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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同志》 作者:艾伟

第9章 黑暗中的绳索

  1

  黑色窗帘的缝隙中透出几缕光线使黑暗的房间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原来这房间挂的是百页窗但刘亚军决定呆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后他把百页窗换成了黑色的窗帘。黑暗中的物件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就好像那些光线是一双双柔软的手正在抚摸房间里的事物。房间里充满了阴湿的涩味那是中药大小便和体腺混杂的气味。房间在花房的北侧阳光从不照射进来但从窗帘缝隙中显现的光线变化还可以猜度屋外阳光的强度。已经有一年多了,刘亚军呆在这个房间里面,日子变得漫长而安静,他有一种自己钻入了海底幻觉。如果说人生是海的话,那他就在海的最底部,最底部的东西可能是垃圾,也有可能是经过了风化后产生的新的物种 ——那可能算得上海洋的精灵。我坐在黑暗中但我什么都看得见,我看得见我想看到的一切,我就像一只退入壳中的寄生物,已不想再看了,我已看够了这世界的一切,我要闭上眼睛,我闭上眼睛就能看清楚一切,看清楚我的成长我的战争我的爱人还有我的痛苦与恐惧。春天到来了,这个房间有了一些刺激皮肤的气流,他的脸上长满了痤疮。

  张小影现在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他的房间。他有时候一天不理她,她就是敲破房门他也不理她。她说,你这样会饿死的呀。但他就是不想理睬她。他不会饿死,他有干粮,如果肚子饿了,他可以吃饼干。现在,他和张小影用一根绳子相连。绳子的一头在他的床头,在他的右侧,他只要举起手就可以拉动它。它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只铃,一只像学校上下课的铃。他拉动绳子,就会铃声大作。他觉得这根绳子真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这根绳子代表着他的意志,当绳子拉响,他看到他的意志像电波一样发射到了房间之外。张小影不管在干什么,她就会匆匆赶来。他随时可以拉动它,每次他拉动它时会有说不出的快感,他不会总是拉动它,这有点像做爱,你只有压抑自己,那种快感才会更加强烈。

  只要他愿意,就能看到他想看的一切。黑暗的房间就像一只巨大的复眼。他在房间里钻了许多孔,只要把这些孔打开,他就能看到张小影在干什么。张小影投影在地上的影子很像一只飞翔的蝙蝠。通过影子在阳光下拉长缩短的形状,他就可以猜到她在干什么。她的影子看上去还是那样挺拔、匀称。这一点真的令人惊奇,她经历了那么大的磨难,看上去却并不那么显老,并且她身上依旧有一丝孩子式的单纯气质。对有些人来说,日复一日的没有回报的付出是足以消磨一个人的意气的,更不要说是苦难了,但对张小影来说,她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苦难这档子事,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就好像她一出世就怀有对尘世的达观看法。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忍耐力呢 ?她的这一禀赋看起来像是与生俱来的,好像她天生是那种人生楷模,有着惊人的吃苦耐劳的品质。这让他嫉妒,让他心中涌出莫名的不平,他感到她的这种人生态度是对他的绝妙讽刺。

  生活越来越拮据了。也许是因为生活的担子实在太重,也许张小影自己对未来也失去了信心,现在她像刘亚军一样在路上捡一些诸如废纸、钢筋、可乐罐、塑料等破烂回来,然后卖给那个破烂王以补贴家用。只是她这么干时总是遮遮掩掩的,一点都不坦然。她把这些破烂藏在一只篮子底下,上面用几本书或一张报纸遮住。她不想因为捡破烂而有损一个人民教师的形象。她知道刘亚军一定能观察到她的行为的,什么事都逃不过这个侦察兵的眼睛。她非常后悔把他锁在北屋,导致他呆在黑暗中不肯出来。他的脾气总是这样臭,一点道理也不讲。有一天,她在门外对他说,刘亚军,你出来吧,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你瞧我也在捡破烂了,过去是我不对,你出来吧,我们一起去捡破烂。但黑屋子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已想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把他从黑屋子里弄出来。烂王,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知道他来了。他的高大的影子透着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的气息。见到地上出现两个人的影子,刘亚军就会变得烦躁不安。他们的影子在地上变幻,有时候两个影子一跳一跳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有时候他们的影子就会纠缠在一起,让人浮想联翩,有时候影子又会老半天一动不同,好像他们成了一座相互注视的雕像。他的幻想就会在黑屋子里像花朵那样开放,他感到黑暗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像是要把他挤扁。这时,他就会拉动绳子,铃声大作,两个影子一片慌乱,慌乱的影子在地上变幻出杂乱无章的图像,就好像一块巨石把平静的水面砸得水波大作。刘亚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感到绳子的威力或者说威严,感到他们就像是绳子系着的两只木偶。

  张小影知道铃声响过她可以进入刘亚军的房间了。在房门开启的一刹那,黑暗的房间明亮了起来。刘亚军坐在黑色的窗帘下,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的脚下有一滩黄黄的液体。这就是他拉响铃声的理由,他便溺了,他需要她来帮他收拾干净。他这样做已有一段日子了,起初她还为他担心来着,以为他的病加重了,连大小便都控制不住了呢。后来她才明白他其实没病,他这是在惩罚她。只有当他认为她的行为不合他的心愿,他才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你干么要这样呀 !你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小影生气地问道。

  “我看不过去,鬼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

  “你害不害臊,你是不是希望我给别的男人干。 ”

  “我看不过去,你们鬼鬼祟祟的。 ”

  张小影突然生气了,愤怒是那么汹涌澎湃,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她发过誓,不同他生气的,可还是失控了。她抓住了他的头发,拼命地扯拉。她哭喊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如果想乱来也不会找一个破烂王呀。 ”

  刘亚军 “啊 ”地叫了一声,说: “你放开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 刘亚军没等张小影把话说完,就 “啪 ”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他吼道:

  “你他娘的找死。 ”

  张小影的脸上像是被火灼伤了似地疼痛,她想也没想就还给了刘亚军一个耳光,眼中有一种既迷乱又坚强的光芒。他们又相互对打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头发都散了,直喘粗气。这时,刘亚军感到有一股暖暖的咸咸的东西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满手背都是鲜血。他的鼻子出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他的鼻子动不动就要出血,他担心他的体内是不是有了什么病变。他看了一眼张小影,张小影脸上也有了瘀青。

  张小影见到血就慌了神。她愣了一会儿,就哇地哭了出来。她哭得惊慌失措,她哭得充满歉意。她想,他有这样的想法怪不得他,他实在太可怜了。

  刘亚军冷酷地看着张小影,现在他已不会跟着哭泣了。张小影拿起纸巾,擦刘亚军鼻子上的血,她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一会儿,她开始替刘亚军擦洗下身。他们俩都有点平静了。刘亚军有一段日子没擦洗了,身上有一股浑浊的酸涩的味道,这气味有一股子阴气,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张小影有点想要呕吐。刘亚军敏感地捕捉到张小影的反应,他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是个苦命的女人。 ”

  她没吭声。他说的对,她确实是个苦命的人。

  “其实你可以抛下我不管的。过去他们把你当成圣人,你不能抛下我,现在他们早已把你忘了,你可以抛下我不管的。 ”

  这种时候,刘亚军会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她却从来不说一句话。她不想说这种话,不想让这种想法在她的心里萌芽,然后茁壮成长。如果她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她会感到更加痛苦。

  “你只要离开我,你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 固执的女人真实的想法。也许她根本没有想法,根本就是一个白痴。他心头酸酸的,有些怜悯她。

  每次吵架过后,刘亚军的内心总是充满了不安,他的耳朵就会高高竖起,在黑暗中倾听张小影的一举一动。他担心张小影真的听从他的话离他而去。她的沉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沉默之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倾听着,想知道张小影是不是在收拾行李。确实有一次,在他们吵架后张小影真的收拾衣物想去娘家住些日子,但几小时后,她还是背着行囊回来了。她不忍心离开他。他听到张小影在梳头,他想象了一下张小影光洁的额头,然后听到张小影推着自行车出门了,他松了一口气,张小影去学校上班了。

  2

  肖元龙有事没事总喜欢往传达室跑。虽然他那些投出去的稿件一般来说是杳如黄鹤,但他还是会忍不住往传达室跑,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他总是在邮递员到来前早早地等在那里。当邮递员把一叠信或报纸递到传达室门卫的手上时,肖元龙的眼珠子就会跟着老头的双手打转,眼神有一种贪婪的光芒,就像一个叫花子见到了一只刚烧熟的红烧肉。传达室老头把信和报纸放到桌子上,肖元龙就会扑过去,查翻。当然,他不会有什么收获。每当这时,他的脸上会浮现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这个德性,连传达室老头也有点看不起他,烦他了。有一回,肖元龙和老头吵了起来。老头话说得就难听了,肖元龙非常生气,发誓不再去传达室。但第二天黄昏降临的时候,他还是遏制不住来到校门口,等待邮递员的到来。肖元龙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悲哀,他发现他的思想根本控制不了他的行动。近来,他还出现另一个毛病,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语言,总是说出一些他本不想说的话。他感到自己似乎老了,多么可怕呀,好像还没有做过什么事,却已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看着这辈子就要过去了,他不禁仰天长叹。

  有一天,肖元龙在传达室看到一封从省报寄来的信。信很薄,不像是退稿信。他非常激动,以为可能是稿件录用通知,他原本萎靡的向那信伸去,他激动得都有点儿站不稳了,不但手颤抖得厉害,连腿也跟着颤抖。可是收信人不是他,这信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张信影的。他的心凉了半截。不过,他还是把信取走了。他像一个正人君子一样走在校园里,内心却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对这封来自报社的信非常好奇。他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忍不住拿着信,对着太阳照,试图知道里面的内容。

  他没能看清里面的字。阳光不足以穿透厚厚的信封,信的内容依旧在黑暗中。他有一种把信拆开的欲望,最终还是遏制住了。他清楚他这样对着太阳偷看信已经不对了,拆信就更是罪过。他在心里其实是讨厌自己这么鬼鬼祟祟的,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

  “你他娘的清醒一点。 ”

  他从角落里出来,又成了正人君子,他打算把信交给张小影。

  路上,肖元龙猜想,张小影可能避开他直接在同报社联系,她对他的文章失望了,她可能想让一个记者来采访她。这封来自报社的信可能是这种努力的结果。这样一想,肖元龙就有了一种被冷落的感觉,还有一丝嫉妒。他在心里骂道:

  “他娘的,你以为记者会比我写得更好,他们可只会说假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

  肖元龙自以为已洞悉了她的内心世界。他认为她之所以这么有韧性,这么吃苦耐劳,这么矜持,是因为她有着自己的盼望和信念。这些年来,她其实时刻在等待着人们再度关注他们,她坚信这一天最终会到来的。她幻想着有一天她和刘亚军再度成为新闻人物,她到处去做报告,讲述他们的辛酸而动人的故事。这就是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守身如玉的理由。

  “所以,她总是把自己当成圣女,并像圣女那样要求自己。这样她将来如果再次引起关注,她就可以毫无羞愧地在台上作报告。 ”肖元龙在心里说。讲得很多。话讲得多了,难免会控制不住方向。肖元龙好奇心比较强,他什么都要问,在他的主导下,一次,张小影谈起了她和刘亚军之间的性事。这个话题把肖元龙的感觉给引出来了。自从肖元龙成为一个笑料以来,已经没有女人来爱他了,可他在这方面有着不懈的热情,有时候不得不靠自己解决问题。当张小影谈论她和刘亚军之间的性事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有一种想要把自己毁灭的欲望。谈话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他感到了张小影的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充满肉感。这变化一定同她身体的欲望有关,她一定想什么人折磨她一次,把她弄得体无完肤。瞧,她呼吸都急促了。肖元龙昏了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先是用眼睛传达他的想法,他的眼睛红红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把张小影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后来,他站了起来,抱住了她。他感到张小影的身体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就软了下来,他以为得计,可就在这时,张小影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肖元龙,你耍什么流氓。 ”

  张小影的反应,肖元龙有点想不通。后来还是想通了,他认为张小影这样做并不是说她不饥渴,她这样守身如玉是因为她一直等待着再度辉煌,为此她愿意做一个圣人。

  肖元龙拿着信来到张小影的班上。张小影正在上课。肖元龙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并向她招了招手。张小影没理他。他准备耐心等待张小影下课。他见周围没人,又拿起信,在太阳下照。

  “你有什么事吗 ?”

  张小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张小影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瞧不起人的劲儿,不过肖元龙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腔调。

  肖元龙的脸上挂着些许尴尬的笑容。他扬了扬手上的信,说:

  “他们给你回信了。 ”

  “谁呀,谁回信了 ?”

  “你别装傻了。 ”

  “谁装傻了,把信给我。 ” 来自省报,有点纳闷,这是谁写来的信呢 ?信封上的字迹看上去很陌生。她拆开了信封。在读信之前,她往教室里望了一眼,孩子们正看着她和肖元龙。

  张姐:

  您好 !

  好久没有联系了,也许你们已经把我忘记了。我大约在一九八二年采访过你们,还在你们家住过一段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我后来给你们寄来的报纸你们一定也收到了吧 ?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很不懂事,那时候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你们一定会原谅我当年的无知吧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十年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这段日子我老是想起你们,惦念你们。这十年周围的一切变化实在太快了,我不知你们生活得怎么样。我希望你们过得很好。我记得那年我离开你们时,你们对我说欢迎我再来看你们。我不知道现在你们是否还这样想,我真的很想来看望你们。我这次不是来采访你们,我只想看望你们。如果你们同意,请回信。

  你们的朋友徐卉

  张小影读这封信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已记不得这个叫徐卉的记者了,从信里看他们好像曾经非常亲密。经过了那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事,突然要张小影记起某件事确实有点困难。张小影不喜欢回忆,她喜欢让自己活在此刻或许还有未来之中。她努力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记忆深处是一片黑暗。

  她出神想着的时候,肖元龙的脖子从她的肩膀上伸过来,她感到很烦,奋力地推了他一把,说:

  “去去去。 ”

  “这个叫徐卉的人是谁呀 ?”肖元龙问。

  “我不记得了。 ”

  “不会吧 ?”

  “我骗你干什么,这么多年谁还记得。 ”张小影没好气地说。

  肖元龙一脸的不以为然,他用一种无比复杂的语气说: “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一个人来宣传你了。大概有七八年没有记者采访你了吧 ?”

  “管你什么事呀。 ”说完,她大步向教室里走。

  肖元龙对着她的背影高叫道: “你会邀请她来吗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邀请她来的,你不是盼望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吗 ?”

  3

  女记者徐卉感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她站在桥头向这一片低矮的房屋张望时,这种感觉异常地强烈。眼前的景象同她记忆中的相差甚远,记忆中这个院子似乎要大得多也要漂亮得多。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他们如果没有搬走的话,他们就住在那平房中。那平房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破旧,窗口的玻璃都碎裂了,用一块油布封着,油布没有固定住,在风中飘荡,给这房屋平添了几分飘零感。

  她记得原本花房的后面都是水杉、水柳或古老的榕树,现在花房后面光秃秃的,向上倾斜的山坡裸露着,溪水两边虽然还有一些树木,但或许是因为灰尘太多,看上去枝叶晦暗、毫无生气。这或许同这几年小城工业发展迅速有关,还在进城的汽车上时,她发现城边上那条原本清澈的河流已变得黑糊糊的了,她还看见小城上空高耸着的几支烟囱,烟囱吐出的白色气体像一匹布一样在天空飘扬。穿过城市时,她看到城里的浓重的商业味,几乎同省城没有什么区别。墙上贴满了广告 ——有一大部分是关于医治性病的,一些新建的现代建筑霸道地挺立在一些古朴的民居之中,使眼前的物像充满了时间流逝的感觉。这个优雅的古城正在变得面目全非。

  女记者踏进那个院子,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花房的大门关闭着,大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这屋子里。她打量这个院子,她曾在这个院子里和他们坐在一起,唱过歌。她记得晚上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望天,星星显得特别低。院子里的树还在,但这些树看上去蔫蔫的,就好像这些树经过了这些年,不但没有长大诸如报纸、刊物之类就满院子飞。

  看到这景象,她猜想他们也许搬走了,这里可能住着一户以捡破烂为生的人家。可是他们给她的信里没有提起这事呀,如果他们搬迁了,他们一定会告诉她新的地址的呀。那是一封简短而客气的信,信中说,他们同样想念她,欢迎她去他们家做客。女记者徐卉曾反复阅读这封短信,试图从这信中了解到他们更多的近况。这么多年了,她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推自行车的女人来到了院子里。那人一直在观察她,眼光里没有面对一个陌生人时的警惕,而是非常和善,充满笑意,只是这笑意中有一些紧张。女记者马上认出她是谁,是张小影。同过去比,张小影显得黑了许多,脸上倒看不大出苍老和磨难的痕迹,甚至还留有一丝天真的气息。她无疑比过去要干练得多了,只是这种干练在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质地,好像她自己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在她身上还有这种干练存在。她的车斗里是一些可乐罐头。

  “你来了。”她的声音纤细,脸跟着红了,显得有些慌乱。“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你看,我一点儿也没准备。 ”

  张小影本不想女记者知道她捡破烂的事,没想到就这样撞到女记者。她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把车斗上的罐罐瓶瓶倒到那堆破烂中。她想这样也许更能激发女记者的同情心。女记者从来没想过张小影会捡垃圾,如今她的形象同想象的相去太远。在来小城的路上,女记者不止一次幻想过与他们相见的情形。那是一幅美丽的图景,在她的想象里,当她向他们的房子走去时,张小影会推着刘亚军来迎接她,而他们的背后是一片安详的绿色,就像电影里分别多年后的重聚,他们会情感澎湃,相互拥抱。现在这一切没有出现,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堆破烂和一个捡破烂的女人。她没有见到刘亚军,在她的想象里,刘亚军见到她也许会泪流满面。府每月发给刘亚军那点抚恤金根本就不够用了。二百元,八零年是笔大数目,可现在大概只相当于八零年的二十元。 ”

  女记者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小影的话让她心痛。她没想到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如此拮据。他们曾经为一个时代献过身,但那个时代过去了,他们便迅速被人遗忘了。也许这个小城已没人想得起他们的过去了。

  “刘亚军还好吧 ?”她问。

  张小影脸上露出一丝阴影,她的眼光在那一瞬间变得脆弱而迷茫。一会儿,眼神又变得坚韧起来,女记者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种有求于人的内容,难道他们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吗 ?女记者想,虽然她看上去还像以前那样天真,但眼神比以前复杂得多了。

  张小影打开门,让女记者在客厅坐下,然后为女记者倒了一杯开水。一会儿,张小影在女记者对面坐了下来,说着客套话。女记者对张小影的姿势很熟悉,那是一种准备接受采访的姿势。当年,张小影始终保持着这种姿势和女记者交谈的。但这一次,女记者不是要来采访他们,她不是为了采访才来看望他们的。她这次来是为了追寻伴随她十多年的梦想。这个梦想现在还完好无损吗 ?

  “你来了,我很高兴。 ”张小影又说了一句客套话。

  “我说过要来看你们的。 ”

  张小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女记者。她说:

  “你瞧,这是我儿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 ”

  女记者没有想过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有点惊奇。她惊奇的目光被张小影捕捉到了。女记者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她低头看照片。这是刘亚军的孩子,孩子坚硬的发质和刘亚军一模一样,还有孩子那个漂亮的额头,像刘亚军一样有阳光气息。

  “同他父亲挺像的。 ”

  “可刘亚军觉得不像。不怕你笑话,刘亚军多疑,他老是疑神疑鬼的。 ”

  “儿子呢 ?”

  “在他姥姥家。 ”

  女记者本能地 “噢 ”了一声,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屋子,好像在寻找什么。

  张小影意识到女记者在找什么,她说: “刘亚军在。 ”

  “他上街去了吗 ?”

  张小影摇了摇头,摇头的动作十分夸张,好像她想尽量在这个动作中包含更多的内容。但她的表情依然平静,这平静同后来她所述说的内容构成强烈的反差,给女记者刀刻般的印象。

  张小影讲述了这几年的生活,一直讲到刘亚军进入那间黑暗的屋子。女记者这才知道刘亚军在那北屋子里和一只鸽子相伴。张小影讲述时,女记者一直在震惊中,由此引发的剧烈的情感反应连她自己都难以辨析。她无法想象那个有着一脸阳光气息的英雄会同黑暗相伴。女记者惊异地看着张小影,此刻张小影的语速很快,讲得不甚流畅,其中难以启齿的部分有点反反复复结结巴巴,就好像一条河流在此遇到了阻碍。张小影说得很平静,好像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她早有准备,但女记者还是从她说话的停顿、犹豫和疑惑中感受到这平静底部潜藏着的巨大的痛苦。张小影一直没有流泪。如果你听得不用心的话,会觉得张小影讲述的故事同她根本没有关系。女记者觉得她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似乎天生有一种自我掩饰的能力,然而当你觉得她的城府幽深时,又会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发生怀疑,觉得她也许只不过是没有脑子。张小影的身体一定早已被痛苦所浸透,只是她能轻而易举地把痛苦排除在思想之外。她看上去真的就像大地本身一样健忘,也像大地本身一样不惊不乍。

  张小影讲述完后,四周非常安静,好像世界在此刻停止了转动。女记者没有吭声,她感到此刻任何一种表情任何一种声音都显得不合时宜。

  “你都看到了,我们生活得有点困难。 ”一会儿,张小影说。一下情况。 ”

  “经济上有点困难倒是不怕,我担心的是刘亚军的精神状态。我知道他的心中不平。现在的社会风气太差了,贪污腐化的人太多了,每次听到这些事,他都要破口大骂。有时候他还把情绪发泄到我身上来。”张小影停了一会儿,又说, “刘亚军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他变成现在这样主要是心理不平衡造成的。他需要社会的关心。 ”

  “现在恐怕很少有人想得起那场战争了。现在我们还和他们做生意呢,彼此早已把战争的事忘了,两国的领导人也不再提战争的事了。 ”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助我们。你给我们写一篇报道吧,已经很久没人给我们写报道了,现在没人知道我们,或许你写了报道后,我们又会成为新闻人物呢。 ”

  张小影的这个想法让女记者有点吃惊,这个想法或多或少有点幼稚。以现在的时代气氛,人们肯定不会再对他们感兴趣。现在可不是一九八零年,现在全国人民想人民币都想疯了,谁还会对上一个时代的政治遗民感兴趣呢。女记者为了安慰张小影,还是说她会试着写的。

  女记者的话让张小影很高兴,她拉住女记者的手,眼中放出强烈的光芒来。这是见到张小影以来,张小影最为生动的时刻,那眼中的光芒像是包含着无尽的希望。看着这眼神,女记者感到幸酸。张小影现在的样子,就像那些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听到出现了一种可以挽救他们生命的新药,眼里顿时透出求生的希望。

  女记者想了想,说: “我想见见刘亚军,可以吗 ?”

  张小影说: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你。 ”

  女记者跟着张小影向里屋走,她嗅到过道里有一种类似养鸡场里的动物骚味。张小影描述的黑屋子就在过道的尽头,其实通向这屋子的路只不过几米远,但在感觉上,那屋子好像远在天边,或者根本不在地球上。女记者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就好像她要去的那间屋子充满了危险。过道上堆满了杂物,这些杂物在头顶天窗射入的光线中显黑暗隧道之中,脚下的这几米路显得无比漫长。

  她们终于来黑屋子前。张小影轻轻敲了敲门,说:

  “刘亚军,徐卉妹妹来看我们了。 ”

  4

  透过小孔,刘亚军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对影子的不断观察和研究让他有了一种特异功能,他能够凭着影子在地上的变化判断那个人,判断出他们的形象和容颜 ——影子携带着他们身上全部的密码。自从那个影子出现以后,他的视线紧随着她。他看到她的影子和张小影的影子相叠,就好像她们的重逢仅仅是影子的重逢。是的,他已经猜到那个影子是谁了。他从那娇美的影子中嗅到了一九八二年的气息。那气息是多么遥远,仿佛来自某个童话时代。童话时代的一切非常清晰,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往日的一切抓在手里。他的手不自觉向向伸去,他什么也没抓到。

  刘亚军的眼睛在房间的一个个小孔上奔走。在他的视野里,经常出现的是院子里那道围墙,他熟悉围墙上的每一个细节。每次当他那疲倦的目光从围墙上掠过,他就悲哀地想,对他来说这围墙就是一切,围墙外的世界早已消失,是无尽的虚无。就是围墙之内,出现在他眼里的也只不过是影子。

  影子依旧在院子里变幻。他感到眼睛有点疲劳。他闭上了眼睛,听到房间里那只鸽子在黑屋子里扑腾着翅膀。一九八二年的往事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浮现。

  他记得这个女孩是张小影带来的。他刚见到她时有点拘谨。他喜欢她身上清凉而干净的气息。你刚毕业吧 ?女孩点点头。我曾给你写过信。是吗 ?给你们写信可是一种时髦,有很多人给你们写,有的人是因为好玩,可我是真的,我听了你的报告后就给你写了信,可你没给我回信。我从来不看这些信,我不想麻醉自己,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大吸引力。当年他们这样聊天。他们的谈话一开始就有一种隐秘的气息,沿着这个方向他们的谈话在向私人生活的深处发展。

  由流淌。他说的话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有些事情像萌芽那样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成为一堆语言,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就好像对面的这个女孩子是一束光,把他隐藏在黑暗记忆里而他原以为早已遗忘了的细节照亮了。刘亚军记得他和她交谈了三天。在交谈中,他甚至讲了他同张小影之间的性。也许女记者还没有过男朋友,但他却扼制不住地说了这事,他觉得在她面前他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话的。他说这个话题时,女孩嫩白的肌肤里洇出一层雾一样的红晕,就好像她刚刚从温暖的浴室里出来。他觉得她很可爱,他甚至有一种把她搂在怀里的愿望。语言有时候就像一个梦境,会出其不意地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偏执的狭小的危险地带。他说,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误解,他们认为我没这个能力,这是在侮辱我,我真想证明给他们看。她没有接上这个话题,她不可能对此发表看法。他说,我的四周总是非常安静,我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里,但我的心却充满了喧哗。我和张小影不同,她把熬过一天当成希望,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像是在苦熬,我看不到希望。刘亚军这样说时,女记者一直注视着他。奇怪的是这个单纯的女孩这会儿身上有一种母性气质。想起女孩的这双眼睛总有一天会变得冷漠而迟钝,想起她的善良会在时光中慢慢退去,刘亚军有点心痛。

  在黑暗的屋子中,刘亚军很想看看女记者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如他所料,变得冷漠而迟钝。都十年了,她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单纯了,那会儿她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啊,没有一点阴影的明亮啊。他的眼睛透过小孔一直追踪着她们。

  刘亚军记得女记者走之前还请他看过一场电影。女孩子是当着张小影的面向他发出邀请的。张小影说,去吧,你们去吧,他都那样了我还会吃醋吗 ?女孩子笑了笑表示同意她的看法。其实张小影当年是有点吃醋的。一九八二年最热门的电影就是《高山下的花环》。女孩子把电影票交到刘亚军手里,说,我要走了,看场电影吧。电影很好看的,讲的是你们的生活,一群战争中的英雄。刘亚军自从来到这个小影太累的缘故,没心思去欣赏那些虚构的故事了。我要走了,女孩说,我希望你陪我去看一次,我想听你讲讲电影里的生活是不是真的。电影院的灯光暗了下来,他感到某个梦境开始了。他真的好像回到了从前,银幕上的亚热带雨林,秀气的山峦,红土以及湿漉漉的山洞,迎面向他扑来。他的鼻翼张开了,好像银幕上传来的不是图像而是某种熟悉的气味。他又看到了时光本身,他强烈感受到这些物体本身就带着时光,时光就是一件一件的熟悉的物体,是熟悉的山川和河流,是熟悉的一棵树和树上的叶子。在这些事物中,人事再现,他的记忆和银幕上的故事同时展开。银幕上炮火连天,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听到枪炮声,那些熟悉的事物及其散发的气息像是完全把声音掩盖了。一切无声无息,充满了和平之气,就好像他从前参加的不是一次战争,而是一种令人温暖的生活。他知道这源于他对青春岁月强烈怀念的缘故。他的泪水突眶在而出。这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紧握住了他。他扭过头去看她,她同样噙满了泪水。他突然感到心痛,伏在她身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嗅到了她身上暖烘烘的气味。她显得很动情,她说,我以后会来看你们的,我会想你们的。

  想起这些往事,刘亚军感到深切的悲哀。他记得那女记者走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显得无精打采,就好像女记者把他抛入某个荒芜之中,就好像他的精神被她掏空了,他成为一座废弃的破败的建筑。这让他感到十分痛苦。后来他还是努力地把女记者忘了 ——既然想着痛苦就只好遗忘。一九八二年他同汪老头热衷于说荤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猥琐的表情下其实还藏匿着高尚的情感。现在这种情感又回来了,但他已不需要它了。刘亚军禁不住掩面而泣。那是一种无声而压抑哭泣,他感到整个身子都疼痛。哭了一会儿,他对自己说:

  “我不能出去,我无法面对她。我像这个时代的孤魂野鬼,我会把她吓死的。 ”

  5

  动一下,就好像那里面根本没有生命。张小影向她描述那房间里的景象。根据张小影的叙述,女记者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一幕:刘亚军在黑暗的屋子里,眼白和牙齿是黑暗中惟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漂浮在黑暗中,就好像黑暗河流里跃出的几条小鱼,或者像一块黑幕上刺了几个小洞。张小影的描述带着纷杂的气味,她看到张小影一边说话一边用她那粗糙的手在鼻子前边扇动,好像空气里充满了那黑屋子的气息。

  女记者坐在院子里,她正在帮张小影摘菜叶。张小影洗好衣服后在对面坐下来,一起摘。张小影出现在眼前,女记者才感到有点踏实,好像张小影是这飘零建筑唯一的支柱,好像因为张小影的存在,这个院子才不至于被风吹走。她们已说了太多的话,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们默默地干着手头的活儿。

  也许张小影觉得这样沉默对客人不礼貌,她想了想,说:

  “他已经有两餐没吃东西了,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他受伤的部位老是要疼痛。有时候,他在里面发病了,也不让我进去,也不肯服药,宁可一个人在里面大喊大叫,痛得满头是汗。他这是在折磨自己。 ”

  “他为什么要这样 ?

  “他在同自己较劲,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

  这是一句深刻的话。张小影确实是个让人惊奇的女人,你同她相处时你会觉得她实在是个十分普通的女人,然而当你把他当成普通女人时,她又会说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话。有时候她像溪水那样浅,有时候她又像大海那样深不可测。

  在张小影做晚饭的时候,女记者去小城街头走了走。她走在街头,忽然哭了起来,一些人向她侧目而视。她感到有点难为情,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哭泣的欲望,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出来,把她的脸颊完全浸湿了,脸上因此有了一层光亮,就好像那里涂了一层油泪眼,她看到小城的建筑和行人像一张白纸一样飘了起来。

  也许我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这十多年来,在我心目中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一个圣地。这十多年来,我见到太多污秽的东西。他们说这就是现代社会,取利忘义是现代人的准则。但每次我只要想起他们,我就会相信人间依旧存留的美好。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她也许不会来看他们。但那件事发生了。说出来真是没有一点儿新意,她没想到,这样通俗的故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丈夫,她多么信任他,她曾把他当成这世上硕果仅存的有责任的男人,可结果就是这个男人背叛了她,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她那天把一本采访本忘在家里了,她回家去取。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被床上的两具肉体刺痛了双眼。她的眼睛有将近一个星期没看清任何东西,她以为从此会成为瞎子。后来,她想起了这个地方,她的视力这才慢慢地恢复。这让她想起基督使瞎子复明的故事。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向往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她的感觉里似乎有了神性的光辉。可现实是多么令人失望,一切同想象的相去甚远,他们的生活就像那黑屋子一样充满病菌。她本来有满腔的委屈要向他们诉说的,可到了他们面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同他们的苦比起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地方。如果我没来,即使我是瞎的,心中也会亮堂堂的,但现在我看得见,可那心中的光亮消失了。

  女记者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她为什么还要见刘亚军呢 ?见不见有什么两样呢 ?见面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令她更加失望。况且他也不肯见她,如果她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他就不会从那黑屋子里出来。这是在害他。女记者打算回到花房取回她的行李,然后回家 ——虽然那个家早已名存实亡。

  当女记者走近院子时,听到花房里传来敲门声和张小影的叫骂声,那叫骂声中似乎隐藏着刻骨的仇恨。张小影骂道:

  “你干吗不出来吃东西,你是不是想饿死,你如果真饿死倒也罢了,我也可以省心了,就怕你不死不活,受连累的还是我。我知道你不出来的原因,你对着人家女孩子难为情了是不是 ?可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呀,你这个倒霉鬼 ……”

  叫骂声把女记者逼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张小影如此粗糙的叫骂让她非常吃惊。她可从来没想过圣母张小影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刘亚军。她感到羞辱,感到受伤,好像张小影骂的是她。她抬头看那屋子,她仿佛看到那黑屋子射出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冷笑。她感到恐惧,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决定不进去取她的包了,她几乎是逃着离开这个地方的。

  她刚离开院子,就听到后面传来翅膀的拍击声。她回过头去,看到在傍晚的光线下,一只白鸽在院子的树枝上飞过。她想,这是他的鸽子,他把鸽子放出来了。鸽子在天空盘旋。女记者回望了一眼那花房,继续向小桥方向走。

  一个时代的纪念碑在她心里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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