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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在微山湖上》 作者:董尧

故道旧影(七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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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刘山

刘山是抗战第三年到我们黄河故道上来的,一根扁担,两只破筐,一个筐里放着三岁的儿子,一个筐里放破烂家当。家当中最引人的,是泥捏的娃娃、狗头、大肚子佛。大家明白他是个捏泥人混穷的。我们村上穷人多,穷人怜穷人,当晚便送来窝窝头、山芋片、热稀饭,还帮助刘山在汪塘边上的地屋子里安了家。

刘山大约三十岁,墩实实的身个,黑里透红的脸膛,性格内向,以笑代言。收下别人的东西,不说谢,只微笑点头。刘山除了会捏泥玩艺之外,还t、55一歉有个小能耐:吹柳笛、拉丝弦,吹、拉技术都和他捏的泥玩艺差

不多:品位不高,粗看似像,笛音弦声,也只能分清"工商上四合",曲调只有《小放牛》、《小五更》、《盂姜女》之类。可是,在我们那片飞沙走石的穷村,刘山竟然起到了丰富人民艺术生活的作用。不久,家家户户屋当门的条几上都摆放着五颜六色的泥玩艺。花彩,好看,两块山芋、一个窝窝头就换一件。每到晚上,男男女女便凑到汪塘边,听刘山吹吹、拉拉。大家劳累一天,有这么片刻,也快活多了。刘山是外乡人,村上人这么器重他,还免费给了他住处--那地屋是趁着塘边挖成洞穴,上边蒙一层芦草,门对水面,冬暖夏凉,刘山很满意。因而怀着感恩戴德之情,泥玩艺有换无换尽管拿,晚上的吹、拉也尽量延长,有三个人听也继续下去。

刘山为人仁义、厚道,心灵手巧,捏出新玩艺,就家家户户送;闲下来,还把自己的吹笛、拉弦技术教给小伙子。尤其是吹柳笛。刘山到我们村第二年,村中便形成了一个颇具阵容的柳笛队。什么柳笛?就是从柳树枝上扒下一层层一指宽的皮,拆叠起来,四片往一起一插,四端角塞上厚薄不一的柳叶,插到口中便吐出抑扬的声音。刘山还用自己的结余买材料做几把丝弦。别看都是土玩艺,我们村上的柳笛、丝弦队还多次出村表演,又为人家嫁娶热闹呢!

三年之后,刘山手里有了积蓄,便在大林的屋山头盖了两间草屋,又夹了一圈篱笆院墙,成了村中正式的有房人家。大林两13也都是三十上下的人,日子过得中等,就是身边没有孩子。这两口也是老实人,鼓着勇气便要认刘山的儿子。

为于儿子。刘山满面带笑说:"大林兄弟,不怕你笑话,我早有这个念头,只要你觉得孩子不憨不傻,我就把孩子给你。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大林两口忙说:"不不!你就一个儿子,俺怎么好要呢?只要认作于儿子,孩子还是你的,两头走。"

就这么说定了。大林两口忙着给干儿子买锅碗,刘山也按当地习惯给干亲家婆买块裤子布料。过礼那一天,放了一挂鞭炮,干儿子给于妈磕T个头,然后,从干妈没有缝裆的新裤里钻出来,就算又出生一次。大林两口盼子心切,自然十分疼爱干儿子。不久,两家的篱笆墙便拆了,渐渐地也就不分家了。刘山外出卖泥人,门也不上锁。

这样亲热了两年,大林媳妇忽然怀了孕,那苗条的细腰竞渐渐胀了起来。先是两口喜,后是四邻八家喜,渐渐地喜中出了事,一股小小的旋风刮了起来:"大林媳妇十几年都抱空窝,咋跟刘山结成亲家就肚子大了?这不明明有鬼!"有人说:"没看见么,两家篱笆都拆了,还不是图个方便!"有人对刘山另眼看待了,渐渐地冷淡了,蔑视了......

刘山是外乡人,孤门独户,闻到风声,吓了一跳:先是不叫儿子去大林家,后来重又插起篱笆,三天两头不开门。最后,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了--就像当年不知从何处来一样,不知去了何处?从那之后,我们村的柳笛再没人吹,丝弦也没人拉。但是,家家条几上的泥玩艺却依然存在,并且更用心地保存。

仇家成三和老笨是叔侄俩,在村中,本是关系最亲密的户,不想竞成了仇人-因为这两家关系密,儿子结婚,也看了同一天的日子,借着"双喜临门"意思,想一同得孙子。老笨家是晚辈,依俗礼先去成三家。老笨媳妇一进门便乐哈哈地说:"三婶,喜日子快到了,我看咱就来个河南到河北--两省吧,别你给俺送个褂,俺给您送个裤的,多俗气。"

成三婶说:"那敢情好,我也这么想。只是,有一件事咱娘俩得商量好。"

"说吧三婶,没有不好的事。"

"咱这黄河滩上可有个习俗,一个村上两家结婚,都抢花轿早进村,早进村的人财旺,晚进村的遭祸殃。咱可不能争着先进村。别管谁家的花轿先到,都得在村头等,等齐了,一起进。咱谁也不祸,谁也不福怎么样?"

"三婶,"老笨媳妇一拍巴掌,说:"倒底你是长辈,想得周全。为这件事我愁着呢?你说咱们两家争啥争?"就这么说定了。

俗语说得好:"十事难十全。"到了喜期那一天,人客多,事情杂,老笨家竟忘了对抬桥人交代,东南晌,花轿、喇叭"嘀嘀嗒嗒"就进了村。管事人一见花轿到,忙命人放鞭炮。一吹一打一阵鞭炮响,老笨家便热闹开了。成三家的花轿还没有影,他们心里犯了急:"咋,老笨家耍人,他们抢先了?"

老笨家门外放了花轿,这就忙着铺席拜堂。这时才忽然想起"还没有等成三家花轿"。没办法,只说等过了事去赔礼。

成三家一见这情形,恼了:好,咱也不讲究了。别看黄河故道上穷,礼俗可多。拜堂时讲究属象回避,身戴重孝的人回避。成三媳妇一打听老笨儿媳妇是属鸡的,一拍巴掌说:"好来,虎吃鸡,我属虎,成三也属虎,咱们全去看拜喜堂去!"去时,又把来客中穿有爹娘孝的几个亲戚全带上。

老笨媳妇一见,坏事了。忙迎上去,满脸陪笑:"婶,叔!这事千怪万怪全怪我,怪我没交代清,花轿先进了村。过罢事,我办一桌喜酒,向二老赔礼!今天,二老无论如何不能到俺家来。"她怕"虎"吃了"鸡"。

成三家说:"俺不忌讳,好事全叫你占了,一桌喜酒能免什么灾7你家喜大,难道还不许亲邻闹喜?"挡是挡不住,成三两13领着亲戚进了老笨家。

老笨家理短,只好干生气。

事情就怕巧合,第二年春天,成三家中遭了一把大火,娶媳妇盖的三间新草屋烧了个净光。成三钻进火里取东西又烧了满身伤。从那以后,成三媳妇每天拿着小板凳坐在老笨门外骂街,什么脏话都骂出13了。

怨仇结起了,日子过得都不舒心。隔了两个月,老笨儿媳妇于活时竟流了产,一个清清爽爽的小男孩"死"了。老笨家也不省油,索性撕破脸,大闹了一场,砸了成三家的锅碗瓢勺不说,非动刀子不可......两家再也没一天平和日子。直到新中国成立,还是大仇不解。

风箱世家

瑞洪家从爷爷辈起,就是出名的做风箱好手;人家的风箱,从不背上集会去卖,到家中去买也得先交"定金"后取货。黄河滩上没有煤,家家户户烧荒草烂树叶,有个好风箱,那是婆娘们的大福。听吧,村村庄庄,早中晚三餐做饭,清脆响亮地风箱声,"呱呱呱",此起彼落,简直像一部规模巨大的交响曲!

瑞洪家风箱出了名,得算逼的--瑞洪的爷老玉栋做风箱,手工很"策"。做出来,只好背到二十里、三十里的外的集会上去卖。有一次,他把风箱背到木集去卖。那里三六九逢会,到的人多。老玉栋拣个路口,把风箱放下。

木集和我们黄河滩虽只有二十里隔,但却是两不相容的天下,他们看故道上的人为逃荒户、外地穷人;我们那里人也认为他们是地头蛇,仗势欺人。许多年前便不通婚。集主是个小霸王,领着几个帮闲的在卖买市上一转游,发现有个卖风箱的竟不向他"挂号"摆了摊,先是要收他的"大头捐",老玉栋交不起,集主奸笑两声,说:"好,交不起捐就不交,有一件事你得做到:我这集上不卖劣货,你这风箱我得验,验明是好货,不坏我的名声,才可免捐。"说着,拉过一只风箱,在出风口罗起20个铜钱,说:"我让你一拉一推,风能吹飞这20个铜钱,我这片地方就借你}要是剩下一个铜钱,砸货揍人!"

老玉栋虽知自己的货不行,也得"验"。结果,用力拉推之后,免强吹飞七个铜钱。集主一使眼色,帮闲的便拳脚齐动,风箱砸烂,老玉栋挨了一顿苦打。

老玉栋回到家,足足躺了十五天,伤才算好。别看人穷,志气不小,发誓争气、报仇结果,卖了一亩薄田,把方园百里之内的好风箱都买来作样,又买了好桐树,做出好板,关起门来足足试验了二年,结果,老玉栋有了信心。

老玉栋二次背着风箱上了木集,又在原地方大大方方放好。有人报告给集主,集主知道来者不善,仍用前法,另加铜钱10枚。老玉栋说:"集主,这一次你不守信用。不过,30个铜钱我也吹!"

铜钱摆好,老玉栋卷卷袖子,蹲个骑马式,抓住风箱把手,屏住气,然后用力一推一拉,只930枚铜钱"刷刷刷"的如惊飞的蝴蝶,腾空去远。围观的人齐声称"好!"

集主笑了:"好,你老哥手艺硬!我不食前言,这片地方免捐借你,永不反悔。另外,上年砸的风箱我如价赔你。从今以后,咱们是朋友,欢迎你来赶我的集!"

老玉栋不言不笑,用长绳把风箱一捆,背起来就走。集主快步拦住。说:"老哥,你这怎么啦,怎么要走?"老玉栋说:"你这个集主不够义气,从今以后,我永世不赶你的集!"

这一闹,老玉栋的风箱有了名气。子孙世袭,风箱一直做得特别好。但却再不去木集赶集。

真先生假先生

我们黄河滩上虽穷,人才名家却不少,画残荷、兰草驰名全国的萧先生,写狂草名震几省的刘先生,还有画墨牡丹国榜有名的郑先生,都是土生土长的故道真名士。不过,我们故道上也有几位出了名的假先生,但却假得不俗。一位胡某几乎不曾读过书,讲古典名著开口成章,《聊斋》上的《胭脂》篇,不仅故事讲得完美,能一字不漏的解释"判词",并且常说自己是"施愚山先生的高足。"有一位孙某不识文房四宝,斗大的字识不一石,竟是萧、刘、郑各名家的座上客。

这里,单说真先生刘书家和假先生孙某的趣事。因为这两人关系特别好,有人想找真先生办点事,只要请假先生引荐,万无一失。假先生日子过得拮据,解放之初,常吃人民政府发的救济粮,领粮时得捺一下手印。假先生想风流,就请真先生给他刻了名章;再领粮,拿出一盖,挺神气。谁知他的表弟叫刘则宇的见了好奇,拿在手中摆弄阵子,把章上的字给弄坏了。假先生说:"坏就坏了吧,再叫老真给刻一个。"他去找真先生两趟,不巧,未见着,又想风流一下,找一张纸头,连写带画,留下纸条让他再刻一个图章。结果,把"坏"了的坏字竟写成"坯"了。还是以后见了面说清楚了,才补救完毕。也就在这年盛夏,真先生邀约萧、郑两画友到黄河故道的"窝子"边去乘凉作画,顺代请老假一起。

黄河窝子,是黄河拐湾处留下的深水塘,故道全都干了,那里还是积水数丈。水浅处,藕芦丛生,岸畔上杨柳依依,是一片极美丽的地方。真先生们在树荫下铺开纸,边谈边画、边写,到也极致。假先生既来了,便忙得不亦乐乎,磨墨、裁纸、扯纸、用印、俨然一个书画里手。后来,他还去田野买了几个西瓜,给大家助兴。吃瓜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说:"喂,我说,.你们几位书画高手,都是我的朋友,人所共知。可是,到今,我屋里还没有你们的遗作,回头一人给我一张!"

真先生一听,笑了。"老假,要我们的遗作,容易,在哪里要?"

"就在这里。"

真先生放下西瓜,拿起笔来,即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十分潇洒。"给,满足了吧!"

真先生写的是狂草,假先生不认识,便说:"老真,你写的隆啥词?酸不酸?"

黄河乌龟大,故道名士多;图章则宇坯,活人有遗作。大家哄然大笑。

假先生面赧了。"老真,你这样的作品叫我如何高悬?还给你吧,不要。"

真先生逗闹完了,将字握碎,说:"别急,别急:来一张好的。"于是,重展纸,萧先生画一束兰,郑先生画一片牡丹,刘先生补了山石、题了款,顿成一帧绝趣的《春意图》。就是这张图,在假先生困难时期,拿出去足足换了两石小麦。

洪哥烧密

我们村上的木炭名震方园百里,徐州城十家糕点作坊,有九家是用我们村上的木炭。木炭好是有烧木炭的高手,便是董小洪。

小洪比我大两岁,聪明成度比我高十倍。只是一件,就是对书糊涂,虎势势的毛头小子,书本一到手,病态即现,眼皮胶合。气得他爹常骂他"是个一辈子也不能吃四个盘子的货!"洪哥最欣赏的职业是牛市的经济人,老百姓称为牛行人。不用一分本钱,凭着一张嘴,东集吃到西集,天天醉熏熏,还有大把大把夕p子;只是一件,牛行人不说明白话,尽是些"撮子"、"满把"、"拐子"之类黑话,他不懂;还有,把手插到别人掌心,点头摇头便成了交。洪哥围在人家屁股后转了许久,看不出门道。又觉得牛行人总是骂自己的祖上几辈人,恶咒不完,他看不惯。最后息了念头,却又神差鬼使般地用怀里的窝窝头换了一根皮带带回家去。

黄河滩上人穷,多用草绳、布条束腰,洪哥有条皮带,神奇极了:终天敞着怀,挺着肚,微笑昂首。

和洪哥一墙隔的瑞五爷,是个新发起的富户,发富的原因是烧木炭。我们那一片是著名的桃园之乡,方园数十里,桃林相连,新陈代谢,年年有许多老桃树要更新;桃树婆娑一片,树杆不成材,只有卖去烧锅。但是,变成木炭,身价却十倍的增长。五爷有个表侄叫周诚的,会烧木炭,五爷出大资请来,在村外盘几个土疙瘩窑,二年富了。不过,周诚的技术却从不传人。大家都感到神秘,木材放进土窑肚里,烧了几天,再堵上窑门,竟可以成木炭,啥原因?说不明。越如此,周诚越神气。周诚也是个小能蛋,见洪哥因皮带神气,很不服气,说:"我说啥洋玩艺哩,还是一根皮带!不是好东西,我一挺腰,它准会崩断。"

洪哥本来就疾妒这小子,那里听得如此说。"小表叔,你别能蛋,给,我看你挺崩了它?"说着,从腰间解下来皮带扔过去。

周诚气盛,大庭广众下不能服软。接过皮带朝腰里一束,运了运气,一挺肚,那皮带真的"崩"像伙断了。周诚把皮带扔还他,说:"怎么样?就知你小子没好货!"

洪哥没接皮带,却迈着方字步走过来。

"小表叔,我这皮带可是出了大价买的。开开玩笑可以,你这真的崩了,咱得有个说法。"

周诚一听,心里一惊;可也是,人家才新买的,咱给崩了,这......"小表侄,你也别唬人,大不了改天我给你买一条,不就完了。"

"哟?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洪哥说:"你以为我这皮带是普通什么地方都有的?错了。我这皮带是出在南印度犀牛身上的皮,一头犀牛皮只剥一根!犀牛知道么?中药铺里最贵重的药叫犀牛角,一点粉末几块钢洋;这犀牛皮,比角贵多了小爷们几乎倾了家,你赔得起?"

周诚一见洪哥讹诈他了。要拼命;洪哥也不示弱,拿杆子摸刀,眼看闹出人命。最后有人出来说合,让周诚传给洪哥烧木炭技术,学会为止,两家息争。

就这样,洪哥成了黄河滩上土生土长的第一个会烧木炭的技术人。

戏鹩

我们黄河滩上,有一种鸟纯白,象家养的鹅那么大,只是脖子、腿都比鹅长,嘴比鹅略尖,但会飞。冬春常在荒草、水池边。文化人叫它鹏。因为它们在食草时很象~头头匍匐地上的棉羊,当地人叫它"棉羊鹧"。

河滩里虽荒凉,那可是我们小哥们的最幸福的天地:堤坡是松软软的沙土层,在上边翻跟斗、爬蝎子、打鞋荒最舒适;河心枯水时有荒草,草丛中有蚰子,蚂蚱,蝈蝈;不断水的地方有苇莆,苇莆中有水鸟:红冠子,青丝头,苇蓍子;苇蔷子象百灵,叫声宏亮,"呱呱呱"象拍巴掌。它们是把几根芦苇束在一起,在中间造一个似筷笼一样的简筒窝。我们常常钻进芦苇丛,把苇蓍子哄跑后,到一个个窝里去摸蛋,一窝里便有五六个象鹌鹑蛋一般的小蛋。不过,我们并不拿走,只是有意为它们换换窝。这种鸟很鬼,若被它发现自己的蛋被换了,它们一准叼出来扔了。在这样的天地中,我们常常乐而忘了割草拾柴。特别令我们开心的,便是戏鹧。

鹧很笨,我们都怀疑它的视觉和听觉极差,常常走到它身后,捉住抱在怀中,它们才知"被捕了"。但是,我们是不捉它的,大人们说它们有点仙气,不可轻意得罪,得罪了,会招灾;另外,据说,鹧的肉是酸的,吃起来象变质的臭肉一般。所以,谁也不捕食它们。有时候宿到谁房边,人们也和它们和平共我们最爱戏弄它。戏鹋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鹋食草。食草时,把头伸到地皮上,慢悠悠地移动。有时三五成群,有时一只单独。远看上去,象一群放牧的绵羊。我们便悄悄地走向它们,直走到它们身后,闭足气,用力喊一声"啊--!"

这么一喊,鹧惊慌了,它们先抬起头,随之"扑唆"一声腾空而上--鹧之飞翔,奇特之极:不伏冲,而是扶摇直上,象一只射出的冲天箭。我们在地面上喊得越响,它们钻得越快。别看在地上它们笨乎乎,钻起天来,劲头足,飞得快;随着升高,身形渐小,二三分钟之后,便渐渐消失在蓝天之中。我们.也喊累了,一个个倒在沙滩上喘气,目光还在空旷的兰天中寻,觅鹧的踪影--可从未有人找到。鹋飞到多么高了?不知塾道。

见这种鸟,它们那里去了?不清楚。

真想再到黄河滩上去戏戏鹧。但听说,几十年都不见了。真遗憾!

一代风流

据官方调查,农业合作化高潮中全县唯一的单干户是李福庭。此人住在黄河故道上的陈村,原本有儿有女有家室,日本人进中国那一年,女儿匆匆嫁人,儿子被日要人杀了,老伴连气加吓死了,堂堂的一家人转眼只剩下孤寡老头。李福庭原先住地主的院外,叫住房户。当地风俗,无儿无女叫"绝户头",是凶煞神,地主把他赶走了,他便在黄河滩上寻一片地,盖一间草屋定居。好在与陈村只一箭之隔,并不寂寞。解放后实行土改时,便把老汉房边的二亩田分给了他。但后来进行户口登记时,却把他漏了。有人给老汉打趣:"大姑夫,中国人的卯簿上没有你了,从此你就不是中国人了。"

陈村人大多姓陈,李福庭的老伴娘家也姓陈,虽不一宗,但一笔是写不出两个陈字,索性陈家便认他为女婿,全村官称他为"大姑夫"。大姑夫是诙谐性子,闹满村,跟陈家几代人"骂大诙"。有人跟他打赌,说:"大姑夫,你能从陈村东头走到西头没人骂你,我一壶老酒四样菜请你。"正巧那一天临近的镇子上逢庙会,他以为村中人少,不会再有人骂了,便答应了。"行。要是有人骂我,我也一壶酒四样菜请你。"老汉找个大草帽往头上一罩,在村中匆匆由东而西走去,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眼看就走出村了,突然从一户人家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一照面就大声说:"大姑夫,村西头没有撒孝帽子的,你忙的啥?"老汉一壶酒四样菜输定了,便对骂起来:"孬种!你娘养你的时候你不是不会说话吗?怎么今几会说话了?孝帽子都让你爹抢去了,那里还有一个婴子幡,该你当孙子的去打I"现在,老汉不在中国的"卯"上了,他挺着脖予说了趣话:"没上卯好,往后中国的所有法都管不着我。"此话竟应在农业集体化上了:他不入社。当初,也起了不少的风波,县长看汇报,发现还有单干户,很生气。带帮人马来到黄河故道上,大道理、大法律讲了半天,一句话:"李福庭非人社不可!"李福庭淡淡地一笑,说:"中国到今天,东南还有个台湾省,那里也没有合作化,我一个老汉不入社误不了大事。有一天你们把台湾解放了,我绝不扯统一的后腿!"

县长生气了:"你胡说!解放台湾和你入社是两回事。你再单干我们就要处理你!"

老汉又笑了。"好好好,你拿处理我的法条来,要是共产党有法律说单干得杀头,我一定把脖子伸得长长地等刀!"老汉拼命了,又是七十多岁的人,谁忍心去砍他一刀呢?何况又真没有"单干杀头"的法律,只好让李福庭单干下去。从此,老汉那座草房便成了大陆上的"小台湾",老李也被冠以"老蒋第二"的美名。

说来也算巧合,人民公社化之后接着就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又吃大锅饭又军事化,把中国搞得轰轰烈烈!只经过二年,人们猛然发现那个轰轰烈烈竟把个刚刚能够温饱的中国折腾穷了,赶快刹车--但毕竟穷了,许多人连肚子也填不饱了。公社化、大跃进都没有"老蒋第二"的事,穷自然也没有穷着"老蒋第二"。一瞬间,老汉的草房诱人了:先是饿昏了的鳏寡走进草屋,老汉怜其相同命运,掀开面缸,扒开菜窖,做一顿有油有盐的给吃;后来来的人多了,做吃的不行了,便给他们点粮、菜。俗说话,饿了盼一口!老汉竟在一冬春帮助了几乎全陈村的人家。单干的形象一下子变了。以后大家日子渐渐康复了,便不再求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村人没忘老汉,老汉因为年老多病行动不便,人们都来照顾他。老汉喜欢喝酒,好酒不多,白干还是不断的。只要有人来,他便一边拿酒款待,一边说:"老子快爬不动了,还来啃。我能养活你到几时?",来人也打趣:"趁着我还爬得动,吃你一口得一口。要是爬不动了,你这不孝的东西连凉水也不送!"老汉瞪着眼,笑了:"等着吧,你爬不动时,看哪个龟孙给你送茶水!"后来,老汉真的爬不动了,三天两头见不着影子。他病了,也朽了!受过他恩的大兆婶忙走过来。大兆婶虽然也七十多岁了,身子骨结实,也无牵挂,便常到草屋里去给他做饭、烧水,有时出去给他买点药,买点酒菜。

大兆婶在草屋里照顾老汉,村上人一百个同情、乐意。所以,常有人问她老汉状况,大兆婶心直口快,说:"没事。壮实着呢,常常三更半夜还起来喝酒。"这话说多了,有人便犯了猜疑:"老汉草屋只能铺下一张床,三更半夜起来喝酒,大兆婶咋知道?难道......"这又有什么关系?人都爬不动了,任他们说去。

后来,多嘴婆子把这话传给了李福庭。此刻,老汉已到弥留之际了,他对大兆婶说:"你照顾我这些时候,外边倒有了风言风语。我也后悔。早知如此,前年咱办个登记就好.了。现在算夫妻名不正,言不顺;算儿媳你也这般年纪了。你那一宿啊,那一餐

我和老张都离休了,住得很近,天天见面,天天都想到那个兴奋的夜晚--我们在一座"豪华"的"别墅"里共眠的那一宿!

我们是在动乱年代同场被人批斗相识的,又都是因文获罪,箅得同病相怜。后来,又各自被遣送到该去的农村。有一次,我进城"公"干,听说老张在城里定居下来"公"干了,我便去拜访他。是在一条曲曲的巷洞里的一个旧式的公厕旁,他正在舀尿,虽然蓬头垢面、衣衫槛褛,那面目还是依稀可认。我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地放下桶,半天只说出一个字:"你......!"

"那就里边坐吧,"老张以主人之姿,把我领进"里边"。进了"里边",我才细细地打量这片天地。这里是倚着公厕的一面墙搭起的半边屋,低着头才可进去。全部面积只能放下一片双人席,但没有席放。地面上是铺的一层稻草,草上放着老张的一条破被。进屋处留下锅拍大小的一片空地,放着水桶、土盆,一双雨鞋。一条立起的方凳上,放着碗筷,还有一个比碗大不了多少黑溜溜的铝锅。我心里"噔--"下子!"里边,怎么坐?"

老张把稻草往里踢踢,空地面积大了点,然后推着我脱下鞋,上了草铺。这时我才发现,这"里边"还有几张报纸和几本像模像样的杂志,我"噔"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今晚不走了,咱们通腿,好好聊聊。"老张十分热情。

由于地点的特殊,不怕"风声"有漏,我也乐意地说:"今晚不走了,好好聊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老张用几片青菜叶,在铝锅里煮煮,放点盐,然后丢进去够我们两人吃的山芋面饼饼。煮熟之后,他用碗我用锅,一分为二。那顿饭吃得真香!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们额角上都冒出晶亮的汗水。饭后和衣而眠。初春之夜,寒气袭人,一抹淡淡的月光,透过篱笆门洒到草铺上。这里,没有车声人迹,只有公厕土墙上的尘土驳落声,沙沙啦啦。我和老张都没躺下,围被而坐,本觉得有许多话可说,但却久久地沉默着,直到"里边"的淡淡月光消失了,我们才感到寂寞。

"老张,在这座豪华别墅里,你在想什么?"我耐不住了,先开了口。

"我真想能跟几位著名的科学家通讯,想探讨几个问题。"老张说,"你呢?"

"我很想能有几本哪怕极普通的稿纸!"我说,"不敢想电灯,能有蜡烛也谢天谢地。"

"写申诉书,还是写小说?" "写小说。"我坚定地说,"经历太丰富多彩了!"我们沿着这两个大课题直谈了个通宵达旦,是几位小贩

赶晨市、进厕所,我们才担心地收了话--不想,几年之后,在这里议论的我要写的小说竞成书出版了,且印刷八次,总数达十万册;而在动乱后中国举行的第一次科学大会上,老张以他的一双儿女名义给全体科学家的信竟成了举国轰动的新闻,到今天,尚有许多著名的科学家与老张的子女保持通讯联系......

黎明爬起,我们才猛然发觉早餐尚无着落。老张皱了皱眉,说:"你再躺片刻,我去去就来。"老张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前一天傍晚,在农村的老伴送来几斤蒜苗让他卖钱,他拿出去卖了。拿着实蒜苗的钱,请我吃了一顿露天的、坐在别人板凳上的早餐饭进了肚,我却再也说不出话......

那一宿,永远忘不了;那一餐,永远忘不了

199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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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在微山湖上闯祸的孩子那年月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