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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第二节

    雷朵有许多年不见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联系。她自绝于社会,生活在正常的秩序之外。

    高中二年级是我最孤独的一年,孙向明已调回他的家乡湛江,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他。初中我跟吕觉悟、雷红同班,三人是死党,同进同出。但高中我跟她们不在同一个班。

    没有孙向明,没有吕觉悟和雷红,没有考试,文艺队没有排练新节目,也没有排球赛。这一年我不再当班干部,被选掉了,因为我的日记不健康,被人偷看,之后公诸于众。在班上我没有朋友,我离群独处,不把自己当成班里的一员,对所有事情漠不关心。我脱离班集体,不在自己班的宿舍住,自作主张,搬到低一年级的雷朵她们班的宿舍。那一年,初中重新恢复三年制,我高二,雷朵初三。

    我是怎么搬到雷朵她们班的宿舍住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在高中,她在初中,我们班的宿舍跟她们班的隔了两幢楼。不知为什么,没有人干涉我。

    我对雷朵说:我们早上要起来跑步,要锻炼身体。六点半,你一定要起来!她很乖,她说好。早晨六点半,我们在街上跑步,一前一后。天刚蒙蒙亮,清洁工正在扫地,街上洒着水,尘埃扬起,我们跨越大大的竹扫帚,一跳一跳的,一直跑到人民饭店,那里热气腾腾,包子粽子油条馄饨豆浆,香气诱人,此起彼伏。如同听到号角,我们饥饿的胃开始苏醒,胃伸了个懒腰,像狗一样。我们的腿也开始灌铅了,灌的是铅字,印刷厂那种铅字模,一粒一粒的,是累字和饿字,咔嗒咔嗒往腿里灌。三分钱一碗,肉粥,一人一碗,然后溜达回学校。

    还有散步,这个词如此文雅,代表着文明的生活方式,超越了南流镇的平常日子,这是我自少女时代始一直热衷的事情。我总要叫上雷朵,我说,吃完饭散步去。她说好。我说一吃完就去。她说好。我说等太阳落山再去。她说好。她听我的,特别乖。我们不说话,一路走到东门口,过了东门口我就让她说说话,她问我:散步是要说话的么?不说话就不好吗?我说是。于是我们就开始说话。

    东门口、西门口、新华书店、照相馆、文具店、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服务公司、华侨大厦、工商联,转了一圈觉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从水浸社电影院这边转回来,或者从灯光球场工会那边回,有时也走到大兴街,但大兴街太远了,我们一般不去。宁可去沙街,去河边,但河边的路不好走,桥也不好走,走到半截,也就回来了。

    长盛不衰的话题,是爱情。

    雷朵的初恋。她的心上人。她饱含爱情的声音和面容,她的眼睛,波光潋滟。

    雷红和雷朵,两姊妹都是美人,但在我看来,雷朵的美更单纯拔俗。她天生就适合当一个爱情对象,谁都会爱上她的。而一旦有人爱上她,她就被点着了。她的心一点点燃烧着,但她克制,不让蔓延成大火,内心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那是不可名状的光泽,就像另有一束月光,白天黑夜,单独笼罩着她,安静、温润,使她看上去就像一种稀世的花草。

    在我们交往的七八年时间里,她爱过两个人。她爱上谁,就让谁来找我。她对我的判断力深信不疑。

    先是文良波,后是喻章。

    文良波和雷朵同班,全校画画最好,是未来的画家。他的连环画甚至出版过,他的目标是G省第某届美展。他的老师在N城,每个月他都要到N城见他的老师,他背着大大的画夹,带着一个月的习作,从南流镇赶往玉林,乘七个小时火车到省会N城。一天一夜,他再回来,带着老师的指点和作业,面容坚定,一往无前。

    他还会拉二胡,是校文艺队的乐队成员。他个子高高的,身材修长,皮肤白净。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后来,雷朵的字跟他写得一模一样。他的信也写得很好,他含情脉脉,是个情种。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两人的地下恋情如火如荼。

    我和雷朵在街上走,忽然,她紧张起来,她拉拉我的衣角,说,他来了。我问:谁?她小声说:他。文良波。说到文良波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骤然虚弱下来,好像溺了水,奄奄一息。她紧紧挨着我,僵着脖子,目不斜视,走过了艰难的一段路程,直到文良波完全消失。到了西门口,她颤抖着声音问:他走远没有?他回头没有?然后她突然软下来,双手捂着胸口说,我走不动了,我要歇会儿。

    她说:爱一个人就会怕,越爱就越怕。

    她怕往回走会再碰到文良波,我们便决定既不往左拐走公园路,也不往右拐走灯光球场,而是一直走到大兴街,这与我们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她抓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我们不再讲话,她的心咚咚跳,快要跳出来了。她的心跳通过她的手传到我身上,我知道,这跳动就是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既折磨,又享受,它盛开在雷朵身体的深处,隐秘、奇异,它浓烈的气息吹过我的少女时代,成为我生命中的光华。

    她让文良波来找我。

    文良波就来找我,他到我家,让我看他的画,他在一旁很斯文地坐着,很谦虚,也安静,他是一个好青年。他带来的画有写生,有素描,也有创作。他的素描不错,毕竟磨了许多年,从八岁就开始了。但他的创作平平,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在我看来,它们太平淡了,让我无从夸奖。不过还好,我是一个外行,对于外行的看法,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文良波仍然微笑着,仍然谦虚,他跟我谈起了文学,认为只有通过文学才能提高自己,画出来的画才能有深度。他的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他就走了。他一走雷朵就跑来问我:怎么样,他怎么样?她神情紧张,等着我的裁决。我说好,不错。

    她便放心了,然后她就兴奋起来。他说他将来要做大画家,大画家的画特别贵,能卖很多很多钱,然后,她说,我们就会经常到国外去,还会有别墅,我跟他说我喜欢大海,他就说我们要在海边买一幢别墅。大海边,多好啊!我喜欢白色的房子,在悬崖上,太阳一照,闪闪发光!我从雷朵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们都没有看到过的大海,看到了那幢当时不存在,将来也永远不会存在的房子,它就在那里,在雷朵的脸上,虚幻,浮动,像梦一样。

    在一九七五年,这些都像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在今天的雷朵看来,这一切都俗不可耐,但在一九七五年,它们遥不可及,因而带上了一定的彼岸色彩。大海,我们只在电影和图片上见过,大海边的悬崖,海边白色的房子,我们对这一切的虚构就如同对天堂的虚构。

    到达天堂的路口上有文良波,他白净,微笑着,谦虚。雷朵崇拜他,他们热恋。

    恋人的神情永远藏不住。树叶不断地生长,花不断地开,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的笑容跟别人不一样,迷迷蒙蒙的,把眼睫毛都打湿了,却不知道水珠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带着笑意,却与旁人无关,嘴唇是红的,额头是亮的,眼睛更亮,声音柔软,接近音乐。

    大家就都看出来了。

    两个人像金童玉女,是上天特别关照的人,赏心悦目,真是天生就应该是一对,如果他们不是一对,可就辜负了天,也辜负了地。同学知道了,慢慢地,老师也知道了,到后来,家长便也知道了。没有什么不好啊,是有点早,但良性发展,健康,也没有出事,学习也没落下来。

    但两人的恋情戛然而断,只停留在中学时代,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真是世事难料,变幻莫测。为什么会分手,是因为喻章么?文良波曾经痛心疾首么?雷朵曾经撕心裂肺么?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学,雷朵上了师范学校,她的信无法描述,我给她的信也日益稀少。

    喻章长得很像印度人。

    黑肤,高鼻子深眼窝,神情严峻,对人有震慑力。很奇怪,他不是那里的人,他就是玉林人,而且不是某个大院的,就是玉林街巷里长大的孩子。你很难想象这个人怎么就是玉林本地的人,他很奇怪的,他应该来自远处,一个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比如印度。但他就是玉林这个地方生长出来的。他以另一种风格来到了,不由分说,带着雷朵一生的命运,以及日后他们的孩子们的命运,以雷霆万钧之势到来。

    雷霆万钧,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像风暴一样,他摧毁了雷朵原有的一切价值观,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原来有意义的不再有意义,艺术、工作、生活,成功和失败,生和死。

    先是工作,雷朵师范毕业后当小学的美术老师,喻章不工作,她养着喻章。后来她有了孩子,她也辞职了。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一伙人,有饭大家吃。他们认为多食是一种愚蠢和浪费的行为,节食则可保持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所以他们每天中午吃一顿饭,晚上只喝清水。有时喝一碗米汤。

    雷朵后来又生了孩子。一九九八年我听说她有两个孩子,二00五年夏天,雷红说雷朵有三个孩子了。雷朵和喻章两个人早就放弃了任何职业,三个孩子都不上学,由他们自己教育。早年他们在桂林的漓江边住着,很多年过去了,二00五年夏天,我听雷红说,他们现在在昆明郊外生活。他们有饭吃。但我始终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生。种菜?养鸡?还是养了猪呢?

    脱离了现代社会,在乡下养一群猪,每天剁猪食,煮猪潲,还要清猪屎,这是我所想象的,一个反社会的人,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所拥有的日子。不然就是养一群鸡,一只公鸡,十几只母鸡,或者更多。每天把鸡赶到山坡上,或田里,晚上再去赶回来。这是我三十年前插队的时候干过的事情。但喻章雷朵不杀生,他们不吃任何动物。那就让他们种一片玉米吧,纯粹的、美的、有益的植物。宽大的叶子,头顶着红缨,饱满而结实,甚至也是多情的,诗意的。整个山坡种满了玉米,不需要太多的劳作,却绿叶红缨,蔚为壮观。我的朋友雷朵,她头戴大草帽,站在玉米中。

    她让人心疼。一个美好的女性,为了喻章,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她献出了自己。这是所有人的看法。

    他们不会养猪,不会养鸡,也没有种一大片玉米。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饭吃。就是这样。

    像邪教一样。

    用了二十年时间,雷红终于接受了雷朵的生活方式。整个八十年代,整个九十年代,每次提到雷朵,她就说,太邪了,简直像邪教,好好的一个雷朵,为了一个喻章,不要工作,落到这个地步。二00五年夏天,雷红终于说,雷朵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好。

    一开始,喻章只有十八岁,他不是我们认为的邪教领袖(所谓邪教领袖,也只是雷红想出来的一个骂人的词,喻章抢走了她的妹妹,不如此不足以出一口恶气),他只是一个美术青年,像文良波一样,画素描,搞创作,画着油画。他的画上永远都是浓绿的森林,林中有一条小路,或者是山坡,色彩仍是各种绿。

    他来到N城,把画拿给我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到N城,寻访同道和知音。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在N城工作,他和雷朵也从师范毕业,雷朵当上了小学教员。雷朵让他来找我,他看上去很沉静,却能说出许多自己的见解,那是文良波所没有的,而且一辈子都不会有。

    八十年代风行现代派,现代派如同一匹猛兽疾驰过大地,文学、音乐、美术,一切艺术门类,无不以现代派为最高价值。但喻章喜欢俄罗斯巡回画派,他甘愿落伍,猛烈否定毕加索以来的各现代派画家,异常坚定自信。他一个中专生,没有多少学养和见识,却如此有自己的主见,这使我刮目相看。第二次来,他不再带画,他谈宗教,却不是我们认识肤浅的那种。我只能听他说,基本无法对话。

    后来他就不来了,我们也不再通音讯。

    他带着我少女时代最珍贵的朋友,渐渐远去,头也不回。他们在这个社会失去了影踪,像两颗珍珠,沉入了大海。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探出头来了。

    二00五年夏天我回到南流,清理旧物,发现了一封喻章写给我的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信,用很黑的铅笔,写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字很疏朗,天头地角都不留空,左右两边也都顶到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他在信中说,艺术不是一种用来出人头地的东西,也不是荣华富贵的筹码,艺术存在于天地之间,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

    有一段时间,我和雷朵互称姐妹。我们写信,她称我为飘扬姐姐,我则称她为雷朵妹妹。

    一九七七年四月,我在六感插队,她在念高中二年级。我到玉林参加一个通讯员学习班,一日上午,忽然有人进来冲我说,那个,李飘扬,你的妹妹来了,他身后一闪,雷朵就蹦出来了,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吃惊之极,目瞪口呆,无论如何,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她就在那里,门口,阳光明媚,从天而降,一个人。

    我问她:你怎么来了?她说,我一想,我就来了。我又问:你一个人来的?自己坐班车?她点点头。又问:学校请假没有?她点点又摇摇头。她整个人光亮明媚,也如同阳光。

    所有的人,也都脸上一亮,不知道从哪里蹦出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美好,那样不可思议。主事的是个老头子,他问雷朵:小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雷朵也不怕生,她落落大方说,我是李飘扬的妹妹。老头又问:叫个什么名字呢?她朗声应道:我叫雷朵,雷电的雷,云朵的朵。老头说:好,好,这名字真漂亮!又问:你也写东西吗?雷朵抿嘴一笑,说:我不写东西,我画画!老头连声说:好好好!好好画,好好画,哪天把你的画拿来我看。又连连差人叫来一个专职美编,把雷朵一番介绍。美编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没说什么,转身就回办公室找出一个厚厚的速写本,送给了雷朵。

    一个十足专业的速写本,厚厚的纸张,宽大的开本,雷朵一遍遍摸着这本子,把它贴在脸上,又紧紧抱在怀里,她脸上笑成一朵花。

    那是最灿烂的日子。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声音,甜丝丝的,纯金般的音色终日缭绕。

    我最后一次看见雷朵是一九八四年,我从N城回南流,路过玉林,我到雷朵供职的小学去看她。她当时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室内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有两只木箱。她和喻章已经结婚了,但房间里没有多少喻章的痕迹。她还没有辞职,她心态平和宁静。我说,在小学里当美术老师是很轻松的。她笑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们两家都搬了,不再住医院的宿舍。有段时间她们家住在教育局的宿舍,在陆地坡那边,要过圭江大桥。每次回南流,我都要过桥去找她们,没有电话,只能碰。我没有碰到过她们一次,一次都没有。

    她们的母亲是一个忧郁的大眼睛女人,神情淡漠。雷红不在,她说。雷朵呢?雷朵也不在。我以为过年,她们至少会回来。但她们一个都没回来。雷红当时正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爱情,在八十年代,很是惊世骇俗,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两人私奔到外省,她放弃了稳定的职业,N城的户口,与父母闹翻。

    我一次也没有找到过她们。后来她们家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即使找到雷朵,我们精神上也早已远隔重洋。

    雷朵啊,李飘扬,时光夺走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归还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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