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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 作者:董立勃

白豆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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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 - 第二章 (1)

这以前,吴大姐没有和白豆说过话。白豆坐在一群女人中。吴大姐走过来,问,谁是白豆?白豆站起来,说我是白豆。

把白豆上上下下看了看。吴大姐说,噢,你就是白豆啊。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子人呢。吴大姐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可谁都听得明白。看白豆,一眼看过去,如果又只是看她脸,总是会觉得她一般,这么一般的人咋就有两个男人一起追呢。

吴大姐说,走,到你屋子坐一会。

吴大姐说,你喜欢哪一个?

白豆说,都喜欢。

吴大姐愣了。

白豆说,真的。

吴大姐又说,要是让你嫁,你想嫁给谁。

白豆说,没想嫁给谁。

吴大姐说,现在想,想想,让你选,想嫁给谁。

白豆低着头想了一会,抬起头说,想不出。

吴大姐又有点发愣。

吴大姐说,除了他俩,你是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白豆说,没有。

给那么多人说过媒,提过亲,象白豆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吴大姐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白豆谈下去了。

倒是白豆好象看出吴大姐有点为难。不想让吴大姐为难。白豆说,大姐,我听你,听组织的。你们说,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吴大姐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姑娘,心里想,她是傻,还是不傻。不过,不管她是傻还是不傻,至少她和下野地别的姑娘有点不一样。

代表组织出面,给老兵找老婆,吴大姐最想听到的就是白豆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偏偏很少能听到这句话。要组织出面找老婆的老兵,一般来说,不是有点残就是有点老,没法让女人一看就喜欢。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组织才不得不采用行政手段去做姑娘的工作。好好的姑娘,哪个不做着春光一样的好梦。想让姑娘一口答应,几乎是不可能的。先是哄,后是劝,再是扳起脸说道理。直到说得让姑娘明白,她的婚姻有着和革命事业相关的重大意义,让她选择其实她也别无选择。吴大姐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这么做似乎有点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味道,可再一想,这些打下了江山又来屯垦戊边的老兵,如果连个老婆也讨不上那也显得咱们共产党太无情无义了。这么一想,吴大姐的热情又高涨起来。

不错,吴大姐是媒婆,但吴大姐这个媒婆,和传统意义上的媒婆完全不同。她实际做的是一项伟大而又崇高的事业。只是很少有人能认识到这一点。

要是遇到别的姑娘这么说,吴大姐会高兴地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可听到白豆说出这句话来却让吴大姐夸不出口。真的让吴大姐好为难。

那块印着蓝色小花的布,让吴大姐好喜欢,她打算用它做件冬天穿的小棉袄。问题是野兔和野鸡也实在好吃。那两只野兔和野鸡红烧了一大盆子,一家人整整吃了三天。孩子和老公刘副营长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没法替白豆拿主意。不是白豆让她为难。是老胡和老杨让她为难。让白豆嫁给老胡,她觉得对不起老杨的那块花布,让白豆嫁给老杨,她又觉得对不起老胡的野兔和野鸡。

没什么事让吴大姐这么为难过,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

刘副营长回来后,爬到了床上,又爬到她身上。把床弄出一阵响动后,喘着气从吴大姐身上滑下来。

一会儿,刘副营长睡着了。往常,吴大姐过一会,也会睡着。可这会儿,她睡不着。答应过老胡老杨,明天给他们回话。

想啊,想啊,真想了个办法。又拿不准这个办法行不行。又把刘副营长推醒。刘副营长问她有什么事?

吴大姐说想和你商量个事。

到底是男人要比女人见识长,听完吴大姐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刘副营长说,你打算咋办?吴大姐说, 反正白豆说嫁给谁都行。我想让老胡和老杨自己去商量解决。刘副营长说,这个办法不行。吴大姐说,怎么不行?刘副营长说,你没打算为这个事闹出人命吧?吴大姐说,不会这么严重吧?刘副营长说,怎么不会,你想想,让两只公狼去争一只母狼,会是个什么结果。吴大姐不吭声了,过一会又说,那你说怎么办好?男人到底要比女人见识长一点。刘副营长说,其实这个事,并不难办。吴大姐说,那你快说,怎么办?刘副营长说,抓阄。吴大姐没听明白,又问,抓什么?刘副营长说,抓阄。吴大姐说, 怎么抓?刘副营长说,两张纸,一张纸上写上白豆的名字,另一张纸上什么也别写。两张纸揉成一样大小的纸蛋。让两个人一起抓,抓到写有名字的,就让他娶白豆。抓到没有写名字的,只好认命。这样公平合理,谁也不会怨谁,不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听上去,好象有点不合适,用抓阄方式决定婚姻这样的大事,似乎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仔细想一想,除了这个办法,好象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老杨和老胡一起被吴大姐喊到了营部。起先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两个白色纸蛋。也许他们的视线曾触及到了它们,但他们决不会把自己的人生大事和一个纸蛋联系到一起。

老杨不看老胡,老胡也不看老杨。这个时候他们都希望世界上不要有对方这么个人才好。他们的目光全落在了吴大姐的脸上。吴大姐的脸并不好看,可对他们来说,这张脸这时格外亲切迷人。都相信长在这张脸上的那张嘴能给自己带来好运。那张显得有点厚的嘴终于张开了,可发出的声音却让老胡和老杨都有点意外。吴大姐说,白豆说,你们两个都挺好,他嫁给谁都行。我也觉得你们俩挺好,谁娶她都行。对老杨和老胡来说,吴大姐的这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他们想听到的是另外一句话。吴大姐说,征求了白豆的意见后,经过组织上的研究(其实就是她和她老公在床上的主意),我们决定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白豆和你们中的一个结婚。老胡老杨一齐愣住了。这当然更不是他们想听到的话。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吴大姐会这么说,他们这才去注意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两个纸蛋子。吴大姐说,当然你们要是有更好的办法,我们也可以不这么做。比如说,你们俩个中的一个提出自动放弃白豆。谁要是愿意放弃,我保证给他再介绍一个。吴大姐看看老杨,老杨摇摇头。吴大姐又看看老胡,老胡也摇摇头,摇过头了,又一齐去看那两个纸蛋子,好象要看出在那个纸蛋子里,藏着白豆的名字。吴大姐说,抓吧,抓到了写有名字的,是福,抓到没有写名字的,是命。

白豆 - 第二章 (2)

这个办法,让老胡老杨都觉得别扭,可他们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再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他们不能不服从组织。重要的一点是都觉得自己和白豆天生有缘,老天爷会向着自己的。自己一定能抓到那个写着白豆名字的纸蛋。

一齐把手伸出去,两只粗大黝黑的手各抓了一个纸蛋。

纸蛋捏在手心都没有马上打开。不约而同地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好象这个纸蛋子是块大石头,太重了,压得他们站不住了。

胡铁把纸团打开,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他的脑子跟着也成了一片白。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走出营部。

看到老胡走了,老杨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这么想。太想得到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会那么容易得到。老杨的心跳得快了。手有些抖动地打开了纸团。他喊了声天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吴大姐的面前,把吴大姐吓了一跳。老杨说,感谢你啊大姐,感谢党啊,我有媳妇了。吴大姐说,去吧,去准备结婚吧。老杨说,大姐,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说这话时,老杨有点激动,眼睛里有了点点泪花。可吴大姐却在想,以后,她家不可能再吃到那么好吃的野鸡野兔了。

吴大姐把结果告诉了白豆。吴大姐说,高兴吧?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啊。

看到吴大姐远去的背影,白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当然,她也说不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听到从铁匠铺那边传来铁锤的敲打声。白豆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往西边望了望。太阳在下落,好象落进了铁匠铺,铁匠铺象燃起了大火。

不知不觉走向铁匠铺。走在路上,白豆想,他再也不会陪我去胡杨林了。胡杨林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好象还没有在里面玩够。可是以后她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去那里了,再说没有老胡陪着,胡杨林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乐趣了。

结婚结婚,都是结婚闹的。要是没有结婚的事,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同时拥有两个人的关怀,那该多好啊。白豆真的有点恨结婚这两个字了。

到了铁匠铺。看到老胡在打铁,还是赤着上身。铁锤举起又落下,每次落下,都会迸出一片火星。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他真的是一块铁吗?他叫胡铁,是个铁匠,可他不是一块铁,他有血也有肉,还有骨头,别人有的他全都有。况且,他还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他能把坚硬的钢板铁块,打造成各种有用的农具,还能让小刀子象子弹一样从手掌中飞出。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的位置要比老杨的位置重一点呢?

真想走上前去,对老胡说一声,胡大哥,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啊。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老胡高兴起来。

铁锤还在不断地落起落下。看不到老胡在敲打着什么。可白豆觉得那把铁锤在敲着自己的心。白豆想哭。白豆想大喊一声,不,不,我不结婚,我不结婚。

夜色象块布,遮住了营地。

老杨走进了白豆的屋子,夜色遮住了树,遮住了庄稼,遮住了河流,可它遮不住老杨脸上的得意。

老杨说,吴大姐给你说了吧?白豆说,说了。老杨说,你全知道了?白豆说,知道了。老杨说,明天,我去买些糖果和香烟,好吗?白豆说,好。老杨说,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白豆说,好。老杨说,我给你扯一套新衣服。白豆说,好。老杨说,你好象并不高兴。白豆说,我没有不高兴。老杨说,我走了。白豆说,好。

都站在那里,把上面的话说完。本来老杨进门前,想了好多。他不光想说话,还想做些别的事。他都想好了。比如说,怎么也得在白豆的脸上亲一下。要是白豆很高兴,他就把白豆别的地方也亲一下。他甚至想到,要是可能的话,他就把在洞房里做的事提前做掉。

白豆没说一个不字,可白豆的样子,让他拿不准话说完了,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他想,他说他走了,要是白豆说再坐一会,那他就行动。可是白豆平静地说了个好字。他就没办法了。他只得说话算数走出屋子。

其实白豆听到老杨说走,也想让老杨再呆一会,毕竟他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最起码要在一起说说平常人之间不说的话吧。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从老杨身上散发出的烟臭味,那么浓那么烈,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一下子不想让老杨再在屋子里呆了。

走出屋子时,老杨并没有太扫兴。反正早吃,晚吃,这块热豆腐都是他吃了,没人会和他争。一个东西,如果有把握肯定是自己的了,那么,就不用太着急,日子长着呢,一辈子长着呢,有大把的时间,让他把白豆这块热豆腐吃个够啊。

一出门,老杨就哼起了家乡的戏曲小调。

有了月亮,夜色不再象块布。很远的雪山,很近的房子,象是墨泼出来的,黑却不暗。

走着走着,地上冒出一根柱子。这是一条路,路上没有柱子。可确实有一根柱子,挡在老杨的面前。柱子象是一块立起的条石,又象是一根没有枝杈的树干。

老杨站下了,站在柱子前面。

不是条石,也不是树干,柱子是一个人。

老杨说,谁?

白豆 - 第二章 (3)

夜色不象是块布,夜色象块发毛的玻璃,一下子看不清,看一会就能看清了。

柱子是个人,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胡。

老杨说,老胡,你干什么?老胡说,想和你谈谈。老杨说,有什么可谈的?老胡说,谈谈你就明白了。老杨说,老胡,这是命,你认了吧。老胡说,我不信命。老杨说,可你得相信组织。老胡说,我只想和你谈谈。老杨说,你要谈什么?老胡说,谈过你就知道了。老杨说,好吧,你挺难受,我知道。老胡说,有些东西你还不知道。老杨说,可我知道白豆是我的了。老杨这时觉得这个铁匠真的是好可怜。可怜可怜

他吧。作为一块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他也该安慰安慰老胡。他说,好吧,你要想谈就谈谈吧。

柱子移开了,老杨跟着柱子走,这个时候,象老胡这样的男人,只能象根柱子。

营地西边有一块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树。树上没有树枝,没有树叶。是棵死树。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渴死的,可能是被害死的,也可能是老死的。死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开荒者来到这里时,它就站在这里了,象是在等着什么,又象是在说着什么。

夜色中,看这棵树。象是一只五指并拢伸向空中的手臂。有几只蝙蝠绕着它飞来飞去,幽灵似地。

坐在沙丘上。老杨还抽着烟。老胡不抽烟,手里还玩着他从不离手的小刀子。

没有风,夜静得要命。

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兵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谁不知道你是在山上当土匪。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土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不知道。老胡说,我在一个玩杂技的班子里耍飞刀。老杨说,怪不得你刀子扔得那么准。老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山上当土匪?老杨说,不知道。

老胡说,班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在头上顶二十个大瓷碗。她的皮肤也象瓷碗的瓷一样白一样润。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娶她当老婆。不演出时我带着她到集市去玩,她爱吃冰糖葫芦我一次给她买过十串。我说你当我老婆后我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她没有说嫁给我可她笑了,我知道她愿意嫁给我。可是班主也看上了他要娶他当小老婆。并且在一天夜里跑到她房子里把她占有了。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什么也没有说,演出时我手中刀没有飞到前面的靶子上,飞到了站在台子边上的班主的头上,刀子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就象是这样……

说着,手中刀子飞出去,老杨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那道光成了一点亮钉在树上,一只蝙蝠正在刀尖下痛苦地痉挛着。

老胡接着说,杀了班主只好上山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当土匪了而去投了八路军了吗?

老杨不说话,他不想听老胡说这些事。

老胡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抢她家的财产时我看见了她。我对土匪头子说钱我不要财我也不要,我只要这个女人当我的老婆。土匪头子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山上他却变了。说是他要这个女人当压寨的。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捆起来,扔到山洞里想让狼来把我吃掉。我用贴身的小刀子割断了绳子,跑回了寨子,看到那个土匪头子正搂着那个女人在睡觉,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让手中的刀子飞出去,刀子扎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血一下子喷到了屋顶上,就是这样……

又一把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和刚才那把刀子一样,又把一只蝙蝠钉在老树上。

老杨说,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老胡说,除了那两个女人外,白豆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我想娶来做老婆的女人。老杨说,你吓唬我?老胡说,我说的全是真的。老杨说,你说的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不能胡来。老胡说,天下再变,我是个男人,这变不了。男人想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变不了。老杨说,你还真敢胡来?老胡说,为女人,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为女人,我再杀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老杨说,那你也会没命。老胡说,我认了,这是我的命。

老胡说又把第三把刀子扎到了树上,那只蝙蝠想逃没有逃掉。刀子比它快。

部队到下野地,转入开荒生产阶段,马刀枪炮全收进了仓库。老胡的小刀子,不属于武器,没有人收。小刀子在别人身上,只能用来杀瓜削水果皮,可在老胡手上,它就成了随时可以致生命于死地的东西。

从树上取下三把小刀子,有血从刀子上滴下来,滴到沙土里。把刀子在鞋帮上擦了擦,又重新握到了手中。

老胡从老杨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风,吹得老杨浑身冷。

看到老胡的影子一点点走远,渐渐地消失了在夜色里。老杨手中的烟忘了放到嘴上吸了,已经烟灭了。

老杨一拳砸到沙丘上。沙丘很软砸上去没有响声。可老杨还是不停地往下砸,边砸边骂。什么混蛋畜牲狗屎毛驴子,反正是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说了个遍,把老胡的祖宗八辈子骂了个遍。

骂完了,一下子没有劲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了在沙丘上。象死了一样,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就象身边的那棵老胡杨一样。还不如那棵胡杨。胡杨还是站着的,但老杨却只能是趴在那里了。

白豆 - 第二章 (4)

趴在那里,老杨心想。这个世界上,为了女人,去要别人的命的人,是傻子。而为了女人,让别人把自己的命要掉的人,更是比傻子还要傻的大傻子。

天亮了,太阳出来。老杨没有按照计划到场部去。他去营部找到了吴大姐。

对吴大姐说,吴大姐,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尽管很喜欢白豆。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应该做到毫不利已专门利人。胡铁同志是个一般群众,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让他与白豆同志结成革命伴侣。

吴大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老杨。

老杨说,真的,吴大姐,组织对我的关心我感谢不尽,我会以努力工作来报答的。请你去告诉白豆和胡铁,我祝他们幸福美满。

吴大姐简直是有点感动了。她说,老杨,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你真了不起。你放心吧,有合适的女同志。我会马上介绍给你。同时,我还会把你的这种表现向组织反映的。

老杨走了。

尽管还是有点不明白,觉得老杨的举动有点可笑。但吴大姐心里还是挺高兴。看来,又可以吃到老胡送来的野味了。

站在白豆屋子门口,没有进去,喊白豆出来。白豆以为老杨把喜糖喜烟买回来了。

白豆出来了,看到老杨两手空空,有点意外。

老杨说,白豆同志,给你说一声,咱们俩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白豆说,没听明白。老杨说,告诉你吧,我不娶你了,你也不要想嫁给我了。白豆说,为什么?老杨说,什么也不因为。白豆说,你嫌弃我?老杨说,别问那么多,反正你想嫁谁就嫁谁吧。白豆说,那我嫁给谁?

——嫁给我。

第三种声音传过来。老杨和白豆一起看过去,看到老胡站在不远处。

老杨转身走了。

老杨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老胡走到白豆跟前。

老胡说,嫁给我,好吗?

白豆说,你抽烟吗?

老胡说,我不抽。

白豆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老胡身上有烟臭味。

白豆说,那好吧。

收到白麦的信。

白麦在信上说,她结婚了,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坐花轿。连洞房也没有人来闹。只是胸前戴了一朵红花,还是纸扎的。

白麦这么说,白豆一点也不奇怪。在村子里,看见过好多人家娶媳妇,以为女人出嫁是一定要坐花轿的。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的女人出嫁,却是另外的样子,才知道革命的结婚法,是没有花轿的。白麦结婚没有花轿坐,到她结婚了,也一样没有花轿坐。

白麦在信上还说,她也参加了工作,还说,她的工作,白麦一定不会想到。不是干别的,是去上学。到一个工农速成中学去读书。

这可真是让白豆没有想到。白麦说结婚,白豆可是一点儿也没羡慕,还觉得白麦嫁了那么一个瞎了一只眼,年龄也大的男人,挺可惜的。

可听说,白麦又去上学了。真是让白豆眼气得很。白豆太想上学了。娘思想封建得很,家里女娃子,只让读三年书,说读多了没用。还说,她一天书也没有读,还不照样嫁人,照样生了一大堆孩子。还说,要不是八路军来了,白豆一天书也别想读。为这个事,白豆真生了娘的气,娘想让她点嫁人,她偏不嫁,新疆兵团来招女兵,娘不让去,偏要去。干部支持,政府的事,娘干气,没办法,只能让白豆到新疆来。

如果说,白麦留在了城里这件事,让白豆觉得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件事了。白麦可以去读书,可以去认很多字了。白豆到了农场,白豆就不能去,同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同是到了新疆,白豆不能去念书,只能下地干农活。

白豆替白麦高兴,可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原就没有到新疆再读书的想法,也就不会为个事想那么多了。

白麦没有在信上多说结婚的事。白豆想听听白麦说说这方面的事。女人和男人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豆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听别人说过。可听别人说,和听白麦说不一样。别人说的,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胡说。白麦说的,肯定全都是真的。白豆相信白麦,就象相信自己一样。

可这个白麦,偏偏把洞房里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这让白豆有点生白麦的气。她觉得白麦不说给她听,还是没有把她当亲妹妹看。

给白麦写信。

信上说,我也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是一个铁匠。铁打得好,给我打了一把坎土镘,可好用了。

谁也不知道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同一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可却不象以前那样,总是会打个招呼,说些有用和没用的话。

其实老胡倒是好多次想主动和老杨说点什么。可他刚把脸凑得近一点,老杨的那张脸马上别到了一边,让老胡想说点什么也说不出了。

看到老杨一个人闷着头抽烟,老胡还真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杨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会觉得他可怜。老胡无法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的有点恶,有点霸,有点坏。

人在世界上,谁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没有错。况且好多事,当时看好象做错了,可过后看它又是对的了,相反,也有好多事,当时看好象做对了,可过后看它又是错的了。

白豆 - 第二章 (5)

老胡不知道眼下的这件事,以后看会是对是错。他压根儿也没有去想过。他只是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他来说,天下最大的事,就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来当老婆。

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变成傻子,变成疯子。男人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那就真能为这个女人什么事都干。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去让老胡去干了。

老胡已经和白豆谈到结婚的事了。

用了似乎这个词,是因为白豆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老婆。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这是给吴大姐送去野鸡野兔时,吴大姐给他们选定的日子。说

这是个好日子,那一天,全国都在欢庆,而且每年这一天都欢庆,国庆节,不也就成了你俩的结婚纪念日了。说得老胡心里美滋滋的。

说这话时才是七月多,还要二个多月才能到十月一日,老胡有点嫌等得太久,尽管他想不出再会有什么事,能改变那个选定的日子,可他还希望能早一天还是早一天好。因为不管你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你都无法知道明天在你的生活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老胡能知道,就在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这个男人不会玩刀子,这个男人的身子骨也没有老胡粗壮,可他却比老胡强大,比老胡有力量。要是老胡能知道这个男人也会在某一天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那么,老胡可能就不会同意吴大姐选定的那个吉利的日子了,他会马上就找个休息日把白豆娶了。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可他没有这么做。一辈子的事,不要太着急,大男人做事,不能猴急猴急的让人看了笑话。

老胡不知道以后的事。下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那个一个多月后也想娶白豆的男人也一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以前至少有五次机会从白豆面前走过,可这个男人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白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进程。而老胡算什么,和一棵草,一株树,一块石头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老胡的人生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事,

在这个季节,在下野地这个地方,老胡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个事。

在下野地,真正的大事是另一件事。

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一条命名为“军垦大渠”的渠通水了。这一句话里连着出现了两个军字,并非一种偶然。在它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含意。

下野地在1950年以前没有人,1950年一下子涌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是来种地,却全带着刀和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把帽子和领子上的士兵的微章摘去。直到现在他们还习惯穿着黄色的军衣做事。农场还在使用着军队的编制包括一些管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八月一日仍然是他们的重要节日。尽管他们实际生活已经和北方南方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却在骨子里固执地把自己当作一个兵。那怕是个开荒种地的兵也要紧贴着那个兵字。

军垦大渠的挖掘,用了整整两年多的时间,有三个人在挖大渠时死了。其中有一个山东女兵才十九岁,在最冷的那个大雪不断的月份里,她被一块滚下来的冻土块砸倒在了渠底。他们全埋在了大渠旁边的土丘上。它们的存在一点儿也没有冲淡大渠通水时带给大家的欢乐。

人们没有不为这条大渠欢呼雀跃。这条人工挖掘的大河长有三百里,一直从西南那座叫做天山的雪峰上通下来,夏季的烈日保证了在最干旱的季节里,它也不会干涸也会翻滚着波浪。下野地有三十万亩的荒漠会在它的滋润下变成绿洲。垦荒者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棉花玉米和小麦,下野地的全部生活内容会随着这条人工河的奔流而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大渠边有一道用松树枝和野草花搭成的彩门,锣鼓和鞭炮汇成了震天的声响。下野地的每一个人都来到了彩门前欢呼。连兵团的首长也从乌市赶来了。其中级别最高的那个首长,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没有受到影响。他的讲话一次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特别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他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话,那么我们的下野地就是一座天堂,并且是一座越来越好美好的天堂。

谁不想生活在天堂里,下野地的人也一样。

白豆也在大渠边,也在人群里,也在听首长讲话,也看到了首长只有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白麦的丈夫。白麦写信只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位首长,但从来没有说这位首长只有一只眼睛。

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想象的出,白豆如果真知道独眼首长是白麦丈夫,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

大渠的建成通水,真的是一件大事。

尽管我们对它的重要性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可有些事在它的影响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我们始料不及大吃一惊。

大渠通水后第六天。

下午,没有风,没有云,太阳在天上,有点斜。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

她的胳膊弯着,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衣服,有女人的衣服,也有男人的衣服。

白豆 - 第二章 (6)

她是个米脂女人,很年青,她的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间,有一种轻松愉快。

谁都可以看出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在她以前,已经有好多女人和她一样这样走着。在她以后,还会有好多女人象她一样这样走着。

一个女人去水边洗衣服。

这实在是件太平常的事,不光在下野地是件平常的事,就是在世界别的地方,也是件太平常的事。

不过,当我们这样说时,也许这件平常的事里,已经开始有些不平常的东西正在出现。

只是我们暂时还不能看到它,我们甚至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可它离我们是多么近啊。

这个下午,这个女人,还有那条水渠,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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