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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祸的孩子》 作者:董尧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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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年就三五年吧”,萧玉说:“我拜你为老师怎么样?”

粉匠一见萧玉认真了,心中犯了嘀咕:教吧,教会了他以后自己就吃不开了;不教吧,这孩子又那么认真。这咋办?想了半天,说:“拜师到是可以的,只是有个规矩,旧社会是要出20块‘袁大头’作拜师礼;新社会不兴‘袁大头’了,那就给我50元人民币拜师吧。”

“五十元?”萧玉头脑懵了一下:“我干一年农活也捞不了五十元呀!”坤坤一听泄了气,他把萧玉拉到一边,对他说:“算了吧!每天跟着熬半夜,弄得一身是粉,学成学不成还不知道,先要五十块钱,拉倒吧!”

萧玉说:“不能拉倒,非学会不可。咱把这个技术学过来就不要到外地请人了。”

坤坤说:“你没听粉匠说吗,稠了不下丝,稀了拉不长。可难啦!”

萧玉想了半天,想出一个鬼主意。他对着坤坤的耳朵“如此这般”一说,坤坤点头笑了。他和坤坤到了粉坊,这时粉匠刚打好一盆粉糊,到外边找火柴吸烟去了,萧玉趁这个机会,伸手摸起一只水瓢,从缸里滔了一瓢清水,一下子倒进粉糊盆里,又用手搅了搅,便躲在一旁,专看粉匠怎么办了?粉匠师傅吸烟回来,一摸粉糊,稀了。自言自语说:“咋回事?粉糊怎么稀了?”说罢,便从案子上提过热水瓶来,往粉糊盆里冲了一碗开水,用棍子搅了搅,粉糊就变稠了。这下子萧玉明白了:“稠了加冷水,稀了加热水。”第二天,萧玉就在自己家里学着做粉丝。并且把自己在家里做的粉丝拿来跟粉匠师傅做的比赛,粉匠把眼都气楞了……现在,萧玉想到这件事,也觉得开柴油机不一定学不成。可是再一想,开柴油机一定要比做粉丝困难得多。何况又没有师傅试范。他正在低头思索,听得院外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有人从外边撞了进来,把秫秸门也撞倒了。

萧玉正要站起来问话,来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急切地问道:“小玉!听说你要开柴油机,我帮你开。”说着,两手互相卷一卷袖口。萧玉一看,是赫笑男。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很了解她了。笑男是个勇敢、热情,而又心细的女孩,从小就像个男孩子。在她小学刚刚毕业的那年,妈妈有病死了,家里没有人照应,就不再上学了。自从萧玉一家来到东葛庄以后,笑男时常跟着萧玉学文化,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把萧玉学过的初中课程学走了。最近,又借来几本高中的课本,请萧玉的妈妈讲课。村里有几个女孩子提醒他:“别往‘黑帮’家里跑。”她用鼻子把她们哼得脸通红。有一回,队长宋小良在社员会上点她的名,说她“阶级立场不稳”,她跳起双脚来到宋小良面前。她一手握着割草的大镰刀,一手指着宋小良的鼻子,说:“我就不稳,你能咋着?你说人家是反革命,我就不信!萧慕人是贫农,是老革命,我看你比他差到地狱里去了。”她讲起话来不但嗓门高,而且口齿凌厉。宋小良没法还口,气得乱跺脚。在场的人怕惹出事来,一边把笑男拉走,一边笑嘻嘻劝宋小良:“你是干部,别跟个毛丫头一般见识吧。”宋小良拧了几拧脖子,拿笑男毫无办法。赫笑男对于萧玉一直很同情,萧玉不上学了,到田里去劳动,笑男总爱和他连边干,锄地时,她替萧玉带两垄;抬土时,她让给萧玉长长的杠头。萧玉也很喜欢跟这个小姑娘接近,有什么事总爱对她说一说。这次,笑男跑来鼓励他开柴油机,萧玉觉得身上添了许多力量。他对她说:“笑男,你说我能不能学会开柴油机?”

“能!”笑男坚定地说:“人家能学会开火车,开飞机,你还不能学会开柴油机?”

萧玉点点头说:“对!对对!”

笑男拉萧玉坐下,她说:“萧玉,我知道你跟‘三滴水’打赌这件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吃过晚饭赶忙刷了锅、洗了碗,来看你。路过队委会的办公室,听里边有什么人说话。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一听,是‘三滴水’宋小良,在开什么小会。只听‘三滴水’叽叽喳喳地说:‘……那个黑帮崽子萧玉敢跟我打赌,这是老黑帮指使的。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正想收拾他呢,他自己跳出来了!我们要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你说这事大不大?

”说到这里,笑男换了一口气,接着说:“宋小良还说:‘我们一定要把这场阶级斗争抓好,往上级报典型,说不定咱东葛庄就更出名了。还能上报纸呢!到时候我们都能当上阶级斗争标兵,入党也够条件了。’他们想出名、想当官、想入党,就想拿你们这一家开刀,他的心好毒啊!萧玉,咱们要想个法儿治倒宋小良。”

萧玉一听这话,肚里一股怒气“咕隆”升了上来,暗暗地咬住牙说:“好啊!我明白了!宋小良是不害好人不安生的人啊!”回想到全家被送回乡的那天,爸爸刚到家就被宋小良拉去斗了一场,那情景多么可怕啊!爸爸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子,两个彪形大汉架着爸爸的胳膊,拼命往下按脖子,一直按得脖子上的木牌子几乎能触到地面上。这样九十度的大弯腰,一直弯了个把钟头,爸爸满头大汗,汗滴“巴嗒,巴嗒,”往地上落,把脚前的一大片地都滴湿了。宋小良还不罢休,又强迫爸爸跪在石子上,跪得两只膝盖流出殷红的血,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宋小良又踏上一只脚。那一脚踏得好重啊!爸爸伏在地上,那脚踏在脊背上,一直踏得“嗷——”一声呕出一滩黄水来……当时,萧玉恨不得跟宋小良拼一场。可是妈妈却死命地拉住他,动也不让他动,也不让他哭。事后他问妈妈,“我们家是不是和宋小良有仇恨呢?”妈说:“爸爸参加革命离家的时候,宋小良还没有出生呢!解放以后,爸爸很少回家,也没见过面。”萧玉问:“那末,他为啥对爸爸这样仇恨呢?”妈妈只摇摇头,叹了一声气。

这个疑问总在萧玉的脑子里荡来荡去。有一回,他对爸爸说:“有朝一日,我要替你报仇。

我非在他宋小良脊背上踏两只脚不可!”不料爸爸却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你怎么能把这仇恨记在宋小良身上呢?这不是他要这样干的,是上边有人指使他这样干的。小玉,你不要再提这句话了,你不懂这件事的根基!”可是,宋小良为啥这样干,萧玉始终没有解开这个谜。现在,笑男所说的话把这个谜解开了:宋小良是想用这个办法升官啊!萧玉暗暗骂道:“宋小良你这个大坏蛋!”他真想立即找出一个办法来把宋小良好好地整一顿。可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他心里实在着急,直觉得胸膛里像燃烧着一把大火那样灼烫,鼻孔里好像正在往外冒着生烟,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天空。笑男见他一声不响,以为萧玉怕了。便拉他一下,说:“小玉,不要怕!他又不是老虎,总不能一口把人吞下肚。”

萧玉说:“我不是怕。我想……”

“想什么?”

“我想,为什么坏人要整好人呢?咱们不是新社会吗?新社会应该是好人的社会,好人不应该受苦才对啊!你说对吗,笑男!”

“那……”笑男一下子被问楞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号的问题,所以一时答不上来。这个问号实在太大了,笑男没有办法解释,只好说:“好人坏人分不清楚,咱们还是说说柴油机的事吧。”

“柴油机……”萧玉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柴油机,我到底开不开呢?”

“啊?!”赫笑男吃了一惊。她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不开柴油机了?你怕宋小良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把听一的话都学给萧玉听,结果把他给吓住了。”萧玉,要是害怕你就别干了。”萧玉说:“我哪里是害怕呢?我是怕因为这件事给爸爸增加痛苦。笑男,你想想,我真够傻的,我真不该跟宋小良打赌。就算我把柴油机开起来了,连拖拉机、汽车全开起来,那又怎么样呢?不是也开不倒坏人吗!咳,没想到宋小良还要拿这件事来整爸爸,我真是做了一件大傻事!”

赫笑男皱眉头了,她听懂萧玉的话了,这是不害怕的害怕。心想:“赌都打了,能退得了吗?宋小良是造反派,是生产队长,不是孩子,不会说话不算数。你萧玉今天就是退下来不干,该斗萧伯伯他还是要斗的,斗完了,还是得扣你的工分。”笑男想:“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步呢!”要是往常,要是别人,赫笑男早调转屁股跑了,并且永远不和他交朋友。今天不行,今天是萧玉,是她心里崇敬的人物,也是她决心帮他克服困难,办成他想办的事的人,她不能一走了之。赫笑男皱着眉,思索半天,想用激将法激激萧玉,便说:“萧玉,不想开柴油机就不开吧,宋小良会怎么样呢?总不会真扣你一年的工分吧?就是真扣了,也是小事,不就是一年的工分吗,有啥了不起?还有,别人可能会说你‘吹大牛’ ,就让他们说去吧,谁说烂谁的嘴。”说罢,笑男转身就要走。“笑男,你别走呀!”萧玉叫她。“不走干什么?”笑男说:“柴油机不想开了,你没事干了,我在这里做什么?”

萧玉早已像被一盆冷水朝头顶浇一下一样清醒了,望着面前的笑男,心里热腾腾地翻腾起来。“是啊,没有退路了,柴油机非开起来不可!”萧玉正要说话,笑男已经转过身,三步两步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两手“叭叭”地拍打着窗棂,大声喊道:“萧伯伯,萧伯伯!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萧慕人正在看,听到赫笑男的喊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隔着窗棂问:“是笑男吗?什么事呀?”

“萧伯伯,”笑男把嘴巴靠在窗棂上,说:“小玉哥说,他不开柴油机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呀?”说着,萧慕人从屋里走出来。来到笑男面前又问:“怎么回事呀?”

赫笑男一见萧伯伯站在自己面前,情绪一下子冷静了——笑男素来十分尊敬萧伯伯, 知道萧伯伯是个大学问家,学问大得连学校的老师都没有人比得上!萧伯伯学问大,又平易近人,无论在谁面前都那么和霭可亲。她常常想,“若是萧伯伯能当国家主席,那老百姓会多么幸福呢?萧伯伯没有当国家主席,竟被送回老家受宋小良这样的小流氓管制了,真不合理!”萧伯伯不是国家主席,可在笑男心里,他就是国家主席那么崇高、伟大!“萧伯伯,”笑男把头垂下,赌气地说:“小玉哥说他是个傻小子。他说把柴油机开起来也不能把坏人开倒。萧伯伯你说他这话对吗?”

“唔?”萧伯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笑男,你说呢?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不聪明。小玉哥说他是傻小子,我才知道我是傻丫头。我想可也是的,就算你把柴油机开到天上去,好人照旧在地上坐牢,萧伯伯照旧在东葛庄挨斗,宋小良也照旧在队里当队长。”笑男连气也顾不得换,一口气不停地接着说:“萧伯伯你说说看,咱们不是新社会吗?

新社会了,为啥老是坏人整好人呢?萧伯伯你是老党员,又是有学问的人,你说说看。”

萧伯伯的心突然跳起来了,好像面前有一天大雾要他去闯开一样。他极力地思索着如何向孩子们解答这些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也是十分难解答的,虽然对于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并不突然,然而孩子们提出这件事来要他立即回答,这确实太突然了,用什么言事说呢?

哪有那样的三言两语就把这样大的问题说清楚呢?以往他只是暗暗地思索,那是为了给自己解答问题。对于子女,他是从来也不愿意讲出口的。他生怕稍不留心,会把一棵阴暗的种子拔落在孩子的心田里。那样会造成孩子对社会主义、对党的误解,或者称为误会。在他想来,这种误解也好、误会也好,已经在许多同志心中造成了。这是我党的一大损失!每想到这一点,萧慕人就非常痛心,他出于这种对党的忠诚,常常被斗之后还能够极力掩饰着痛苦。

那一次,他的胳膊被拧断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向老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让孩子知道,不要引起孩子对党有什么怀疑。”他总把孩子当成孩子。可是现在,万万没有料到,孩子们自己发觉到是“傻小子”、“傻丫头”!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双脚,心里依然“嘭嘭”跳着,想到:“是的,孩子已经大了,你不能让他们不思考!更不能麻醉孩子的灵魂!

要给孩子们解答问题,要帮助孩子们思考,这是老一代的职责!”他忽然感叹起来,感叹历史上竟会有这一段岁月,在这个年月里,连做父母都不容易,尤其是戴着反革命帽子的父母更不容易做!当子女问你为什么戴“帽子”的时候,你可怎么回答啊!说应该戴吧,自己不甘心,说不应该吗?那么谁错了呢?是党错了吗?整个党是不会错的。但是,党是通过各级代表她的人物说话办事的呀!难道是他们错了?例如孩子们提到的好人为什么坐牢,他自己也很不理解。用囫囵吞枣的办法来回答,那是不能服人的。许多好人又要关起来不放,又不向老百姓说清楚关他们的道理,老百姓弄不清爽哪是米儿,哪是豆儿,这怎么得了呢?……萧慕人心里嚯嚯跳着想:“现在孩子们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他一直来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开柴油机不开柴油机的事。开柴油机的事早跟小玉说清楚了,他也明白了。现在是好人、坏人怎么公平过日子的问题。这可是当今社会一个最突出、最无边际的问题,谁也无法解答的问题。爸爸走过来,抚摸着萧玉的头发,深沉地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的心事和现在许多年轻人的心事一样,看到我们这个国家前途好像很涉茫,就颓丧了,什么也不想干了,学业也荒废了,甚至于要往邪路上走。哎呀,你们的头脑太简单了,眼光太短浅了!你们的知识太浅薄,不知道历史。历史上坏人当道的事情是常常出现的,而且往往可能破坏一个国家,把一个伟大的民族引向毁灭的绝境。可是你们要明白,这种事情终归是不会持久的。”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住,招呼笑男和萧玉都坐下来,才兴致勃勃地说:“孩子,你们还是少年时代,就赶上了我们党和国家的这段特殊时期,就好比田野里的禾苗一样,刚刚出土就遭到了一场酷霜,应该说这是不幸。但这也可以说是好事,这会使你们明白许多道理,增长许多知识。你们看,咱们这个小小院子里现在不是一片苍茫的夜色吗?”说着,他张开手掌来回摆动着。

孩子们点点了头,他才接着说:“眼前是一片夜色,可是到了明天四五点钟就变了,就是一片光明!你们说对吗?到明天。”

“对的,爸爸。到明天………”

笑男甩了一下短短的小辫子,“咯咯”笑着说:“我说呢萧伯伯,柴油机还是要开,对不对,萧玉?挺起胸来开!要是你觉得我有用,你就说 ,刀山火海……”

萧玉点点头,却又惶惑 不安地说:“爸爸,宋小良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有点怕……”

“怕?”爸爸说:“是应该怕。长期斗下去是不得了。可是,这种动向如果真的朝着你来了,躲藏都不行,就得迎上去!”

“不,爸爸!”萧玉说:“我是怕你和妈妈再受苦。”

大家都沉默了。妈妈确实是在为这件事担惊受怕。一晚上,她坐在淡淡的灯光下缝补旧衣,可思想一直围在萧玉身边,萧玉和笑男的谈论,爸爸对孩子们的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爽爽。她本来想走出来,说几句鼓励孩子的话。她没有走出来,她觉得爸爸已经把她要对孩子说的话全说出来了。本来她不想再出来了,可是,当她听到萧玉担心她的时候,她欠身起来,缓步来到院子中间,说:“小玉呀,妈别的都不担心,就是怕你碰到困难退下来!”

萧玉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妈妈,好一阵子,才走向前对妈妈说:“妈,我绝不退下来!”

夜深了,爸爸要萧玉把笑男送回家去。萧玉和笑男正要动身,抬头看见一闪一闪地电灯光奔他们走来。孩子俩警惕地闪在一边,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院子外的手电灯光愈来愈近了,很快便到了萧玉家墙院门前。笑男估计是宋小良。她暗暗地猜想:“天这么晚了,他来干啥的呢?是不是来通知萧伯伯去挨斗的?”她伸手把靠在梧桐树上的一根桃水扁担摸在手里。这扁担是桑木做的,大约有两米来长,论重量也有十来斤。笑男一伸手便轻轻悄悄地拿起来,小声对萧玉说:“你快进屋里去,我对付他!”

萧玉摇了摇头,把扁担要过来,仍然靠在梧桐树上。这时灯光一闪一闪地进了院子。笑男弯下身子,仔细一看,忽然惊喜地叫道:“呀,是坤坤!你来干啥?”

“坤坤!”萧玉也迎上去。“这么晚了,你来有啥事?”

坤坤先是不说话,神乎乎地院子里打量一下,急忙向萧玉和笑男打了个手势,接着转身就走,三步两步来到萧玉家的小锅屋里。萧玉和笑男都很奇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笑男跳过去,一把抓住坤坤的胳臂往后一拖,不料失了手,用力太猛,差一点把坤坤拽倒。她急忙把他扶住,问道:“坤坤,什么事呀?快说,快说,快说!”坤坤还没迭得回答,她又跺着脚问:“你怎么哑吧啦!快说呀!”

坤坤白她一眼,趁着手电灯光转脸看一看,见萧玉也跟在身后,这才不慌不忙地找着火柴,把锅台上的煤油灯点着,然后,双手卡住腰连连喘气,又招呼萧玉和笑男都靠近一点。那架势、那神态,就像大人招呼小孩子似的。“过来,过来,都靠近一点儿!”

笑男心里急得快要着火了,两只手甩得“扑楞”、“扑楞”响,连风都带起来了,身子“滴溜”打了下个圆圈。差一点把锅台上的灯碰倒。萧玉心里也有些纳闷,一把把摇晃着的油灯扶稳,向坤坤点点头,说:“坤坤,有话快说!”

“不要急,不要急。”坤坤嘴里念着,动手解开上衣的三个扭扣,衣襟往左右一分,胸前扎着一个很大的方形纸包。取下纸包,拆开一层旧报纸,又是一层旧年画纸,打开年画,露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双手递给了萧玉。在坤坤拆纸包的时候,笑男开始很疑惑,后来见他好像电影上给八路军送情报的孩子一样,又觉得很好玩。当她看到拿出来的是一本什么厚书,以为是什么好看的小说,便想一把抓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是,书在萧玉手里,她不好意思去抢,便伸着头去看。锅台很矮,萧玉把书接过来,蹲下身子,凑在小油灯下,看一看,这厚书很破旧,封面早撕掉了,还好,书上的字倒满清楚,原来是一本《农用柴油机概述》。萧玉又惊又喜,咧嘴向坤坤笑着说:“坤坤,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坤坤得意地说:“咳,去年八月十五那天,我跟俺娘到俺姨家去,俺姨又带俺去看俺姨夫。

俺姨夫在酱菜店里卖辣酱,就是酱菜店里的营业员,懂不懂,卖酱……”

笑男又急了,跳着脚说:“看你扯到哪里去啦!卖酱关书屁事?”

“卖酱菜就是卖酱菜。”坤坤白笑男一眼。笑男急得把手一甩,不巧打在坤坤脖子上。也是她力大手重,“嘭”的一声,把坤坤疼得直咧嘴。萧玉对笑男说:“笑男你别打岔,让坤坤说啊!”

坤坤揉了揉膀子,才接着说:“这旧书都是当‘四旧’卖给酱菜店,俺姨夫他们拿来包酱菜用的。俺姨说撕了怪可惜,就给俺姨夫要来带回家,然后送给俺娘夹鞋样用。现在萧玉哥要学开柴油机,我就跟俺娘商量,把这本书拿来送给你。小玉哥,你看有用吗?”

坤坤绕了那么个大圈子才说清楚,惹得笑男咯咯大笑。她刚要催着萧玉快把书看一看,却见萧玉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搂着坤坤的脖子,跳着蹦着,嘴里直叫:“好朋友!好朋友!”坤坤也高兴得跟着跳,一起叫:“好朋友!”两人这样一跳,把锅台上的油灯竟撞翻了,“当啷”一声,油灯从锅台上滚下来。笑男一见不好,赶紧躬下身来,张开两手把油灯捧住了。谁知油灯烧得滚烫,煤油横流,烙得她的两只手掌疼痛难忍,沾了两袖子煤油,可又舍不得抛开。便忍住疼往锅台一放,又没放稳,“唿”的倒下来,她只好张开衣襟接住。萧玉抢过去把灯放稳。笑男两手烫了两个水泡,衣襟上泼了一大片煤油,煤油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呛得她鼻孔里酸辣辣,她用手去揉鼻子,手上的油又抹在鼻子上留下黑乎乎的两朵花。坤坤一见她那模样,真想哈哈大笑。刚要咧嘴,猛然想到笑男是个不好惹的女孩,要是她一生气动起手来,一把能把人的脖子拧得后脑勺朝前。再看一看,她低头一声不响,双手扯着带油的衣襟发怔,小嘴噘得老高,两腮鼓得绷紧紧。不用说是动气了。坤坤不但没敢笑,例是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往萧玉身后躲藏。萧玉也是心里咚咚直跳,惶惑不安地看着笑男。他真有点难过,暗暗地想:“笑男从小没有娘,衣裳都是她爸爸缝补洗换,做一件衣裳怪难的,弄上一身油该怎么办呢?”他不声不响地拿起一只瓦罐脸盆,舀了半脸盆水,双手端着送到笑男面前,用惭愧的声音说:“先洗洗脸吧!洗完脸赶快回去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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