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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 作者:董立勃

白豆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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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 - 第四章 (1)

不知道该怎么向马营长汇报和胡铁谈话的情况,吴大姐被马营长喊到办公室后,有点支支吾吾。

吴大姐说,和胡铁谈了一下,这个家伙……马营长说,你不用说了,他说的什么我全知道了。吴大姐说,他来找过你?马营长说,对你说的话,对我全说了。吴大姐说,没想他这么胆子大,真是太不象话了。

马营长说,不过,我倒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吴大姐说,我看得好好收拾他一下。马营长说,我想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俩是平等的,我不想用手中的权力欺负他。吴大姐说,那我们怎么办?马营长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只是你要去多关心一下白豆。和她多交交心。吴大姐说,我明白了。白豆很单纯,也很听话,和她谈过一次了,还会和她再谈的。你放心吧,我会说服她的。其实,她同意嫁给胡铁,也是我做的工作。马营长说,千万别勉强她。婚姻这个事,是个人的大事,一定要让人家甘心情愿。要充分体现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原则。吴大姐说,我是干妇女工作的,这个道理我能不懂。

吴大姐走了。马营长点起一支烟抽。如果在这以前,白豆对他来说,只是个女人,得不得到,并不太重要。那么,从现在开始,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与尊严相关了。他只能得到,而不能失去。也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争风吃醋。但马营长却已经把发生在他和胡铁之间的事,看成了一场战争。

战争残酷无情,,战争惨烈悲壮,战争你死我活。只是我们还无法知道,发生在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地窝子的白豆,先看到了一个人,后又看到她的床的对面,又多了一张床。原来那个位置是翠莲的,翠莲结婚后,一直空着。早说要安排人,也没安排。

人是个女人,和她一样年青。

女人说,我叫曾梅,刚从八队调过来。

白豆说,你好,我叫白豆。

白豆正心烦,不想多说话。心烦不是因为屋子多一个人。房子是公家的,住谁不住谁,白豆说了不算。再说,多个人,多个伴,想说话,可以说说话。睡觉也会踏实。看曾梅的样子,脸面挺和善,相处不会难。

如果不正赶上心烦,白豆准会和她聊个不停。白豆爱说话,人张了嘴,就是说话用的。好多烦恼,说说就少了,好多烦恼,说说就没了。

可眼下这个恼,这个烦,白豆不知给谁说。给别人说,别人啥也不知道,也听不懂啊。说不定,还会越说越烦呢。干脆不说,自己想。知道想也没有用,还是要想,说是自己的事,自己却做不了主。做不了主,让别人做主。可又突然冒出了好几个人,都要为你做主。

听谁的?

非要白豆点个头。可这个头真的很难点。

看出白豆有心事,曾梅也不说话,低着头收拾床铺。

门外有人喊白豆。一听,白豆就听出是谁在喊她。

白豆走出门。

看白豆走出门,曾梅不收拾床铺了。

先是站到门里面看,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粗大的男人。天刚黑,还没黑透。离得近,能看清人的脸。

白豆说吴大姐找我了。男人说也找我了。白豆说你说咋办?男人说咱们到屋子里说。白豆说不行屋子里还住的有别人。男人说不是一直是你一个人住吗。白豆说刚搬来的。男人说咱们换个地方说。两个人往营地西北角走,那边有一片树林,前年栽上的,已经长好高了。

看到两个人走开,曾梅从门里走到门外,看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却没有回屋子里去。也往前走,不是跟着白豆他们走,朝相反方向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不是地窝子,是高房子,房基是石头和砖头的。高房子住的是营部的干部。

曾梅敲一扇门。门开了,露出吴大姐的脸。

曾梅说,他们去那边小树林了。

有风,风不大。有风,就没有蚊子。树底下的土是沙土,一粒粒很细很干净,象是水里洗过一样。太阳晒了一天了,热气透进沙子,坐在上面,又软和又暖和。和坐在沙发上一样。

可此时坐在上面的两个人,不会觉得舒服。

胡铁说,你得听我的。白豆说,可我也得听吴大姐的。胡铁说,为什么要听她的。白豆说,她是干部,父母不在,我就得听干部的。胡铁说,干部让你嫁谁你就嫁谁。白豆说,父母从来都是为了孩子好。胡铁说,父母也会犯错误。白豆说,不听他们的就是个错误。胡铁说,你不能嫁给别人。白豆说,那我嫁给谁?胡铁说;嫁给我。白豆说,你能娶了我,我就嫁给你。胡铁说,我现在就娶你。白豆说,现在?怎么娶?你乱开玩笑。胡铁说,我说的是真的,咱们一起跪下。白豆说,跪下干什么呀?。胡铁说,拜天地。白豆说,跪给谁呀?胡铁说,月亮,天上的月亮。白豆说,这算什么呀?胡铁说,结婚。白豆说,可我们没领结婚证。胡铁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发。白豆说,这可是非法的,是犯错误。胡铁说,没人会管我们了。白豆说,干部会管。胡铁说,不让他们管。白豆说,他们非管不可。胡铁说,咱们跑掉。白豆说,跑?胡铁说,跑,让他们想管也管不了。白豆说,往哪儿跑?胡铁说,往胡杨林里跑,里面什么都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开地种庄稼,保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白豆说,你这是背叛革命,我不干。胡铁说,你不干也不行。白豆说,你还能强迫我?胡铁说,我娶你娶定了。白豆说,可你说了不算。胡铁说,至少我现在说了算。白豆说,光现在说了算有什么用?胡铁说,我现在就娶你。白豆说,别胡说了。

白豆 - 第四章 (2)

胡铁一把搂住白豆说,真的。白豆并没有把胡铁推开,说,你别开玩笑。

胡铁一只手伸进白豆的衬衫里,胡铁说,我们先把婚结了,再去办证。

让胡铁的手在衬衫里摸,白豆说,你怎么能这样想?

胡铁的手从白豆的腹部往上爬,象爬山一样。胡铁说,等他们知道了,已经晚了,只能成全我们了。

白豆说,你疯了。白豆一下子从胡铁怀里坐起来,挣脱了胡铁的手。

白豆说,我死也不会这么嫁,要嫁,就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和别的女人一样穿红戴花,人活着就这么一次,不说比别人强,怎么也不能不如人

呀。

胡铁愣住了,说白豆没主见。那里胡说,看这会儿,她多有主见。胡铁知道,他的对手,比他强大,要是不能马上搞定,最后结果天知道。

又把白豆搂过来。又把手往衬衫里伸,这一回他不想多说了。看来一会半会,要说通白豆,是不大可能了。不如先把事做了,把生米做成熟饭。胡铁不说了,也不想那么多了,胡铁现在只想快点把这件事做成。他知道做成这件事,白豆就会一辈子是他的了。

胡铁不说了,可别的人要说。好象早就有人在看着胡铁了,看到了胡铁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胡铁的手手刚触到白豆的肚皮,看到的人就喊了起来。不喊胡铁,只喊白豆。

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胡铁刚想让白豆别吭声。白豆已经站起来。边站起来,边答应着。

一片马灯的亮光晃荡着,从远处飘过来。

亮光里,是吴大姐,还有曾梅。

吴大姐说,到屋子里,找你说话。看你不在。小曾说你出去了,天这么黑,怕你出个事。就拉着小曾一块找找你。

白豆说,我没事,和老胡在这里乘一会凉。

转过头,找老胡,胡铁已经不在了。

老胡走了,走得真快。其实老胡没走远,就站在不远的暗处。看到吴大姐的假惺惺,他知道这是个阴谋。他还知道,以后要想和白豆单独相处,怕是很难很难了。

这个回合,他败了。他还得败,因为他的对手不是一个人。帮对手的人太多了。

其实他只要一个人帮他就行了。可这个人偏偏什么也不明白。

男人已经为女人发疯。女人却不知该嫁给谁。

这就注定了不会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因为,在这个时候,胡铁的想法不再坚定如铁了。

这个夏季,卷入到了这个故事中的人,到了这会儿,只有一个人高兴了。他的高兴只想让一个人看到。高兴的人是老杨。老杨高兴时只想让老胡看到。老胡不想看到都不行。

老胡在铁匠铺。老杨去铁匠铺。别说赶马车的没有理由去,马蹄子上的铁掌磨坏了,要换新的。让老胡打,老胡还不能不打。

老胡打马掌,老杨站在一边看。光看还不行,老杨还要唱。老杨是河南人,会唱河南梆子。也不知唱的那出戏,戏中词好象是给老胡编的。

什么“愁啊愁,莫愁坏了身子骨,让奴心疼”,什么“恶人夺去我的妻,老天长眼让他倒大霉啊”,唱得老胡牙根子起火,恨不得用手中的铁锤,去砸老杨的头。

回到屋子里,更躲不开老杨,住在一起,想不见门也没有。老杨还是高兴,不过不唱戏。凑到老胡跟前,老杨用嘴说。说什么呢。看到老胡手中的小刀子,说老胡的刀子,说老胡的刀子好看,让老胡送他一把。老胡自己是铁匠,打了好多小刀子。老杨想要,让他随便拿。拿上刀子,老杨看着刀子说,好看真好看,不过也就是好看了,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

不想听老杨说,坐到外面去。老杨也坐到外面去。好多人在外面坐。大家坐在门口,老胡一个人坐到远处土丘上。老杨不到老胡跟前去,和大家坐在一起。又说又笑,老胡听不清大家说什么笑什么,可他想大家一定在说他在笑他。

老杨的笑声最大,只有老胡明白老杨为什么会这么笑。

下野地地方大,人可不多,谁有一点事,不想让别人知道都不行。要是再牵涉到男女关系,那就象插了翅膀,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这个地方,不是那个杂技班子,也不是个土匪窝子。胡铁无法象在那些地方一样做事了。

这个时候,胡铁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了。

再到马营长办公室,没有直接推门,先喊了声报告,让进去以后再进去。士兵出身的他,一般情况下,士兵的习惯不会变。

上次是马营长吃惊,这回反过来了,吃惊的是胡铁。

想好了,准备接受一场恶骂。还想好了,怎么骂,也不会改口。官骂兵,怎么骂,兵也得受着。不过,骂也能把人骂急,老胡不知道,能骂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甚至想到可能会发生流血冲突,老胡的裤子口袋里有意多装了几把飞镖。

没进门时,想到一张脸如何铁青。进了门,却见到一张脸,微微笑着。不但对着他笑,还站起来,走过来,和老胡握手。拿过凳子,让老胡坐上面。不象是官见了兵,更不象是见了敌人,倒象是见了老朋友。

没法不吃惊。不管什么事,只要和自己想得不一样,总是会吃惊。

白豆 - 第四章 (3)

进门时,马营长的态度让老胡吃惊,坐下后,听了马营长说的话,老胡更吃惊。

马营长说,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别把我当官,我也不把你当我的兵。咱们只说男人的话。你喜欢白豆,我也喜欢白豆,你想娶白豆,我也想娶白豆。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不让我想。

马营长说,你会说,你喜欢白豆比我早,我喜欢白豆比你晚。可早晚又能说明什么,革命还不分先后呢,爱怎么能分早晚呢。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你和白豆已经订了婚。订婚不是结婚。结了婚还能离婚呢。订婚又算什么。只要白豆没嫁人,别人就可以去喜欢她,追求她。你可以,我可以,别的人也可以。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还有很多女人,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我也想去找别的女人,可我偏偏看见了白豆,偏偏看见了她就喜欢上她。喜欢上她了,就没有办法去找别的女人了。就象你现在,让你离开白豆去找别的女人,你不是也坚决不干吗。

马营长说,其实不要发火,不要急,不要争,不要吵。两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样的事多得很,平常得很。古代多,现在也多,外国多,中国也多。怎么办?谁也不肯让,只好决斗。一个把另一个打死。咱们不能这样,咱们是革命队伍,不能学封建资本主义那一套。

马营长说,你会问我,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说。只是有个道理,你得明白,我也得明白。这么多年了,道理不说,其实你也懂,只是一急,你可能忘了。什么道理呢。一句话,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看看,这一说,你马上点头了。

马营长说,一个女人甭管有再多男人爱,到头来,只能嫁一个人。嫁给谁呢。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尊重妇女,让妇女自已说,让白豆自己说。她说,她谁也不嫁,只嫁给你,我不说二话,马上给你举行婚礼,我主持。可她要说嫁给我,你也不要伤心,更别恨我。你要笑着给我当伴郎。

马营长说,咱们都是男人,看得出来,你是个男子汉。你那天那个样子,不是你的错。只要是个真正的男人都会那样。换了我,也会那样。只是,我也想让你也把我当男人,也给我个机会。

马营长说,如果你同意我说的,马上就让白豆出来,让她站在我们面前,让她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没有和白豆单独说过什么。你和她,已经接触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定对你的情感,比对我的多。我想你会同意我的建议。当然,你不同意也行,你就说个办法,咱们商量。可行的话,就听你的。

让胡铁说,胡铁说什么。胡铁想到的,马营长全说了,胡铁没想到,马营长也说了。

听马营长说时,胡铁不时想到那天自己的样子,还有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烧,全身不自在。还不如让马营长抽几个大嘴巴子,也骂他个狗血喷头,他才好受些。

一个男人要打败另一个男人,有时并不见得非要有很大气力,有很高强的武功。就象战争一样,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

都是男人,为啥胡铁只能去打铁,马柴就可以当营长。这不是抽签抽出来,也不是赌博赌出来的。

马营长不是那个班主主,也不是那个土匪头子,更不是老杨。马营长让胡铁的飞刀,不好意思从裤子口袋里露出来。

马营长让吴大姐去喊白豆。不大一会,吴大姐喊来了白豆。好象白豆已经在一个地方等着了,等着吴大姐喊。白豆来了。看到胡铁,看到马营长,白豆不意外,表情是早知道似的。

吴大姐领来白豆,故意说,没有她的事,要走。

马营长没有让她走。让她也坐下。

看起来,好象和她没有关系,其实离开了她,这个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让一个女人说嫁给谁,就嫁给谁。听起来,挺可笑,看起来,也很可笑。

可四个人谁也不笑。

为了公平,马营长和胡铁不和白豆说话。有什么话让吴大姐对白豆说。

吴大姐说,白豆,你就说吧。

白豆看看吴大姐。

吴大姐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白豆又看看胡铁和马营长,还是没出声。

吴大姐的点急了。说,别怕,别看他们是大男人,可这会儿,你说了算。

白豆嘴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话却没有出口。

吴大姐说,你不是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呀。

白豆还是没有马上要说的样子。

吴大姐着急。

胡铁反而不急。急什么呀,白豆没有开口,胡铁不要等到白豆开口,他已经知道白豆会说什么了。

知道了答案,也就不着急让别人说答案了。

看到吴大姐急。胡铁高兴,心想急死你才好。

胡铁再笨,也能想到这二天,吴大姐对白豆有多重视,可能是除了晚上睡觉没有抱着白豆睡,再剩下的时间,怕是一直在不停地对白豆说。

说什么,傻子也能想出来。

白豆不说,胡铁不急,一点儿也不急。

和胡铁一样,马营长也不急。急什么呀。马营长也知道白豆会说什么。

白豆 - 第四章 (4)

可当白豆真的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话后,屋子里的三个人全愣住了。

吴大姐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胡铁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马营长更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白豆说,告诉你们吧,我谁也不想嫁。

说完,白豆突然站起来,冲出了屋子。好象这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是三只老虎,她要不赶快跑,就会被吃掉。

吴大姐说,她怎么会这样说,我问她时,她不是这样说的啊。这个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啊。我得找她好好谈谈。

边说,吴大姐边看马营长的脸色。好象她做错了什么。

看不出马营长的脸色有变。

站起来,离开办公桌,马营长走到胡铁跟前拍了一下胡铁肩膀。

马营长说,看来,我们喜欢人家,人家并不喜欢我们呀。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们是一样的。看到了吧,我是营长,可我和你一样,女人不会因为我是营长,就喜欢我,不喜欢你。从现在起,你还可以象以前那样去追求她,同样,我也可以去追求她,直到她作出选择。

只有胡铁没说话。

白豆的话,尽管让他没有想到。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最终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

冲出营部,白豆不停地跑。

不知为什么跑,也不知往什么地方跑。她的脑子好象没有了。看着那梳着一根辫子的头还在肩膀上,却成了摆设,不起任何作用了。

跑过一片房子,跑过一片庄稼地,跑过一片荒地,跑进了胡杨林,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跑,在胡杨林里跑,又跑出胡杨林。

跑出胡杨林,白豆停下来。不是跑累了,不是跑不动了。是因为白豆看到了海。

好大一个海。一眼望不到边。

在海边长大,天天看到海。海和家里亲人一样,白豆熟悉得很。只是眼前这个海,和白豆熟悉的那个海完全不一样。就象是村子和营地一样,就象是村子里的人和营地里的人一样,就象是村子里发生的事和营地里发生的事一样,看起来好象差不多,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就象白豆现在遇到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他们连听说都不会听说过。

没有风,却有一个个大浪,从天边推过来。大浪不管多大,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浪的颜色,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竟是黄色的,金黄色的。象是火炉上烤出的玉米饼子。不是火,没有这么大的火,能把海的颜色烤掉。是太阳,,一定是太阳,这里的太阳,要多毒有多毒,没有什么东西,在它的长久烤晒下,不掉色的。

颜色变了,什么都变了。水里什么也没有了。看不到鱼,也看不到船。偶然能看到几只骆驼在游荡。跳进这样的海里,不会游水,也不会沉下去。没有人会被淹死。

不会被淹死,却不能说不会死。淹不死,太阳会把你晒死。不是吓唬你,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些被晒死的野兽和人的尸骨。

可白豆还是跳了进去。

跳进了两个大浪之间的谷底。

多毒的太阳,她已经不在乎,就是把她晒成肉干,她也不在乎。一个人一辈子,难说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在乎。

自己不在乎,别人却在乎。

躺在沙海的沙浪之间,朝天上看,天更象海,蓝透了。云象帆,一点点,随着风,飘来飘去。天上一定也有人,也有人躺在白云里往地上看。只是不知道,天上的人,是不是也有和白豆一样的心事。

看着看着,果然看到了一个人,也是个女的,也一样和她年青。那女的也在看她,还喊她的名字。真是奇怪,天上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眯起眼睛仔细看,看那女人,怎么也面熟。象谁,看出来了,象曾梅。再看看,不是象曾梅,而就是曾梅。

曾梅不在天上,她就在沙丘上。站在浪顶上,往下喊躺在谷底的白豆。

曾梅说,白豆,白豆,走,我们回去。

白豆说,我不回。

曾梅说,你要回去。

白豆说,我不想回去。

曾梅说,你不想回也得回。

白豆说,我呆在哪里是我的事,别人管不了。

曾梅说,你呆在屋子里,没有人管你。可你呆在这里,就有人管你。

白豆说,我不回,天黑了,我也不回。

曾梅说,这你可说了不算。

白豆说,谁说了算?

曾梅说,大家?

白豆说,我不要大家管。

曾梅说,那你就呆在这里试试,不用多大一会,全营的人都会出动找你,他们会找遍每一个地方,直到把你找到。

白豆当然不会去试。不用试,白豆知道,曾梅不是吓唬她。冬天时出去打柴禾,下大雪了,一个人迷路了,别人都回来了,这个人没回来。于是全营的人又回到大雪中,找到了大半夜,才把这个人找到。当时这个人正在一个哈萨克的毡房里喝奶茶。什么是集体,这就是集体,什么是集体主义,这就是集体主义。这样的集体和集体主义在海边的小村子里找不到,也看不见。

到下野地不久,白豆学会唱的第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叫“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白豆 - 第四章 (5)

白麦又来信了。

白麦在信上说,我都要气死了,白豆啊,给你说一句真心话,我都不想活了。

白麦说,前几天,我下面不知咋的疼得很,就到医院去看。医生看了以后说,是不是和丈夫做那个事了。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医生说又说,手术还没有全好,不能做那个事。我说,我没有做手术。医生说,你不是刚做完结扎手术吗?我说,什么叫结扎手术。医生笑了。说我手术都做了,还不知道手术是什么。医生看我真不明白的样子,就告诉我说,结扎就是不能再生孩子了。

白麦说,我一听,差一点婚过去。我想肯定是上次做人流时,医生干的。我马上去找那个妇产科大夫。是个女医生。她说是把我给结扎了。她说,不是她要做的。是院长安排的。我就去问院长。院长说,这是首长安排的。我马上跑回家,问老罗,他说,是他安排的。老罗一点事也没有的样子,真是把我要活活气死。

白麦在信上说,我问老罗什么不让我生孩子了。老罗这才给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老罗已经结过一次婚。老婆是老家农村的,是家里包办的,长得难看得很。参加革命后,就和她离了。老婆离了,孩子离不了,孩子还是老罗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全给了老罗。老罗说已经把孩子从老家接来了。老罗说,孩子多了不好,有两个就行了。我是老罗老婆,老罗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孩子了。孩子多了是拖累。老罗说我,还要参加工作,不能在孩子上太分心了。老罗就安排医院在给我做人流时,给我做了结扎手术。

白麦还在信上说,一听这话,我的头象是被人敲一棒子,一下子就把我敲昏了。等我再醒过来时,身边真的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一见我醒过来了,马上就喊我娘。我一听就流泪了。不是高兴的,也不是激动的。我说是难受啊。你说我我这叫什么事啊,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出来,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娘了。白豆啊,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有这样的事,要不是白麦说,要是别人说,白豆不会信。可她知道,白麦这么说,那这个事就一定是真的。白豆马上为白麦难过起来,同时,也有点庆幸自己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虽然白麦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会和谁结婚。可白麦想好,不管是和谁结婚,这个男人不能已经有孩子了。白豆可不想当别人的后娘。在村子里知道,女人最不好做的事,就是当后娘。

白豆觉得白麦真是太可怜了。想着白麦当初要是不留在城里就好了,要是和她一块来到下野地,肯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那时没被留到城里,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在信上说,上封信说,我可能会嫁给一个铁匠,现在看来,可能又嫁不成了。要说为什么嫁不成了。我也说不明白。算了,不说了。我这样老老变,你一定觉得可笑吧。再不给你说我会嫁给谁了,等我真的嫁了,我再给你说。

白豆想安慰一下,想让白麦在不能生孩子这个事想开点。可她一样找不出能安慰白麦的话。白豆就好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离开营部,老胡不再说话。

铁匠铺里,一个人干活,用不着说话。可回到屋子里,全是人。你不说话,别人找你说话。又不是哑巴,不能不说。可老胡真不想说。和谁也不想说,说什么也都不愿说。

顶讨厌还是那个老杨。有空就往老胡身边凑。并且三句话没说完,就扯到白豆身上。说的话,别人听起来,是给老胡宽心,是在安慰老胡。可老胡听起来,和用刀子扎他的心没有两样。

没有办法,只有躲开。躲开大伙儿,也躲开老杨。吃过饭,老胡不在屋子里呆,到外面去。别人到外面去,找凉快,找人多的地方去。老胡到外面,不管凉快不凉快,专找没人的地方去。

树林子,草窝子中,荒土丘上,老胡都有去过。不管哪个地方,老胡一去,就往地上一躺,让树和草遮住他。没有人看见他了,也就没人找他说话了。

到天黑透。别人都回到屋子里,躺到了床上,响起了呼噜。老胡才走回来。都干一天活了,早睡成了死猪。没人还等着老胡说什么。老杨想给老胡说什么,也等不及了,熬不住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早上,问老胡你昨天晚上啥时候回来的。老胡故意说,天亮。

一个躲到没人的地方,还有个好处,利用这个时间,老胡可以好好想想一些事。

想来想去。想出两个字,后悔。

后悔认识白豆,后悔喜欢上白豆,后悔想娶白豆。后悔吓唬老杨,后悔在营部大吵,后悔那天在营部一声不吭。

全是后悔。

按说,一个男人不能后悔。象胡铁这样的男人更不能后悔。

可胡铁偏偏后悔了。

虽然白豆从来没说过不愿嫁给他,就是那天在营部,白豆也没有在营长和他之间去选择营长给了他自尊。但胡铁还是后悔了。

后悔从来没有用,过去的事,怎么也不可能变个样子。能变样子的是正在做的事。

从那天出了营部,胡铁没有再去找过白豆。并且打算再也不去找白豆。白豆做什么,他再也不会管,别人要对白豆做什么,他也一样不会管。

白豆 - 第四章 (6)

他想做到和白豆就象是从来不认识的人。

不是他怕马营长。活到了这个份上,胡铁不会怕任何人。胡铁只是在明白了白豆真的是没有想着一定嫁给他后,他的心就象是刚出炉子的一块烧红的铁,被扔到了水盆里。好多事,要冷下来了去想,去做。

其实没有马营长,胡铁可能一样会娶不到白豆。只有一个原因,白豆没有象胡铁想娶她一样,也想把自己嫁给胡铁。

世界上好多事情,一个人只要有毅力,有能力,就一定能做成。但只有一件事,你一个人有多大本事也不一定能做成。这件事就是男女之爱。

胡铁想,如果有机会,能再和马营长单独谈话,那么,他会把这些想法全告诉他。并且会答应他,在他结婚时,去当他的伴郎。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胡铁已经从我们的故事里撤退了。似乎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事,再找到他了。他完全平静地去过他的日子了。

可谁都知道,好多事情,既然已经进入了,就不会那么容易脱身。只是我们实在想象不出,围绕着胡铁,还会发生什么。

白豆调到了营部炊事班。

是吴大姐去通知的她。却不会是吴大姐的安排。营部炊事班,直接为营部领导服务,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没有马营长同意,白豆去不了。

吴大姐说,炊事班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毒的太阳晒不着。有好吃的,还能吃个够。炊事班的人,一看面色,就和地里干活的人不一样。吴大姐不说,白豆也知道。下野地的人全知道。天上的天堂有多好,他们不知道,但下野地的天堂,大家全知道,那就是炊事班。

还有一点,吴大姐没说。米脂女人死以前,就在炊事班。白豆去炊事班,顶得就是她的缺。可大家不相信,让白豆去炊事班,不光是顶米脂女人干活的缺。她还要顶起米脂女人别的方面的缺。

傻子才不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这一点,大家见了白豆,全是客客气气。现在对白豆客气,是想着以后,白豆能对自己客气。白豆对你客气了,那么,在下野地,就不会有人敢对你不客气了。

不知道白豆心里怎么想,不过,吴大姐对她说过后,她没有多说什么,就去炊事班上班了。

白豆也许什么都想过了,也许什么也没有想。

不管白豆明白没有,反正下野地的大部分人,都自以为看到了白豆以后要走的一条道路。

我们好象也可以想象得出围绕着白豆会发生些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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