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致一九七五》在线阅读 > 正文 革命时代的爱情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革命时代的爱情

    我在黑暗中想起韩北方。背景有点乱,有自行车的轮子,轮子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碗面条,这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我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它是怎样跑到我的记忆里的呢?

    他的衣服有一种烟草味,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抽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衣,这种衣服很有分量,是一个人胸有大志的体现。我则经常穿着一套蓝色衣服,跟安凤美差不多。

    是否接过吻?青葱岁月,摄魂荡魄,像闪电掠过身体。事实上我们都不会,他比我大八岁,但他不会,我也不会。

    小刁如果现在还活着,一定会记得。

    在三婆看来,小刁是一只猪精,而成了精的动物就不再是动物,而是神怪一类的东西,比如狐狸精、耗子精,不但活了几百年,而且还会说人话,它们灵魂不灭,记忆也不灭。小刁也许就是这样一只猪精,虽然有着猪的外形,内心却完全超越了猪。

    在蓝色的月光下,小刁爬上了一棵大人面果树,它从树梢跳到了瓦上,通过一块亮瓦往下看。现在我觉得我就是小刁,我的两只前蹄趴在玻璃亮瓦旁边的瓦上,瓦沟里长着青苔,有点滑,我只恨自己没有长着像猫一样的利爪,那样就可以牢牢地扣着瓦缝。用蹄子扒住瓦缝有点吃力,好在我体形修长,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

    我把鼻子对着亮瓦。一朵小火苗呼的蹿到我的眼睛里,这使我有一点不适应。火苗浮在灯里,圆圆的玻璃,闪着一层金光。书、作业本、床板、摞起来的砖头、脸盆、铁桶、蚊帐、床。女知青,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火苗浮在灯里,她的脸上有一层黄色的光。辫子一边长一边短,跟平时不一样。肥皂盒、杯子、牙刷、毛巾,挂毛巾的绳子来自蚊帐顶的一只角,蚊帐有四只角,四根绳子伸向四方,看起来像一只大蜘蛛。

    大蜘蛛。床。一旦床有响动,小刁就特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它什么都看不见,蚊帐顶把它的视线挡住了。床在闷响,但蚊帐顶上什么都看不见。

    床上的事情是村民最津津乐道的事情,每一出工,大家迎着太阳来到地头,看到有人笑眯眯的,神清气爽,就会有人问:昨晚夜搞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人群中只要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就像一锅油里掉进了一滴水,喳的一声就炸开了,吱吱喳喳的,嘈嘈切切,大声小声,人人都兴奋起来,好像过节,浑身轻快,也像偷了糖吃,嘴里咂着甜味,脸上有一种神秘的笑意。手上的锄头也感到了这莫名的兴奋,锄头锄着地,它也跟着问:昨晚夜搞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如果是挖红薯,红薯也跟着问:昨晚夜搞了几次?

    有一次我听见两个妇女在探讨公蚊子和母蚊子是怎样那个的,在这之前她们先说了狗,又说了鸡,说得咯咯笑,之后又说到麻雀和蚯蚓,说到蚊子的时候她们争论起来,一个说是尾对尾××的,另一个则坚持说是公蚊子压在母蚊子的背上,她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忽然一阵爆笑,消停下来才发现我们在旁边,她们就停下来,问我听见她们说什么没有,我说没听见。玉昭说,你们看看,人家知青多正经,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我当时觉得,装作没听见比听见下流话更不道德,我追上玉昭,一再表明,我是真的没听见,我只听见了前面的话,后面的没听清。

    一个纯洁的人,正经而寡淡,生涩,有时不知好歹,懵懂,生怕道德上有污点,梦想着成为先进知青,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推荐,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或者工农兵中专生,或者工厂里的宣传队员。这样纯洁简单的人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我在知青点吃过中午饭,高红燕她们下地去了,我喂鸡。我拿着一只大木勺,到柴房抓了两把米糠,然后回灶间,锅底剩下的锅巴用水泡一泡,捞到木勺里,跟米糠拌在一起。

    我还没学会叫唤鸡来吃饭,三婆唤鸡是这样唤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第一个咕是升调,后面的咕是降调。她叫起来很好听,大鸡小鸡飞快地奔过来,张开翅膀,欢天喜地,就像孩子见着了亲娘。

    我学不像,我跟鸡没有这么亲和的感情,叫唤起来就有点害羞,多次叫不出口,叫出口也声音太小,不像。

    我不叫唤鸡,但鸡的眼睛很尖,在门口的坡地上找虫子吃,一看见我端着大木勺,就伸着颈飞奔过来。它们跟着我到柴房抓糠,又跟着我到灶间拌锅巴,伸长脖子咯咯叫,又啄我的裤腿。然后一路再跟回柴房门口,我把木勺往地上一放,这才平息了它们的来回乱窜。

    于是我看鸡们吃食。四只母鸡,一只黑,三只黄。黑鸡的冠子红得像块红布,我知道它快要下蛋了。我应该抓一把谷子,单独喂给它。三婆说,母鸡下蛋就像女人生孩子,生完了要补一补。

    我回屋抓谷子。这时听见门外有自行车响,我迎到门口一看,韩北方正把车停在门口的空地上。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

    他的自行车在正午的阳光下,四周十分静,一个人都没有。小孩、牛、狗,也都没有。小刁也不知去了哪里。韩北方神奇地从天而降,让我又惊又喜。

    我说:这自行车,太阳晒。他说:不要紧。

    我想动手把车扛到柴房,车锁着,有点重。他赶紧到我身后接过车把,他呼出的气直扑我的后脖子。第一次靠得这么近。我有点害怕。天真高,太阳真亮。两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到灶间洗手,我的手满是米糠。我洗得很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问他吃过饭没,他说没关系。我又紧张又懵懂,脑袋一片空白,竟然不明白他说没关系就是没吃。我傻头傻脑地又问了一遍,他便说还没吃。

    我一下又慌乱起来,我说怎么办呢?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他说的是普通话,他的嗓音很好听,语调更好听。但我不会说普通话,一个南流小镇上长大的女孩,只会朗读普通话,却不能用来说口语。我把脸憋通红,我说:怎么办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这使我更加紧张,同时也更加木呆。整个人是乱的,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像人,像一只被尿射中的蚂蚊。韩北方安慰我,他说没关系,他一点都不饿。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我刚一坐下,立即又跳起来,我说:对了,有面条!我从米缸里翻出半扎挂面,举到鼻子跟前给他看。但我立即发现这挂面格外黑,比平时看上去要黑许多,简直就像那些发了霉的细篾条。

    他又说没关系。他跟我到灶间,很有兴趣地看我用稻草烧锅,有他站在旁边,我觉得灶台上的油垢、地上的鸡屎、水缸里的灰尘全都分外刺眼。

    什么菜都没有。他说没关系。他大口吃。我看他吃。四周很安静,只有那只红冠子黑母鸡在咕咕唱着。吃完饭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愣了一会儿我说带他到六感学校看看,走一走。他说好。

    走在路上我不知说什么。路过红薯地我就说:这片红薯地是我们水冲队的,那片是水尾队。走到割了稻子的田里,我又说刚刚割完禾,这地还没犁,我也犁过地呢,不难。面前有一条引水沟,尺把宽,一抬脚就跨过去了。沟里的水很清,正在灌水,流得很快。

    他停下,回过头,问:这怎么形容?

    我反应不过来,人愣着。

    他指指水沟。

    我愣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更有潺潺流水。

    他说:好。接着他朗声诵道: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我接上: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他接: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我再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二人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傻得过分,很不真实,就像当时舞台上流行的对口词,也是一人一句,然后合起来,为了增强气氛,则一人拿镲,一人拿锣,再一人拿鼓,说完一句就敲一下,或敲三下。比如: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咚!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咚!咚!咚!对口词这种形式,实在还不如三句半。据我猜测,对口词是从口头宣传喊口号演化来的,战前动员、行军、劳动,等等,跟集体主义、国家意识形态有关;而三句半,显然来自民间,有一种民间的幽默,比较有趣。

    当时我和韩北方站在刚收割过的稻田上,一人一句,用的是普通话,很像是演对口词,这样不自然的事情不像是真的,极像是拙劣的编造。但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这是真的!我十七岁那年,扎着羊角辫,站在稻田里,像傻瓜一样大喊: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喊过对口词之后,我感到全身十分松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心里一时很是亢奋,看到天高地阔,远处的群山清晰地起伏,我觉得秋天太好了,田野太好了,韩北方太好了。

    我就看了一眼韩北方。

    韩北方也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闪着光,他的眼睛也闪着,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变成了我们共同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流动。水沟里的水、水两边的青草、脚下的禾茬、田里掉的谷穗,以及远处的鸡和狗,天地,和空气,如果有小刁跟在后面,那也包括小刁。总之有一种东西,也许应该叫做气场什么的,它从我们眼睛和身体散发出来,一一落在我们眼睛所及的事物上,随后又返回我们的皮肤,再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进入我们身体的深处。

    这使我们有一点神思恍惚。

    我们不再说话,不快不慢地走着。对口词消失了。干稻草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我深深地把这种气味吸进我的五脏六腑。干稻草干爽的力气在我的身体里托举着我的每一寸肌肉和骨头,我走在田野上,身体轻盈,神思飘忽。一抬眼,小学就到了。

    我忽然又开始说话。我说:这是榕树。韩北方说:榕树桂林也有的。我说:这是初一的教室,初二的教室,高一的教室,高二的教室,下面两排全是小学的教室。又告诉他,六感学校本来是小学,现在教育革命,从小学到高中,统统都有。

    我一路走一路絮叨:这是初中教师的办公室,这是我的办公桌,原来是孙二姑娘的,孙大姑娘和孙二姑娘是一对姐妹,在我们大队很有名的,孙二被推荐到北京工学院去了。

    我说:这是钟(一块铁片)。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

    我开门,房间里有一股霉味,亮瓦照下来的光正射在的白铁皮桶里桶壁闪着光。

    我坐床沿,韩北方坐在小矮凳上。矮凳紧靠着我的“书桌”,上面的书计有:《鲁迅在厦门》、《理想之歌》、《上海中小学生毛笔字作品选》、《沸腾的群山》、《野草》、《朝花夕拾》、《剑河浪》、《哲学名词解释》。

    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腿快碰到他的膝盖了。他的手指细长匀称,可以当外科医生。我说:星期天,没有开水。他说:没关系。

    我的枕头鼓鼓囊囊的,下面放着我的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面全是流水账。他说:我回去给你寄一点书来。我说:要寄多一点。他说:我把我写的东西寄来给你看看。我说:好。

    亮瓦投下的阳光从铁桶移到了墙上,我跳起来说:赶快走吧!该收工了。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和韩北方赶着走回生产队。我一路走一路担心社员收工回来看到他。我将怎么向队里的妇女们介绍他呢,朋友?同学?亲戚?说同学没人会信的,他比我大八岁,完全是成年人了,朋友也奇怪,他说的是普通话呢,是来自大地方的人,我怎么会认得这样的朋友。亲戚,什么亲戚?不会是表哥吧,这就更有嫌疑,我好像事先看到玉昭她们鬼头鬼脑的坏笑,一路上闷着,没有说话。

    为什么没有发生点什么事呢?

    四周无人,稻草垛温暖软和,一个人的嘴唇碰到另一个人的嘴唇,我的后背落到稻草上,干稻草的气味从韩北方的身上散发出来。我从没有看到过他裸露身体,在梦里或幻想中,他永远穿着一件稻草一样颜色的衣服,而我则裸露着,我从身体凸起的部位感觉到裸露,那儿有一点凉,毛孔紧闭着挤在一起,形成一些细小的疙瘩。我的肚子、脖子、腿的外侧,我的肩膀、脚丫、手背,我一一感到它们凉沁沁的。这时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白天,明亮的蓝天变成深蓝,星星挂在头顶,温暖的阳光变成稻草干爽的气味,藏在纤维的深处。而月亮正饱满地照耀着我的全身,我的皮肤闪着一层水的光泽。

    这样的夜晚不知在哪里?

    玉昭她们一眼就认定韩北方是我的伙计,伙计这个词在六感是这样理解的:结了婚,伙计就是丈夫或妻子,没结婚,伙计则是恋爱对象。除此再无别的解释。那天我和韩北方从学校回到知青点,正好碰到生产队收工,她们看到我和韩北方在田垌里走,立即喜不自禁,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天上掉了馅饼,砸着的不是我,而是她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刚走到知青点门前的空地,喜坤喜凤喜月她们一干人就跟着走过来了,她们装着路过,她们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韩北方,也不说话,也不走。

    我让韩北方赶紧走,他微笑着,说好,然后跨腿骑上自行车。他在车鞍上还没坐稳,这边喜坤喜月都耐不住,一连声的审问。她们同时问:这是哪个呀?长得够高的。还说普通话呢。我说是朋友。她们更加挤眉弄眼,并且学我用南流街的话,亮了嗓音说:是伙计吧!我说真的不是,她们说肯定是,不是伙计能这么远来看你吗!

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林白作品集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瓶中之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一个人的战争猫的激情时代玻璃虫说吧,房间致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