亲离婚但又不肯娶她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你会后悔的,”母亲说,“如果你真爱他,就不要嫁给他。”

  纸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一样收拾东西,有许多衣服她买了一次也没穿过,就不时兴了,一直在衣柜里放着,有的连商标牌都没来得及剪掉。时间过得真是快,身边的一切都像是放在了加速器里,眨眼之间,就什么都变了。

  母亲靠在门边看她。

  纸嫣觉得母亲的头发正在滴水,肩上被濡湿了一大块。她紧抿着嘴唇不说话,纸嫣不敢抬头去看母亲的脸,她低着头慌慌张张地整理东西,当初从涌晨那儿出逃,现在又要从母亲身边逃走,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深爱着的男人老麦。

  “我不会参加你的婚礼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母亲把这句话留下,人却走了。

  4

  婚礼在夏宫举行。

  沿着那道浪漫的旋转楼梯,纸嫣一级一级走上去,周围是喧哗而模糊的人群,纸嫣的脸被化妆品覆盖着,看不太清四周的人脸。

  连老麦的脸她也看不太清楚。

  他在来宾中间穿梭,头上粘了条紫晶晶的彩带条,这大概是刚才下车的时候大家往他头上洒的,他摘了半天还是有一些留了下来,粘在他头上,亮晶晶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他脸上一直都在笑,他是懂事而又有修养的男人,知道在怎样的场合该怎样表现。纸嫣远远地望着他,不知怎样爱他才好。

  小乔换了一个个子瘦高的男子做男友。问她画家到哪儿去了,她反问道,是哪一个画家?小乔脸上化着最时兴的彩妆,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亮晶晶的,就跟抹了油似的。听说那个男的是做股票生意的,一进一出都是几百万,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小乔情绪很好,小乔很大声地说,她再也不和艺术家打交道了。艺术家有什么好,一个个疯疯癫癫,都跟吃错了药似的。

  这时候,就有一个女人杀出来反对她的话。

  她的皮肤糟得厉害,都快贴不住她的肉了。纸嫣从没见过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拥有这么差的皮肤。她说话的味道很港台,当然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是原装正版的大陆人,出生在南方某小城,是一个典型的小地方的小女人。

  “咿,你是谁?”

  “我是美才女花妮。”她大言不惭地夸自己美。有几个男的当场泼翻了酒杯,裤档里湿了一片。

  纸嫣坐在后面,一颤一颤笑出声来。

  干瘦的年处长带领单位里的一干人出现在婚礼现场。他们手里拿着很多东西,有的是花,有的是卡片,有的是花里胡哨的盒子,他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抛向新婚夫妇,场面甚是热烈感人。麦克风嗡嗡响着,老麦和纸嫣一遍遍说着客气话。他们说谢谢大家,谢谢各位来宾,谢谢领导,谢谢长辈,谢谢谢谢谢谢——

  有许多嗡嗡声像碎片那样飞向空中。在场的每一张脸都笑成一朵花。有个女的冲上台来给大家唱歌,纸嫣看了半天才认出那人是阿金。

  阿金唱的是一首大家熟悉的情歌。

  阿金美得出奇。

  许多男士忍不住盯住她的脸看。

  纸嫣的眼睛越过重重叠叠的眼睛,看见有个女人长得很像母亲奈夏。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纸嫣很想看清那个男的是谁,可看见的始终是个背影。这时候,她被老麦拉去敬酒,挨个儿和来宾碰杯。

  来宾们都说,你们两个很般配。

  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啊啊啊,哈哈哈……

  天长地久,天长地久……

  啊啊啊,哈哈哈……

  纸嫣用余光寻找那个与母亲说话的男人的背影,可是,她找不到,那一对人像是用了隐身术,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今天我是在场的最小的,我来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吧。”

  花妮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杀出来,忽然就在场地中央亮了相,她扭动了一下脖子,然后开始跳一种最放荡的舞蹈。她的皮肤在蓝光中抖动着,那么地松弛丑陋,她的眉毛描成一个高高的弓形,从鼻子一直描到云天外,这个夸张的妆型使她看上去就像个最下等的妓女。

  她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了,她的胳膊在空中晃动着,她的劣质的睫毛膏脱落得一塌糊涂,眼都青了。

  她青肿着双眼一拱一拱地在那跳,有一声清亮的小号“咝”地一声跳出来,如一团乌青的毛线里跳出一抹惹眼的亮色,那亮色在逐渐蔓延、扩大,花妮在小号的节奏里动作开始放慢。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也许她要把衣服全部脱光了吧?

  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离开会场,后面的闹剧已经与他们无关了。事后他们听说那个叫花妮的女人当众脱下她的乳罩,也有人说是把乳罩抛向空中,恰好挂在横空拉起的彩条上,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了。

  5

  他们蜷缩在一辆出租车里,感觉到了冷和愉快。老麦说:让他们闹去吧,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他们竟然没发觉。

  “新郎新娘到底是谁?”

  纸嫣身上的白纱裙动起来会发出沙啦啦的响声,身上虽然有点冷,可和老麦拉在一起的手却在出汗。

  “那个花妮真是疯得没边了,”纸嫣说,“瞧她那妆化的,跟个鬼似的。”

  老麦说:“好好的,你提她干吗?!”

  “你们那个剧本写得怎么样了?没事躲那女的远点。”

  “哪个女的呀?”

  “就是那个花痴呗。”

  “纸嫣,你别这么说人家好不好?”

  “你少人家人家的,我就是讨厌她……”

  坐在前面的司机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说:“你们这是演戏呢吧?”

  她一说话老麦和纸嫣才发现开车的是个女的,刚才一直拿她当个男的了。她一边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可真浪漫,穿着婚纱满街乱逛。”

  纸嫣说:“我们可不是满街乱逛,我们是真结婚。”

  “真结婚?真结婚哪有打出租车的?”

  “我们是提前溜出来的,”纸嫣说,“婚礼上太乱了。”

  司机笑道:“你们这一对呀,可真逗。”

  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了一下,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有谁能从自己的婚礼上开溜呢,只有他俩才能如此这般配合默契。回到家两人立刻奔去浴室洗澡。天凉了,暖气还没有来,浴室里的温度有些低,可纸嫣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她终于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了,她拧开龙头的手都在抖。

  热水“哗”地一下冲出龙头,将她和她的脸淹没了。

  6

  早晨,他们相拥着醒来,在迷糊中看清对方的脸。他们彼此抚摸着,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们看见扔在地板上的婚纱和彩纸,才想起他们真的是结婚了,真的可以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赤裸的身体在光滑的白被单里轻轻磨擦着,昨夜的余温犹在。他们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呆会儿。人生虽有几十年好活,但真正赤裸无牵挂的时刻似乎并不多。人总是为那些身外之物忙碌着,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被窝里很暖和,玻璃窗格啦格啦地响着,窗外显然起风了。他们不需要撩开窗帘,就能想象狂风卷起灿黄的树叶在空中舞动的情景,他们不想听也不想看,有那么一个时间片断,他们与这个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他们是暖和的,安全的,温馨而平和的。

  战争隐藏在平和的后面,他们又不安分起来。

  一开始,他们彼此的抚摸是若有若无的,逐渐变得频繁而紧张起来,他们不知不觉又做起爱来,昨夜忙了一夜,今早一睁眼想的还是那件事。

  婚纱一直在地板上躺着,那东西好像与婚姻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还有那些彩色的纸条、大红的喜字、扮作新郎新娘状的小儿,这些都和婚姻有什么关系,纸嫣躺在那里,一点都想不明白。

  早晨宁静的空气被老麦的热情搅动得烧了起来,橘黄色的火苗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上下跳动,灼伤了他们的手脚和眼睛,使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跌人深渊,没有边缘,也没有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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