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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第九节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亲眼看到长脚表演的魔术,在晒谷场,汽灯的逆光中,长脚曾经拿着一只箩筐转圈吗?他从空箩筐里变出公鸡之后,又从空气中抓到两根竹轴,就手一展,一幅是向江青同志学习,一幅是向江青同志致敬。

    这两幅标语我肯定是看到了,是在另一个节目里,红布的底,黄颜色的字,是用宣传画颜料写上去的,红布有点旧,也有点脏。这两幅标语被人用手举着,绕场一周,它在空中缓缓飘动,离地三尺。这么说来,它肯定不是被长脚举着的,而且,举着的人也不可能站在地上,她必须站在高处。

    翟青青,这个名字,这个人,随着一辆独轮杂技车的晃动,停留在我面前。那两幅标语,正是她在独轮车上举着的。她瘦削、苍白,神情严肃,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演出服,两根长辫子在头顶绕了两个环。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双软底鞋,很像芭蕾舞的那种鞋,只是尖头没有硬壳。白色,瘦长,病态,神秘,超越了现实,却又因为与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里的鞋子相似,而与现实保持了一种奇怪的联系。

    我特别喜欢这双软底鞋。小学五年级,学校里排练《白毛女》第一场,林南宁,我们小学的文艺老师,极富热情和野心,私自带领五名学生去N城学舞,回来之后才让学校报销了路费,但住宿费等一概没有,她们住在亲戚家,到处钻墙打洞,挖空心思,一个星期回来,还买回了五双芭蕾舞鞋。一双是红色的,另四双则粉色,俱是缎子,闪闪发光。这可是震惊全南流镇的大事,芭蕾舞鞋,那么奇异,那么超凡脱俗,除了专业的县文艺队,哪里还会有呢!在我们凡俗庸常的生活之上,在南流镇的米粉和酸萝卜之上,在我们的头顶,闪耀着光芒的芭蕾舞鞋,它根本就不是人穿的,仙女的脚才能穿得进去呢!难以想象,它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小学里。《白毛女》第一场,《红色娘子军》的序幕和第一场,县文艺队还没演过呢,我们就演了。这是小学教师林南宁的杰作,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全南流的中学和小学,他们望尘莫及。林南宁,后来我还遇见到她,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悲剧人物。

    我太喜欢芭蕾舞鞋了,我把翟青青的软底鞋看成是芭蕾舞鞋的替身,影子和姐妹。我等在礼堂门口,我说,翟青青,把你的鞋给我看看吧。她有点舍不得,她看看我,又看看鞋。我拿过鞋摸了又摸,它不是缎子面的,足尖不硬,鞋底也没有牛皮,但它颜色素净,鞋形又是那样瘦削俏丽,有点像翟青青本人。我真想穿到脚上试试,翟青青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她一把就拿过去了。她把鞋抱在怀里,说,这鞋外面买不到,没有鞋,什么节目都做不了。我就问:这个鞋是从哪里找来的?

    当然,是她家里的。不问也知道。一个杂技世家,跟杂技有关的一切她家都有。就如同她家有独轮车,有演火流星的碗盏,有走钢丝的钢丝,她家也有软底鞋。一九七四年她来到我们学校,在我的上一届。她并不引人注目,她穿着平淡,沉默、忧郁,眼睛从来不看人。她一个朋友都没有,她总是一个人走路,在勾肩搭背的女生中,她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空旷的气息。我们同在文艺队里,但我从没见她笑过。她不跟我们一起排练,她自己练,在家里,每次演出有她一个节目,插在我们中间。

    她的身体极其柔软,向后仰头弯腰,一直弯下去,再从两腿间伸出头,嘴里咬着花,头上还能顶一只碗。像一株病态的植物,令人惊悚。没有人觉得翟青青是个妖精,她身怀绝技,但极其胆小。我们不明白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为什么如此胆小,那是多么令人费解啊!任何人,任何事情好像都能使她受惊吓,她在人面前低眉顺眼,随时准备受伤害。她被什么事情吓坏了呢?

    没有人知道。

    有一天,文艺队集中开会,我一走进礼堂就感到气氛异常。礼堂很大,文艺队开会排练只占其中的一小个角落,但这帮人大多有表现欲,能把一个角落的动静弄到礼堂的外面去,那天很反常,那种安静非同一般,静得坚硬,带有重量,这种重量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

    人比往常多,工宣队的几个领导都在,还有校团委书记,平时这些人也会来看排练,但只有在彩排的时候才会到齐。他们神情肃穆,好像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女同志,她剪着短发,样子干练。我不认识她,但她从容地坐着,并不像是客人。

    团委书记说开会了,他先给大家介绍新来的工宣队队长徐同志徐队长,就是这位女同志,以后文艺队就由徐同志直接领导。接着是徐同志讲话,她说她先来宣布一个组织上的决定,原工宣队队长刘某某同志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经研究,撤销其驻校工宣队队长职务,留校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一时更加安静,这安静像座山压在头顶上,谁都说不出话来。

    太突然了,工宣队刘队长,那是跟校革委会主任有着一样权力和威严的人,相当于现在的校长,跟校长并列执政,甚至更有权威。他背着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可不是个亲切的人。他极其严肃,时不时地到礼堂看我们排练,但他并不说什么。生活作风错误,令人震惊,我看不出,他不像。在我眼里,犯这种错误的人都是色迷迷的,看见好看的女生就两眼放光。他不是。他来看我们排练,背着手,脸上像铁板一样严谨。

    像铁板一样严谨的人犯了生活错误,是真的吗?组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千真万确,刘队长没有到场,他已经到学校食堂劳动去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见过他,他戴着旧草帽,骑着旧自行车,车后驮着一只大箩筐。他当了食堂的采购员,专门买米买菜。

    另一个人是谁呢?那个受害者。

    徐同志没有说,她申明的是这件事的错误程度,她说在这个生活作风的错误里,他们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经组织上证实,没有发生性关系。她强调了两遍,没有发生性的关系,没有性关系,所以从轻处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性关系这个词。从来都是说男女关系,搞男女关系。性关系跟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太令人费解了。男生女生们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别人,每个人心里乱糟糟的,既困惑,又惊慌,好像到了一个又陌生又危险的地方,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事件之后翟青青就不见了,文艺队演出的节目里,也就没有了杂技。翟青青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议论她,她本来就不是我们中间的,她不是南流镇人,她讲的一口白话既不是广东的,也不是N城的。从口音到肤色,到她的身怀绝技,她的软底鞋,都不能使我们有同类感。谁会对她有持久的兴趣呢?

    很多年后,一九九八年,我回南流,路过N城,和旧日的朋友吃饭,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突然提起了这个名字,翟青青。你还记得翟青青吗?他问,她说是你的中学同学。翟青青,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提起她,十分意外,朋友说翟青青多年来一直从事文学写作。南流镇是一个离文学特别遥远的地方,很多年里买不到像样的文学刊物和书籍,我的所有同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没有人阅读文学书籍,更没有人写作。在整个南流镇,我没有听说有人写作并坚持二十年。

    他说翟青青一直在写,有很长时间没有生活来源,但她一直在写。她曾上过北大作家班,只去了一个月。后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寂静与芬芳》,他曾看到过稿子,小说不合常规,没有完整的结构和扎实的人物,但句式奇异,感情痛切,读过的人都会心有所动。小说没有能出版,无论书商还是出版社,都嫌无利可图。翟青青没有知名度,年纪也大了,她的小说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了。他又说,现在她可能还在北京当北漂。

    我会遇到翟青青么?

    G省的文学北漂,绝少有能熬过三年的。他们在北京的各文化单位打工,文学杂志、文化杂志、时尚杂志、房地产杂志,各类出版社、电台电视台、网站,各种写作班研究班,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拿最低的工资,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夜晚写作到深夜。他们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也看画展,看地下电影和戏剧,出席颁奖仪式,聚会,故宫和长城,也都趁机去了。有人写出了作品,发表了,又写了作品,又发表了。他们一边写作一边寻找爱情,找到了,两人就住到郊区县的便宜房子里,就算留下来了。找不到的,热情就消退了,爱情也跟文学一样,令人难以捉摸。而文学又是多么无用的一件事,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带来荣耀,仍然要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就这样,他们消耗了青春期的热情,觉得自己老了,于是他们就回到了故乡。有的人,觉得当过了北漂,就算实现了梦想,总算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过了,没有像白痴一样,一辈子,都过着上班下班的单调生活。

    北漂生涯是他们一生中的华彩,或者说,是一次大学,一个人生的台阶。他们回到N城,找到了工作,结了婚。面对新的朋友或工作对象,如果有人提起北京,他们就会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北京呆过两三年呢,那地方风沙大,太干燥,经常流鼻血,很难适应。

    翟青青会是这样的么?很难想象。此刻我仿佛看到她,在某一次活动,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三五成群的,人和人扎着堆,但翟青青只有一个人,她脸色苍白,就像没有吃早饭。她的辫子早就不辫了,头发中分,在脑后扎成一把,她拎着一只牛皮纸口袋,上面印着某某出版社字样,那是某一次新书发布会得到的。现在她拎着它,里面装着通讯录、笔记本、书、杂志,还有伞、太阳镜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不跟人搭话,也没有人注意她,她走来走去,慌乱,茫然,她太想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没有。她孤零零地走来走去,不时地翻翻纸口袋里的东西,那里面其实没有什么要她折腾的。

    多半会是这样。她使我想起林多米,落落寡合,在人群之中也如同在人群之外。也很难想象她嫁人,我宁愿她不嫁,她不适合家庭。总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适合家庭的。这类女人无处可去,我们这块土地没有修道院,如有,也许翟青青会喜欢。她身材瘦削,面容圣洁,没有邪念。为了自己的理想,能义无反顾,献出自己。

    但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希望有一天,有一本叫做《寂静与芬芳》的书,出现在书店里,署名翟青青。它不合常规,没有完整的结构和扎实的人物,但句式奇异,感情痛切,我读过之后将会流下眼泪。那个二十多年前的翟青青,在文学中潜伏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到我的跟前,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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