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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第十三节

    我是历届文艺队员中资质最差的一个。每个学期开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留在文艺队里。以下同学下午第二节课后在校礼堂集中,我最喜欢听到这样的通知。

    校广播站女生的声音朗朗地响起在每一个教室里,有线广播的播音器悬挂在教室黑板的侧面,像一个陈旧的月饼盒子,这盒子播送学校通知,或者表扬稿,傍晚七点到七点半,会放革命歌曲,《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大红枣儿甜又香》、《红灯记》唱段。学期开学的头一周,在某一天中午,它就会说:现在广播校文艺队的通知,以下同学请在今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到学校礼堂集中:张大梅、杨海燕、王雪、李永青,这样的广播使我全身紧张。一个只能演群舞的人,个子太矮,这次还会有我吗?张大梅,她的名字一出现,我的心脏就像被猫抓一样,她的名字就是猫的利爪,利爪之上,站立着全身着红的吴清华,她纵身一跃,闪电般掠过黑沉沉的椰林,她的足尖无与伦比,她的衣襟像风一样。

    我怀着绝望倾听着,张大梅、杨海燕、王雪、李永青,他们是全校的偶像,我将不能再跟他们一起排练了么?当音乐声从礼堂传出,我只能在远处听着,或者,只能挤在门口看了么?我提前感到了这情形,眼泪也快要提前掉下来了。我绝望着让自己继续听广播里的名字,凌玲、李小宇、周青、李飘扬……李飘扬!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犹如晴天霹雳,这个名字从广播里砸下来,它坚硬地从我的头顶进入,进到我的五脏六腑里,这个坚硬的东西一进到我的体内它就变软了,我感到自己僵硬的血液和肌肉在松弛,我一下坐在了座位上。我听见姚红果说:李飘扬,文艺队叫你去呢!

    我到礼堂去,见到了张大梅、凌玲、周青、李小宇她们,文艺老师、工宣队长、乐队,都齐全了,有久别重逢之感,温暖,振奋,看到她们,觉得一个个的都很好看,简直是明眸皓齿呢。好了,发剧本,人手一册。剧本是一台节目的合订本,从大合唱开始,有舞蹈、独奏、样板戏清唱、样板戏选段。

    这种程式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所有的文艺团体到南流演出,也都是这样的程式,不管来自何方,第一个节目统统都是大合唱。

    大幕一拉,全部人马出场亮相,排成三排或四排,乐队在第一排坐着,第二排是女演员,第三排是男演员。这是给观众看人的,哪个高些,哪个矮些,谁最漂亮,黑的白的,胖的瘦的,统统站得好好的给人看。我们看到漂亮的女演员立即眼睛一亮,这样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是看不到的,看到了也不能盯着看。现在好了,她正对着你唱歌呢,一动不动的,但她旁边那个女子也是很好看的,另一种好看,让人不得不看。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看过去,这里面,有一个或两个尤其美丽,有三四个很漂亮,其余的都好看。但是大合唱就要唱完了,一眨眼,舞台就空了。

    我们就怀了期待,等着那个我们看中的女子出来,她是一定会演主角的吧。但她一等不出来,二等也不出来,好像专门要吊我们的胃口。等到终于出来了,却是夹在群舞当中,她的舞姿一般,她的美就减弱了一半。这时我们的目光就集中到了领舞的身上,领舞肯定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有着良好的舞蹈感觉,她用另一种语言告诉你另一种美,她搅动了空气,带着群舞飞升,她既柔软又有力,既像火又像水,她已经超出了人间,成为了精灵。这时我们意识到,这个女子才更好看些。美就这样被转换了,不是么?

    校文艺队也大合唱,每人发的剧本首个节目就是它,一支新歌,印着简谱,又有舞蹈,又有器乐独奏,最重头的是样板戏选场,有两个选场压轴,一台晚会的节目就下来了。《白毛女》第一幕和第三幕,《红色娘子军》序幕和第一幕。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张大梅手持灯盏,独自出现在舞台,窗花舞四女伴,周青、凌玲、李小宇,还有一个是谁呢,大概就是杨海燕。她们头扎长辫子,身穿带花的大襟衫,每人手里拿着两张红窗花。《红色娘子军》的序幕是在土牢里,张大梅和周青,她们光裸的手臂被化妆颜料画了一道道伤痕,但她们怒目而视,然后张大梅就从土牢里逃跑了。第一幕开始是黑沉沉的椰林,吴清华一番独舞,旋转、跳跃,倒踢金冠,但她又被南霸天的狗腿子抓到了。南霸天出场,他身后跟着四个丫环,穿着淡绿的宽腿裤,深绿的大襟无袖背心。吴清华遭受毒打,众丫环做感同身受状,南霸天走了,丫环们对躺在地上的吴清华做依依不舍的动作,她们在台上只停留几分钟,地位微弱。

    这四个丫环中有一个就是我。我还会有两个舞蹈节目,群舞,或者是藏族姑娘,或者是为前线士兵纳鞋底的村妇,大红枣儿送亲人,丰收舞或插秧舞。我热爱这些舞蹈,它们健康而欢快,坚强,明朗,我们的舞姿和灯光融为一体,红妆、红衣、手中的花篮或鞋底,在某一个夜晚,在某一处舞台。我们脱离了单调平凡的日常生活,飞升到了这个舞台上。举目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舞台明亮如仙境。仙境早已下凡,它就是遍布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舞台,大大小小,虚幻而短暂,俗艳、生硬、别扭,而又生机勃勃,坚硬有力。

    它是艺术吗?不知道。我们认为它就是艺术。

    校文艺队到处演出,各公社、各工厂,林场、农场、五七干校。农忙假,各班下生产队干活,插秧或割稻子,文艺队集中在礼堂里,白天排练,晚上演出。整座校园空而静,教室没有人,操场也没有人,唯有这二十几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且歌且舞。

    如此奢侈,又如此无辜。

    四点半化妆,五点钟出发。我们在礼堂的楼台上,先往脸上抹一层凡士林,再抹一层肉色的彩底,扑上腮红,又用粉定妆,那粉扑跟扑爽身粉的一样,弄到脸上痒痒的。好了,画眼影和眉毛,用一支细细扁扁的毛笔,沾上油彩,先用红色,再用一点黑色,画成的眉毛又弯又长,眼皮上的眼影是锐利的,犹如一根小小的长矛,整个眉眼看上去极不真实的,既像古装戏里的旦角,又像别的什么。但我们觉得很好看呢。又画上唇线,在改变了形状的嘴唇上涂上朱红色,这样就更好看了,眉目分明,腮圆唇红,在灯光下更显柔和美好,连我们自己都有点认不出了呢。我们对镜顾盼,左看右看。楼台上没有灯,光线有些暗,我们靠在栏杆上,还是有点暗,一抬头,天已经灰了。乐队的男生陆续装车,他们拎着手风琴二胡,拎到停在校门口的大卡车上,乐谱架,服装,道具,码得结结实实的,用绳子固定好。

    再也没有比坐上大卡车更威风的了,七十年代的南流镇没有别的车,医院里的救护车、车站的长途客车、偶尔停在县委门口的吉普车,这些不算,它们跟我们没有关系,它们是南流镇的大熊猫,是用来观赏的。唯有大卡车,是我们最热切的运输工具,它与我们肌肤相亲。解放牌厚重,东风牌轻灵,是一对兄弟,各有优点。我们对解放牌更熟一点,它停在校门口,就像我们的兄长。我们七手八脚四面攀爬,很不好上,颇有难度,但我们已经轻车熟路,脚蹬大轮胎,双手抓挡板,一使劲就上去了,活像一群国民党逃兵。

    我们化着浓重的妆,接上了长辫子,里面还穿着鲜亮的演出服,这样的一车人装在卡车厢里,颇像大木箱里养的一箱花草,奇里古怪,煞是好看。

    豆腐社和红旗旅社,时不时地有人出来看,这两处就在学校的斜对面。有一次,李玉琪站在豆腐社门口,大卡车一开动,她就冲我们一车人喊道:预祝你们演出成功!这使我大为意外。这样有水平的话本应由校领导说的,李玉琪,她在我们班什么都不是,从来不是班干部,连小组长都没干过,而且她也不在县委大院长大,不过是豆腐社的孩子,她却冲着一车文艺队说了如此有气派的话,真让人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们站在卡车里,敞着篷,大声唱歌,大声说笑,总之是兴奋的。豆腐社、红旗旅社,大园、医院宿舍、门诊、太平间、留医部、妇产科,它们纷纷扬扬,向后退去,马上,前面就是大片稻田了。那都是我们小学的时候拾过稻穗的,田中间有一眼水井,田那边有一棵龙眼树。农机厂简陋的大门一闪而过,坡上农科所的平房像童话一样遥遥在望,一眨眼就越过去了。大下坡!大下坡转眼来到,一个男生高喊:逸逸桥——车身随即飞快下降,车上的人,从浪尖跌下浪底,顷刻失重,心脏一高又一低,女生尖叫,男生粗嚎,一片混乱,又一片热烈,甚是刺激。这是我们特别熟悉的下坡,早已被男生命名为“逸逸桥”。

    逸逸桥是我们的最后一道化妆品,是文艺队的重要成员,经过了逸逸桥,男生变得多话有趣,女生则脸蛋涨红而益发妩媚,全体都心跳加快。如果有晚霞,就更完美了,站在敞篷卡车上,一眼望到天边,没有房屋,晚霞就在田野上燃烧,离我们真是近啊,一伸手就能碰着。金红和浅红,层层叠叠,有时特别明亮,映照着一车人,把这一车疯疯癫癫的人也都变成了晚霞。

    脸上悬挂着逸逸桥,卡车就停下来了,八分钟,从学校到水泥厂,这个距离真是天造地设,逸逸桥的兴奋还在脸上悬挂,又加了一点晚霞的恍惚,这样一副神情最适合上舞台!恍惚和兴奋着,被水泥厂的文艺干事引进后台,那里灯光明亮,大家更衣压腿,对镜修补妆容。文艺干事是一个颇有风度的女同志,她指出,我们的眉毛画得不够自然,像贴上去的,应该眉头和眉尾淡一点,不要一样深浅。但已经来不及改了,乐队在校音,灯光已经调好,大幕马上就要拉开。

    水泥厂虽在南流县,却是地区级的,叫地区水泥厂,气势很大,厂区和设备都一流,人多,礼堂大,更重要的是,我们学校的工宣队就是水泥厂派出的,学校由工宣队领导,也就是由水泥厂领导。每学期排好一台节目,首先就要到水泥厂汇报演出,这是政治任务呢,学校和厂里都很重视。水泥厂,我们来了许多次,路已经烂熟,逸逸桥也烂熟,更加烂熟的是水泥厂的食堂,演出结束后的夜宵,最令人振奋。

    竟然会有鸡肉粥,难以置信,南流镇的居民,过年才杀鸡呢,地区水泥厂的豪阔真是罕见。鸡肉粥的香气钻进鼻子,五脏六腑都颤动,热气腾腾,鸡肉和米粥交融在一起,简直富丽堂皇,又刚刚洒了新鲜的葱花和生姜末,碧绿和淡黄,更觉丰饶。用大碗盛好,摆成两排,每人端上,边暖手,边吹气,吸溜着,半碗鸡肉粥下了肚,全身暖洋洋的,我们太爱水泥厂了。正享受着,一大盆米粉又端了上来,冒着更浓烈的热气,散发了另一种香味,又软又滑柔情似水的米粉,荡在肉汤里。顿时,我们头脑一片空白,谁能想到会有两种夜宵的呢?从未听说。

    如果到瓷厂、农机厂、大风门水泥厂,或者大容山林场,或者上河公社、香塘公社、民乐公社,都只有一种夜宵,那也是好的,有夜宵就都是好的。回想我们的文艺队时光,除了舞台,点缀其中的就是一顿又一顿的夜宵,工厂多是米粉和面条,放了猪肉或者鸡蛋,油水很足,还有酱油和葱花,全都是很香的。经常,我在谢幕的时候就开始神往,味蕾长了眼睛,看到了远处食堂里的大镬,那里正冒着热气,肉汤翻滚,竹筛里的米粉就要倒下去了,切好的葱花和姜末就放在灶沿上,还有一大碗盐,一切历历在目;口腔里,涎水■■冒,味蕾开出了花,我们一边咽口水一边微笑鼓掌,而汤米粉正在起锅,很快,它们就在一只大铝盆里等我们了。我们来不及卸妆,顶着满脸的油彩,一个跟一个,像游击队,在当地群众带领下,摸黑走过一些台阶、泥地、走廊,来到烟火缭绕的食堂。大的食堂有饭桌凳子,小的食堂就没有,我们就站着,端着碗。条件艰苦的地方是白米粥,白米粥也是很好的,因为有炒得很香的咸萝卜干,里面放了青蒜和猪油。还有一次是糖粥,放了黄糖,粥也是浅棕色的,这样简陋的粥我也觉得好。

    一边走路一边卸妆,人人都拿着东西往脸上擦。我们会围着李小宇,她有一只雪花膏的小盒子,万紫千红的牌子,那上面的花密集而鲜艳,一打开,里面全是浸泡了花生油的棉球。这种棉球很好用,一个就足够,比凡士林还好,很滑溜,而凡士林是干的。棉球擦在脸上,凉冰冰,一股花生油的气味从各人的脸上散发出来,像是打翻了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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