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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 作者:齐邦媛

第八章、开拓与改革的七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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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多年的教书生活,突然进入一个政府机构作公务员,好像从一个安然自适的梦土遭到流放。即使在那个不把“生涯规画”挂在嘴上的年代,也是大大的断裂。现实考虑之外,内心只有一个确切的安慰:我真的可以将台湾文学用英文介绍给西方世界了。一直盼望有高人着手,如今竟意外地轮到自己接受挑战,也评比创办中兴外文系更加艰难。

初到台北舟山路国立编译馆上班的日子,我变得非常脆弱,坐在挂着“人文社会组主任室”办公室里,有时会有中兴大学的人来,他们拜访曾经担任中兴大学教务长的王天民馆长,也会过来看看我,我毕竟也在那儿十三年啊!即使是当年不熟识的人走进来,我都会热泪盈眶,总是要很努力才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眼泪。想念台中纯朴的街巷,宽广校园中友善的师生,宿舍前面延绵到山边的稻田,风过时,稻浪如海涛般起伏……

1、进军世界文坛——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



面对全新的生活环境。唯一的方法是稳下心来,开始了解新工作。

第一件事是拟定英译计划,首先要找到合作的人。幸运的是邀请到名诗人兼中英译者余光中、师大教授吴奚真、政大教授何欣、台大外文系教授李达三(JohnJ.Deeney),合组五人编译小组。吴、何二位在重庆时代是《时与潮》的主力编辑,李达三在美籍教授中最早研究比较文学,对中国文学亦有深入研究,在台大教英国文学史。他们都对这套英译选集计划很有兴趣,非常乐意合作出力。

自一九七三年二月起,我们五人每星期二下午聚会。先定了诗、散文、小说三个领域,然后选文、选译者。漫长的审稿讨论,无数的评读,直到定稿,将近两年时间。每一篇每一字斟酌推敲而后决定。在无数个午后认真和谐的讨论中,终于完成一千多页《中国现代文学选集》 (An Anthology of Contemrpory Chinese Literature)初版的定稿,一九七五年由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发行。对欧洲及美国的汉学家而言,这是第一套比校完整充实地介绍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英译本。自从一九四九年播迁来台,台湾文学作家得以在大陆政治文化的铁幕之外,延续中国文学传统,创造出值得传诵的作品,好似开了一扇窗子。

作品的年代横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四年之间,选录台湾出版的现代诗、散文和短篇小说,约七十万字。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选集·前言》对这二十五年的文学概况作了说明:

  台湾自光复以来,由于中华民族的聪慧勤奋,各方面的成就,在全世界睽睽注视之下得到了应有的肯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是个创深痛巨的世界,种种兴衰浮沉的激荡都深深影响了台湾一千多万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我们的割舍、怀念、挫折、奋斗和成就是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题材,使它能不断地拓展领域,加深内涵,后世治中国史的人会作公平的判断。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学不仅在此延续,而且由于处于开放社会的台湾作家们在思想深度和技巧上的努力,已使中国文学的主流更加波澜壮阔了。

我认为,促进文学创作在台湾蓬勃发展的原因甚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教育的普及和提高。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文化使命感。由于政治与经济方面的冲击,作家们的视野更广,笔触更深,文学理想与现实人生有了更理性的平衡。另一个重要的推动力是报纸副刊与文学性杂志的竞争。他们对文学作品的需要不仅量大,质的水平也日益提高,三十年来累积的成果自是可观。除了政府行之有年的各种奖励外,八年来《联合报》与《中国时报》文学奖和吴三连奖相继设立,应征踊跃,评审公开,均已建立权威性,甚至对写作方面都有长远的影响。民国六十年以后,在外交的逆境中,台湾靠自己奋斗创出了经济的奇迹,得以在国际扬眉吐气。可是在国际文坛上,我们却几乎是暗哑无声!有些人讥嘲台湾是文化沙漠,而我们竟无以自辩!实际上,三十年来中国大陆文坛除了抗议文学和备受攻击的朦胧诗外,可说是寒蝉世界;而台湾的文学创作,由于题材和内容形式的多样性,却有自然的成长,无论是写实或纯艺术性的作品,反映的是政治不挂帅的虞实人生。

这套选集既是为进军世界文坛而编,选稿的原则就与国内选集略有不同。作品主题和文字语汇受西方影响越少越好,以呈现台湾人民自已的思想面貌。过度消极与颓废的也不适用,因为它们不是台湾多年奋斗的主调。限于篇幅,题材与风格相近的作品尽量不重复。作品先后次序依作者年龄长幼排列,这种排列方式,除了极少数例外,自然地划份了这段时间创作发展的各个阶段。

编选的三种文类中,以现代诗的发展最稳健,成就也最显著。早期诗人组成重要的诗社有现代派、蓝星社、创世纪、笠、龙族、大地、主流等,这些诗人以极高的天赋才华书写意象丰沛感时忧国的新诗,唱和、论辩、竞争,成为互相的激励,共创了中国新诗的一片荣景:题材和技巧出入于西洋诗派与中国传统之间,至今影响巨大。

似乎是一种巧合。我初到台湾不久,曾读到覃子豪《金色面具》,其中一行:“活得如此愉悦,如此苦恼,如此奇特”,这行诗句令我难以忘怀,成为我数十年来自况的心情。在新诗选集中它是第一首诗。许多诗人最有名的诗已成为五十年间人人传诵的名句,如纪弦《狼之独步》、周梦蝶《还魂草》、蓉子《灯节》、洛夫《石室之死亡》、余光中《莲的联想》等。杨唤《乡愁》最后两行:“站在神经错乱的街头/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竟似一语成纤地预言他死于车轮之下。郑愁予《错误》名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痖弦《如歌的行板》由“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起,至今仍处处以“必要”为言语之机锋开路。负虹《白鸟是初》和《水栈》用最纯净的语言写深远的情境。选集中最年轻的诗人是杨牧,刚刚放弃已让青年人喜爱的笔名“叶珊”,走学者的路,由研究《诗经》出发,隔着太平洋回头看故乡台湾,写出更为沉稳的散文和《海岸七迭》等十本诗集。

尽管长篇小说能更完整更深刻地探讨既定主题,但由于篇幅和人力的限制,未能选译长篇小说。我们先翻译二十五篇短篇小说,希望主题各异、涵盖面广的短篇小说,能从更多角度呈现台湾这个万花筒似的时代。初期十年的作者,刚刚遭逢家国巨变渡海来台后喘息未定,作品中充满了割舍的哀痛与乡愁,如林海音《金鲤鱼的百榈裙》和《烛》,孟瑶(杨宗珍)《归途)和《归雁),潘人木(潘佛彬)《哀乐小天地》,彭歌《腊台儿)等,藉小人物的故事写新旧制度间的冲突、对故乡与往事的怀念,与毅然接受现实的心情,他们那个时代深入骨髓的忧患意识与后继者当然不同。稍晚十年,一批少年随军来台笔健如剑的青年作家,对他们曾捍卫过的家国河山有一份更为强烈的怀念与热情,如朱西宁《破晓时分)和《狼),司马中原《红丝凤)和《山》,段彩华《花雕宴)等,描写大陆乡土故事更有一份豪迈、震撼,动人的力量。

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施叔青《乔布的末裔》、林怀民《辞乡)等短篇小说出版于六0年代初期。为小说创作开启了另一种风格与境界。他们敏锐地观察了本省乡里生活在传统与工业化冲突之际所产生的急剧变化,塑造出的人物常似刚从轮轴飞转的机器房里出来。立刻投入传统的祭典里,或者回到古城的窄巷里,与迂缓的岁月擦身而过。这些战后出生的青年作家,一面冷静客观地批评祖传的生活形态,一面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乡土根源的眷恋。他们作品另一个重要特色是使用了一些台湾方言,使写景和对话更加生动,增加了真实感。

就一个文学选集的主编而言,小说最费经营,写诗需要天赋才华,散文最贴切心灵,至今仍是台湾创作的主流。编选之时,林语堂刚由国外来台定居,梁实秋由《雅舍小品》建立宗师地位,当时是台湾文坛常见的人物。选录他们的作品不只因为盛名,而是因为他们真正活在我们中间。那一代的文采,从林语堂、梁实秋、琦君,到中生代杨牧、晓风等,到最年轻的黑野,文字洗炼精致,内容贴切生活与思想。也许因为是第一套有规模的英译选集,出版之后,华盛顿大学出版社转来十六篇评论文章,几乎全是肯定的赞誉。最令我们欣慰的是A.R.Crouch的书评(ChinaNotes,Summer,1976),其中有一段说:“译文是流畅的好英文。所选的作者都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局限一地的缺点(limitatiOn),但这些作者并没有受到政府压力而写作宣传文章,这是他们的长处。除了两、三首诗以一九二的国民革命和越战为题材外,选集中很少有表达政治意识之作,与当前中国大陆文学中的单调宣传形成显著对比,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解脱(a Welcome relief)。”对于我们这些非母语的英译者而言,这篇评论让我们格外喜悦(Special,delight)!

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我幸有一位得力可靠的助手庄婉玲秘书。当我决定到编译馆时,在中兴大学外文系第一班毕业生中,我选她,因为她写字端丽,性情温婉,为人稳重和悦。她以资聘秘书职帮助我与馆中同事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我在工作上、精神上都倚重她甚深。那时报上连载漫画《安全杆是什么?》有一天登出一则:“安全杆就是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拿给她看,两人相视而笑。在险恶的环境中,她是我很大的安慰。选集完成后,她结婚随夫赴美定居。直到两年后我自己也离职,她走后无法补上的空座,令我怀念师生共同工作的日子。

编译这套选集的第一年,真是我在国立编译馆五年中最幸福的时光…人文社会组的例行工作,在王馆长的指导和支持下,我已可以稳定应付。思绪心神可以全力运用在选集中大大小小的考虑,尤其快乐的是可以与作者、译者、编者进行直接的、同行的对话。作品的内容风格,文字的精密推敲,全书的布局呼应,都经过五人小组深思熟虑,使自己对文学作品的评估与取舍也到达应有的思考高度。三十年后自己重读当年心血灌注的英译选集,觉得尚可无憾。当年我若未“流放”到此,在校园教书或许不能实践多年的风愿吧!

2、文学播种——国文教科书改革



人世所有的幸福时光都似不长久。编译馆第二年,我那运指如飞的打字机上,拥有唱歌心情的日子就骤然停止了。

原任教科书组主任黄发策因病辞职,而业务不能一日停顿。教科书组不仅须负责中小学所有各科教科书的编、写、印刷、发行,还有一把“政治正确”的尚方宝剑祭在头顶。王馆长令我先去兼任,以便业务照常进行,他努力寻找合适的人。于是,我勉为其难兼任教科书组主任之职。

那时所有教科书都只有部定本一种,一九六八年,蒋中正总统下手令实施九年义务教育,由国立编译馆先编暂定本教材,一九七二年正式编印部定本,这一年也就是我随着王馆长走进舟山路那座门的时候。

全国万所国民中学要实施九年义务教育,因此教育部明智决定:教科书有三年暂用本的缓冲。缓冲期间,教学的实际建议和民间舆论的具体反应,都是编部定本最有帮助的根据。我们接任之初,国立编译馆是舆论最大的箭靶,样样都不对,最不对的是教科书,编、写、印刷、发行。全有弊病,恶骂国文教科书更是报章大小专栏文章的最爱,从“愚民误导”到“动摇国本”,从种种文字讨伐到立法院质询,馆里有专人搜集,一周就贴满一目册。

我们遭遇到最大的困难是国民中学的第一套部定本国文教科书,它几乎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焦点。三年来,社会舆论对已编国中三年六册的暂定本有许多不满的指责和批评。表面上都只说选文不当、程度不对,也有稍坦白的说。学生没有兴趣。究竟哪些课不当、不对?为什么没有兴趣?没有人具体地指出,只是转弯抹角继续呼吁:救救孩子!给他们读书的快乐!培养他们自由活泼的人格……这些批评没有一个人敢直截明白地说:暂用本的教材太多党、政、军文章。即使有人敢写,也没有报纸杂志敢登。

我到国立编译馆之前,对自己的工作已做了一些研究。台中的教育界朋友很多,那才是真正的“民间”。国民中学的各科编审委员会全是新设,可聘请切合时代精神的专家学者,而不似过去只以声望地位作考虑。在这方面,王馆长和我在大学校园多年,应已有足够的认识和判断能力。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掌理人文社会各科的编写计画。既被迫兼掌教科书组,又须负责计划的执行,包括各科编审委员会的组成,编书内容的审定。在一九七二年,那并不只是“学术判断”的工作,也是“政治判断”的工作。

我第一件事是仔细研究,分析暂定本国文的内容编排。每学期一册,各选二十篇课文。翻开暂定本第一册篇目表,前面两课是蒋中正《国民中学联合开学典礼训词》和孙文《立志做大事》,接续就是《孔子与弟子言志》、《孔子与教师节)、《民元的双十节》、《辛亥武昌起义的轶闻)、《示荷兰守将书》、《庆祝台湾光复节》、《国父的幼年时代》、《革命运动之开始》。政治色彩之浓厚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十二、三岁的国一学生!

是什么样的一群“学者”,用什么样“政治正确”的心理编出这样的国文教科书?这时我明白,我所面临的革新挑战是多么强烈巨大了。但是走到这一步,已无路可退,只有向前迎战。

第一件事是组成一个全新的编审委员会,最重要的是聘请一位资望深、有骨气、有担当的学者担任主任委员。不仅要导正教科书的应有水平,还需挡得住旧势力可能的种种攻击,编出符合义务教育理想的国文课本。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选是台大中文系系主任屈万里先生(一九0七~一九七九年)。

屈先生字翼鹏,是国际知名的汉学家,从普林斯顿大学讲学返台,担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其后转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不久又兼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而后膺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学术声望很高。

这时我在台大文学院教“高级英文”课已经三年了,我的学生一半是中文研究所的学生,有一位学生认为我课内外要求阅读太多,随堂测验不断,对他本系的研究无用。徒增负担,写信请他的系主任屈万里先生向外文系反映。屈先生与文学院长和外文系主任谈过之后,认同我的教法,回去安抚了抗议的声音。因此屈先生对我有一些印象。

屈先生在学术上属于高层的清流,我在文学院回廊上看到他,总是庄重俨然、不苟言笑的清瘦学究形象。国文教科书是为中学生编的,那时又正是各界嬉笑怒骂的箭靶子,我怎么开口向他求援?

天下凡事也许都有机缘。我刚回台大教书的时候,除了外文系几位同事之外,尚有一位可以谈话的小友  中文系助教柯庆明,认识他的经过非常戏剧化。

一九七一年入秋,我在中兴大学担任外文系主任,施肇锡先生气冲冲到系办公室告状:“上课二十分钟了,学生都不见,一个也没来!我派人去查,全班去听演讲了,至今未回。”我心想何方神圣有此魅力?连受他们爱戴的施先生。居然都集体跷课!我与施先生到演讲厅一看,果然座无虚席,台上的演讲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兴高采烈地。从《诗经》讲到现代文学的欣赏。

我悄悄地坐在最后一排,听完这一场吸引“新人类”的演讲,看到一个年轻文人对文学投入的热情,也忘记“抓”学生回去上课了。这位演讲者就是何庆明,应中文系陈癸淼主任和中兴文艺青年社之邀而来演讲。他那时刚从金门服役退伍,已由晨钟出版社为他出版一本散文集《出发》,担任台大中文系的文学期刊《夏潮》的主编和外文系白先勇等创办的《现代文学》执行主编,对台湾文学创作、评论已经投入颇深。他回台北后写了一封信.,谢谢我去听他的演讲。

机缘是连环的,那时柯庆明是屈万里先生的助教,诚恳热情的二十七岁,初入学术界的助教,与外表冷峻内心宽厚的屈主任,在中文系办公室日久产生了一种工作的信托,师徒之情,可以深浅交谈。在《昔往的辉光》散文集之中《谈笑有鸿儒》,柯庆明写下这份情谊。

柯庆明对于文学,是个天生的“鼓舞者”。自从在中兴大学听他演讲,三十七年来,我与他无数次的谈话中心是书。教书、读书,三十年来西方文学理论的创新与冷却,围绕着台大和重庆南路书店的特色及其新书,可谈的事太多了。他很耐心地听你讲述心中的观念,然后兴高采烈她响应,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多老、中、青三代的朋友,都记得他鼓励别人写书的热诚,包括林文月初期翻译《源氏物语》,以及我的散文写作。他使迟疑的人产生信心,使已动笔的人加快速度。而他自己,自从建国中学读指定课外书,读到林语堂所说:“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起,就大展思维疆界;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热血沸腾,感动落泪。以第一志愿考入台大中文系,从文艺青年到文学教授,岂止读了万卷书!书中天地,海阔天空,更增强他助人“精神脱困”的能力。小自行文,有时卡住一句,过不了门,转不了弯,他总是擅于引经据典,引出一条通路来:大至人生困境,他常有比较客观的劝解,助人走出低潮深谷,找回一块阳光照耀的小天地。

柯庆明对我在国立编译馆要做的事很有兴趣,也深深了解其重要性,所以他以接续编辑《现代文学》的心情,提供许多帮助,助我建立了第一批台湾文学作品的书单,开始公正而不遗漏的选文作业。譬如他最早告诉我,司马中原早期作品如《黎明列车》等,由高雄大业出版社印行,已近绝版,我写信去才买到他们尚称齐全的存书。因他的协助,我们建立与作者的联络与认识通道,日后选稿能站住国家编书的立场。对于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的改进和定编,他有更真挚的关怀。他深感民间普及教育的重要,愿意帮我说动屈先生领导这艰巨的工作。终于有一天,屈先生同意我到中文系办公室一谈。

在那次相当长的面谈中。我详谈旧版的缺点和民间舆论的批评与期望。这原也是王馆长和我在台中淳朴校园未曾深入了解的。现在,不仅是基于职责而编书,更是为国家文化的前途,为陶冶年轻世代的性灵,必须用超越政治的态度。当然,这样一套新书是与旧制为敌的,虽无关学术立场,但将来不免会为主持者引来一些政治立场的敌人。但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为了未来国民教育每年每册三十万本的教科书,是义不容辞的。我清晰地记得,屈先生坐在那间陈旧的办公室,深深地吸着他的烟斗,然后叹了口气,说:“好罢……我答应你!这下子我也等于跳进了苦海,上了贼船。”他语气中有一种不得不然的复杂情绪。我觉得其中有种一诺不悔的豪情和悲壮,从洁净超然的学术天地,走进政治、文化立场的是非之地,应是也经过许多内心交战的思量决定。

屈先生主持“国民中学国文教科用书编审委员会”,由台大、师大、政大各三至五位教授和几位中学老师组成。主编执笔者是台大中文系张亨教授、师大应裕康教授、政大戴琏璋教授,他们都是中文系普受肯定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学者。

为了一年后即须使用正式部编本教科书,第一、二册必须编出定稿,在次年八月前出版。国立编译馆所有会议室,日日排满会程,有些委员会晚上也开会。国文科委员开会经常延长至黄昏后,当时还没有便当简餐,编译馆就请屈先生、执编小组和编审委员到隔壁侨光堂吃很晚的晚饭。屈先生有时主动邀往会宾楼,杯酒在手,长者妙语如珠。

一九七三年以后,数代的国民中学学生至少是读了真正的国文教科书,而不是政治的宣传品。想来屈先生未必悔此一诺,他当年付出的心力和时间是值得的。可惜屈先生逝世后的追思文章,甚少言及他在这方面的贡献。

三位主编初拟国文课本第一、二册目录之后,我们的编审委员会才算真正开始运作,屈先生掌舵的船才开始它的苦海之旅。在那政治氛围仍然幽暗的海上,他不仅要掌稳方向,注意礁岩,还要顾及全船的平稳航行。开会第一件事是由主编就所选二十课的文体比例及各课内容、教育价值加以说明,然后逐课投票,末过半数者,讨论后再投票。如我们预料,这个过程是对屈先生最大的挑战。有两位委员严词责问:为什么原来课本中培育学生国家民族思想的十课课文全不见了,现拟的目录中只有两篇,远二分之一变成十分之一,其他的都是些趣味多于教诲的文章。杨唤的新诗《夜》怎么能和古典诗并列?《西游记》、《美猴王》、沈复《儿时记趣》和翻译的《火箭发射记》都没有教学生敦品励学……解释再解释。投票再投票,冗长的讨论、争辩、说服,几乎每次都令人精疲力竭。最后审订两册目录时,屈先生、三位主编和我的欣喜,只有附上新旧课本目录的对照表可以表达明白。新版实在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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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大多选取含有政治历史节庆、民族英雄色彩的文章,即使选了一此自话文,也都偏属议论文;属文学性质者,篇数略少。新版只保留孙文《立志做大事》,并将旧版第二册蒋中正《我们的校训)挪移到第一课,其余古典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全是新增;此外,更选入翻译文章《人类的祖先》和《火箭发射记》,让国中生有人类文化史观与尖端科技的世界观。

想不到我当初万般委屈接下兼任教科书组,被屈先生称为苦海“贼船”的挑战,是我付出最多心力感情的工作,也是我在国立编译馆最有意义的工作成果之一。为达到改编的理想,恢复国文课本应有的尊严,让每一个正在成长学生的心灵得到陶冶与启发,在那个年代,我的工作是沉重的,不仅要步步稳妥,还需要各阶层的支持。

在政治高阶层,我们必须寻求一些保护。我曾以晚辈的身份,拿着新旧国文课本目录拜望早年教育部长陈立夫、黄季陆;也以学生身份去看望武汉大学第一任校长王世杰,希望他们在舆论风暴之前,能对我们的改革具有同理心,因为他们自己是文人从政,对文学教育和学术尊严也有理想。我尤其记得黄季陆先生,对我侃侃而谈民国以来,国民教育的种种利弊得失,他很赞成政治退出语文教材,一谈竟是两小时,还说欢迎我以后再去谈谈我们编写的进展。可惜不久他即病逝,我未能再聆听教益。老

国民党有不少被历史定位为政治人物的文人,很希望在稳定社会中以书生报国之心从政,却生不逢辰,生在政争的中国。

在编审委员会中,我最需要资深委员的支持,当时代表编译馆最资深的编审者是洪为溥先生。我初到馆时,他对这个外文系的女子敢来作人文社会组主任颇感怀疑,甚至反感。经过几次恳谈后,对我渐渐转为支持。讨论第三册篇目时,我大力推荐黄春明《鱼》。没想到首次投票,未能通过,我和屈先生商量:“下次开会,能不能让这个案子复活,再讨论一次?”屈先生说:“还讨论什么呢?投票也通不过。”我说:“我为它跑票。”我第一个去跑的就是反对最激烈的洪为溥先生。他的办公室和我的相隔一间,窗外都对着舟山路台大校墙外一棵高大丰茂的台湾变树,太阳照在它黄花落后初结的一簇簇粉红色果子上,美丽中充满自信。他说:“这篇文章讲小孩子骑脚踏车,在山路上将买给爷爷的鱼掉了,回到家反反复覆不断地喊,我真的买鱼回来了!相当无聊,怎么讲呢?”

我想起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一本语文教学书,读到一位中学老师写他教初中课本选了莎士比亚《麦克白》 一段: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creeps on it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天又一天在这碎步中爬行,

  直到注定时刻的最后一秒。

这位中学老师问学生:“为什么连用三次“明天”?”学生的回答形形色色。但是多半抓住一点:活得很长,会有许多明天。老师听完后说:“你们想着,那么多明天可以去骑马、打猎、钓鱼,麦克白因为今天和昨天做了太多恶事,所以他的许多“明天”是漫长难挨。”用一个简单的字,一再重复,它所创造的意境,老师大有可讲之处。就像《鱼》,小孩不断重复“我真的买鱼回来了”,也有令人玩味低回之处。

下一次开会时,屈先生果然将上次未通过的几课提出再讨论,洪先生突然站起来说:“我们的学生百分之八十在乡镇,对《鱼》中祖父和孙子之间的感情应是很熟悉,这样朴实的情景会让他们感到亲切。”第二次投票通过,我记得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另一个重要的支持来自我们举办的几场全省老师试教大会,听到来自各地数百位代表的意见,几乎一致认为新编课文校易引起学生的兴趣,这给了我们选材更大的空间相面对批评的勇气。

在那个渐开放而尚未完全开放的社会,文化界笼罩着浓厚的政治气氛,教育部统编本的国文和历史课本往往是社会注意的焦点。我因缘际会,恰在漩涡中心,得以从不同角度看到各种文化波涛,甚至时有灭顶的危机。

到编译馆任职前,高中国文课本刚换主编。有人攻击高三下第六册国文最后一课选的是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认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认为这段曲文分明是讽刺国民党。担任主编的师大周何教授是台湾第一位中国文学博士,他说:“我选的是清代戏剧,并不是我的作品。”攻击者说:“剧本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选一课?”周教授差一点进了我们称之为“保安大饭店”的警备总部。

我刚组织国中国文编审委员会时,从不同的来源听到这件事,提醒我水中暗礁之多,听说原任馆长就是因此而退休。我的处境,若非亲历,很难预测。一位资深馆员张杰人先生,曾在东北协会任职。看过童年多病又爱哭的我,知道我进馆工作,间我:“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后来我让他吃惊的是,在进入“那种地方”之前,我已然历经人生波涛,不再哭泣了。

第一个不能哭的经验,是国中国文一、二册初拟篇目提交编审委员会讨论不久,馆长交给我一份教育部的公文,命我们答复林尹委员的信。他指责我们新编国文的方向堪忧,忽略了国家民族意识,选文有幼稚的新诗和翻译报导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等,馆长让我先去拜望林教授当面解释。我在约定时间到他家,进了客厅,他既不请我坐,也不寒暄,来势汹汹训斥新编篇目内容悖离教育方针。譬如杨唤的新诗《夜》。说月亮升起来像一枚银币,简直离谱,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钱;《西游记》哪段不好选,偏偏选猴子偷桃子:沈复《儿时记趣》有什么教育价值?我刚辩说了两句,他似乎更生气,说:“你们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连大陆的课本都比你们编得好!”说着说着,从内室拿出一本中共的初中国文给我看。我不知为何突然福至心灵说:“那么请您把这本书借给我,我带去给执笔小组作个参考,说是您的建议。”他突然觉得,我这个外文系的女子,敢来接这件工作,想必不简单,如今他对我夸奖“共匪”的教科书,倒是有了麻烦,如果我认真,他就有可能进“保安大饭店”。于是他请我坐下,用现代警员温和的口气问我哪里人?跟什么人来台湾?结了婚没有?丈夫做什么?i三个儿子读什么学校?然后问我,你父亲做什么?什么大名?我只好回答我父亲的名字和职业,谁知他竟说:“你怎么不早说!我和齐委员兄弟一样!”然后他向内室喊道:“倒一杯茶来,倒好茶!”

我原以为许多故事是虚构的戏诧,没想到在现实里确实真有。

二00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国时报》有一篇报导。标题是“老教科书总复习,网络正发烧”,许多网友在网络上回味中学时代琅琅上口的文章,如朱自清《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他们也记得《木兰诗),尤其以白居易《慈乌夜啼)获得最热烈的讨入而。

还有一篇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孤雁》也选人课本。沙洲上一只孤雁,为一对对交颈而眠的雁儿守更。芦丛后火光一闪一闪,孤雁立即引吭呼叫,睡梦中惊醒的雁儿发现无事,以为孤雁故意撒谎,如是两回。第三次,猎人拿着香炬轰立眼前,孤雁飞到空中,拚命的叫唤,疯狂的回旋,但酣睡的雁儿毫不理会。眼睁睁看着猎人伸出残酷的手,将一只只熟睡的雁儿放进了网罗。从此,孤雁多了起来。

二十余年之后,柯庆明(一篇序文,二十年岁月  齐邦媛老师在编译馆的日子),提到他多年后阅台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作文卷,题目是“影响我最深的一篇文章”。许多人写的竟然是《孤雁》,让他感动莫名。

屈指算来,当年读这套新编国文的读者,现在也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许多人大约还记得阅读这些作品的喜悦吧!

住在丽水街三十多年,我把这第一版六册国中国文教科书和英文本《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两厚册,放在书架最尊贵的地方,抬头即见。国中国文的封面,是我去求台静农老师题写的。当时台老师竟然亲自穿过台大校园送到我办公室来,令我惊喜得连怎么谢都说不明白了。记得台老师说了一句勉励的话:“敢这么编国文课本,有骨气!”给我的支撑,胜过千言万语。

编书第二年,教师大会建议编译馆编一本书法辅助课本,屈先生和台老师都推荐庄严先生。庄伯伯一九二四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四八年,押运故宫文物抵台,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馆馆长、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是我在故宫博物院兼差时的恩师。那时庄伯伯大约七十多岁,为了写这本书很费精神。因为读者的艺术层次太低,书法背后的文化素养尚未培养起来,进不了他们曲水流畅、诗酒风流的境界,所以他迟迟不能交稿:教科书组的办事人员,按照程序,常常催稿。每周五下午,我在台大教“高级英文”课程,常常在文学院回廊遇见他老人家夹个布包去中文系上课,也会向他催稿。他常常说:“太累了!做不出哄孩子的事了,你赶快找别人吧……”下了课,他邀台老师和我去温州街一间日式房子开设的“老爷饭店”吃鸡腿简餐,要把稿约还给我。我跟两位老先生吃了三次鸡腿餐,后来终于把书稿“逼”出来了,虽然印出来只是薄薄一小本《中国书法》,每年发行量却是三十多万册,多年来受它指引的少年总有数百万人吧……

3、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



世间之事,常有峰回路转的奇妙现象。我在武大时,没能赶上钱穆先生讲学的盛况。没想到在编译馆这位置上,却因“武圣岳飞事件”,让我有机会与钱穆先生联系上。

在我进馆之前。“大学丛书”收到一份台大历史系林瑞翰教授的书稿,尚在审查阶段,是否出版未定,却有报纸报导:林瑞翰教授所著《中国通史》是台大一年级必修的中国通史课本,竟诬蔑岳飞跋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十二道金牌才召得他回朝。宋高宗为什么杀他,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如此不敬之言,台大竟作教材。而国立编译馆竟然接受林教授《宋史要略》书稿,将要出版,简直是动摇国本!

有一位自称是岳飞小同乡的李某,连续写了数篇,说:“你们侮辱武圣。就是数典忘祖……”还有一位骂得最凶的立法委员吴延环。不但以笔名“誓还”在《中央日报》专栏不停地讨伐,并且在立法院正式提案,令教育部答询。王天民馆长虽在各报来访时详细说明:“馆里接受书稿,既尚未审查,更未有出版计划。”但是各报继续登载责骂的文章,有一则报导竟然说:“据闻该馆负责此事者,系一女流之辈,亦非文史出身。”王馆长是历史教授出身,知道当时各校学者无人愿审,亦无人能抵挡此政治意识的汹涌波涛,命我去拜见由香港来台湾定居的钱穆先生,请他作个仲裁,说几句话,指引一下国立编译馆对此书处理的态度。

我对于前往钱府的事感到万分踌躇,不愿再遭遇坐与不坐、茶与不茶的场面。待我一向非常客气的王馆长说:“没别的办法,委屈你也得去一趟。”

钱先生来台湾居住的素书楼,位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东吴大学后面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条依坡而建的石阶路。我去外双溪的路上实在不知是何场面,深悔误入宦途。车到外双溪,沿东吴大学山径到山坡尽处,按了门铃,心情忐忑地走上石阶。钱先生出见时,尚未坐下便说,“我已在电话中说不能审查。”我困窘至极,慑儒而言:“我刚由学校来国立编译馆三个月,这份书稿是前任所留,如今舆论责难不止,请您看看,我们当如何解此僵局?”大约全出于同情心吧!钱先生接过书稿,放在几上。我道谢后仓皇辞出,几乎是奔下石阶,心想大约再也不用来了。

谁知三天后意外接到钱先生电话,说请林瑞翰教授去谈一谈。再过数日,林教授亲自到馆里,他毛笔工整细密的手写稿二十二页,综合加添了钱先生面谈时给他的六种新资料,补充他书中岳飞部分。数据非常充实稳妥,提供了多面的论述。

但是仍救不了我们,教育部来了一道公函,转来立法院的质询提案,“国立编译馆拟靠钱穆先生的声望,将讽毁武圣岳飞的作品,作大学用书出版,动摇国本……。”命令馆长随教育部长罗云平去立法院说明。质询之前数日,我带了许多资料去立法院图书馆谒见吴延环委员,详细说明《宋史要略》一稿原是前任留下,至今无人肯审,更不会近期出版。质询日,我坐在备询官员最后一排硬椅子上,王馆长高高胖胖,厚墩墩地坐在官员席;他有多年教学经验,对答时如在课堂,不慌不忙,质询者虽然来势汹汹,但亦不知应控以何罪,一本未出版的学术著作如何“动摇国本”?我自大学时期在学潮中开始(直到今日台湾的选举文宣),看尽了政治意识控制学术思想之狰狞面貌,没想到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苦读、进修,好不容易取得部定正教授资格,在大学教文学课程,竟到这里来看着我的老师王馆长被这些人指手顿足地以政治意识形态指责,如此伤尊严,多么不值得!我心中充满愤慨和悔憾,回到馆里,即写辞呈,馆长问我:“你觉得在这种局势下辞职是保持尊严么?你此时离开能说明什么立场呢?”他从桌上拿给我一封刚收到的挂号信,是钱先生寄来的,退还我随书稿送上的审查费两千四百元。一纸便签上写:“无端卷入贵馆书稿舆论漩涡,甚感烦恼。兹退回审查费,今后请勿再牵涉本人意见……。”馆长说,这本书我们短期内不能出版,但是你必须去对钱先生致歉,这才是负责任的态度。

就这样,我开始了登上素书楼石阶十八年的缘份。轰轰烈烈的岳飞事件之后,是仍健在的陶百川、黄季陆、陈立夫、王世杰等长辈,他赞成国中与高中的国文教科书,以文学情操教育为主,少宣扬政治理念。至少,那时的教育部长罗云平实际上是支持的。在陈述编书理想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钱先生这个人,而不是他“国学大师”的盛名。他面容温和,倾听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沉思的宁静。也是一种鼓励。

从那时起,我原是为公事去爬素书楼的石阶,送稿、送书、请益,去得很勤。后来钱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潜老师的学生,谈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乐山为武大讲学之事。我告诉他,我听学长们谈到,清晨持火把去礼堂上他的课的情景。因此,有时钱先生也留我坐谈当年事。没有公事时,逢年过节和他寿诞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离开素书楼。十八年间我在那石阶上下近百次,阶旁两排枫树长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车祸住院时,钱师母去看我,说老师很掂念。一年后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阶时,才看到路旁小沟里积满了台湾少见的红枫叶。

那些年,钱先生的眼睛已渐渐不能看书了。和钱先生真正谈得上话以后,虽然时时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严,也感到一种宽容和温熙,也许我没有历史学问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越过的界限。当他问我坊间有什么新书时,我有时会以外文系的知识,冒冒失失、糊里胡涂地带给他馆里出版的书,也买些坊间话题论著,如柏杨的书,送给他。

我回台大之后,也常与他谈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书,譬如最早先用《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时学生的反应,谈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寻》。对于追寻寂寞这种文化现象,钱先生感到相当“有趣”(他的无锡发音至今难忘)。其实,一九八三年他亲自赠我的《八十忆双亲与师友杂忆》书中,钱先生回忆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园林独处的寂寞中构思完成,尤其详述任教于抗战初迁昆明之西南联大时,在云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独居小楼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国史大纲》,七十年来此书仍是许多人必读之书。只是他那种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会意义的孤独,情境大不相同。

当然,一九七五年后,钱先生面对蒋总统去世前后的种种变局。忆及抗战前后中国之动荡,以史学家的心情观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终于失望的是一个安定的中国。《国史大纲》完成之时,昆明、重庆在日本轰炸下,前线将士血战不休,该书《引论》说:“以我国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犹可以言抗战,犹可以言建国,则以我全民文化传统犹未全息绝故。”此段文章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他为什么肯在蒋总统邀请下,舍香港而来台湾定居,以为可以安度余年,因为他也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国的必要,而一九五0年后台湾仍是捍卫中国文化的地方。

我不敢进入史学范畴,但是对于文化史极有兴趣,尤其注意知识分子对政治变局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部编本,再接着是高中《中国文化史》的新编,每件事都是新闻的焦点。在那一段时期,我身兼人文社会组和教科书组主任的双重责任,随时有去住“保安大饭店”的可能,幸好生长在我那样的家庭,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说,你当了这么芝麻大的官,却惹上了天天上报的麻烦,必须记住蒋总统文告里指示的,应当时时“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爸爸以前曾说:“我这个女儿胆子小,经常“处变大惊”。”想不到,一九七0年代的国立编译馆竟是我的“壮胆研究所”

其实,舆论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间希望学术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数并不少,那时的影响。大学时代《国史大纲》曾是我们的教科书,在人生许多不同阶段也曾重读。

近日知《国史大纲》在大陆又成必读之书,果真如此,书中首页“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要求:“所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中国半世纪动荡,饱受摧残的人性应该有增加温厚自尊的影响吧。

如今回忆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听钱先生说话,如同他的《引论》。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变局中,对中国文化重作剖析。钱先生说话有时平静,有时激昂愤慨,在座有时仅我一人,有时和钱师母三个人。他的无锡话多半围绕着这个心思意念,并不难懂。

我记得后来一次谈到文革红卫兵对师长和文化人的摧残,待这批人长大,统治中国,他们的暴戾人性会将中国带到何处去?我深以为忧。钱先生说,文革结束后,五十岁左右的人仍会保存一些国粹,他们有说话的一天,中国文化仍有延续的希望。

那些年钱先生也常谈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对变动政局的态度。谈到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由昆明迁回平津,还乡者几乎行李尚未安顿,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样,亦不知何去何从。钱先生回到无锡家乡,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学,教中国思想史等课,兼任文学院长。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学校风潮时起,盖群认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慢步,心忧家国,以五彩笔纂集庄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庄子纂笺》。一九四九年中共进驻时,大多数学者留在大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留下者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由批斗侮辱中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

一九五0年钱先生由广州去香港,与友人创办新亚学院,最早只有数十个学生,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时在《犹记风吹水上鳞》文中谈当年简陋艰困的情况和师生的“患难之交”,他对老师重要的著作和做学问开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见证。一九六七年钱先生迁居台北,政府礼遇学人,助其在阳明山管理局宾馆预定地上建一小楼,名“素书楼”,可以安居,讲学著述,颐养天年。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晚年“归”来定居的台湾竟也到了没有温情与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岁的高龄,一九九0年六月底,为尊严,仓皇地搬出了台北外双溪的素书楼,落脚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两个月后逝世。当年继任的国民党总统李登辉,没有意愿维护前任对归国学人的礼遇,举国将一代大儒扫地出门的莽撞无识,其不尊重学术的景况,为台湾悲。而当时在立法院尖刻强烈质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陈水扁,后来任总统八年。

十二年后,二00二年三月,台北市长马英九主持开启“钱穆故居”典礼,将它

开放作为中国文史哲学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阶整整三十年,如今脚步何等沉重。石阶上的院子搭了一个小篷子,典礼下午开始时春雨下得丰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场面相当凌乱。我进去后,在后排找到个可以不被人发现的位子,可以听听,仔细想想这三十年间事,钱师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当初议会叫嚣收回市产的时候,仍有一些史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前往素书楼探视,且为他整理、校订旧作。钱先生问他们:“这些人急着要这房子做什么?”他们说:“要做纪念馆。”他说:“我活着不让我住,死了纪念我什么?”

余英时追悼钱先生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想用这副挽联来象征钱先生的最终极也是最后的关怀。“未学斋”是以前钱先生书房之名,是他苦学自修的心情,素书楼“今天已不复存在了。”这大概是余先生以国际史学家的身外,厚道的说法。钱先生自十六岁(一九一0年)读到梁启超《中国前途乏希望与国民责任》,深深为梁氏历史论证所吸引,一生研究历史,希望更深入她找寻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希望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不是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余英时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

我初见钱先生的时候,已是他的红叶阶段,深秋季节,思考的叶片已由绿色转为一种祥和的绮烂,再几番风雨,即将落了。他八十岁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农场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此文后与《师友杂忆》合集,充满了家人、友情温暖的回忆,也充满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乱世,颠沛聚散的感叹:“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几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这也是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钱穆先生说的话。

我近年迁居,目前的书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钱先生赠我的墨宝,录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绝句五首,开始一首即说出他在外双溪定居的隐逸心情:“开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楼中人兀然鸟雀时来往……。”署名“丙辰重九 钱穆 时年八十有二”。那时他视力已差。这幅字更是珍贵。在它对面墙上,挂着庄灵所摄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阔叶树,上面的枝叶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错的山岩上——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钱先生为什么愿意与我谈话?他是学术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会经济各方面都下过苦功,而且都有专门著述,到台湾后又着手《朱子新学案》、《古史地理论丛》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贤、何泽恒等协助校阅。他与我谈话,从不论及更学研究,但谈人生,如他在《八十忆双亲》书中说:“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柠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

由读诗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生存之道,他认为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所以抗战胜利之后不去京沪平津各校,回到家乡太湖畔读书,再曲云南去香港,来台湾,至少保住了不说话,更不必在中共批斗中“坦白”的尊严。到台湾后应文化学院(现为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聘,每周两小时曲学生到外双溪上课,并任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生活得以安排,从未发表任何政治言论,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

自一九九0年八月三十日钱先生逝世,我都念着,有生之年能写此记忆。因为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4、编纂文学与和文化丛书



我在国立编译馆五年,在那个年代,使命感很强,当然有许多可记忆的事。小学、国中、高中各科教科书都有编审委员会,聘请的学者专家至少有五百位,学术界菁英甚少遗漏。每书定稿都有许多“声音和愤怒”。常有人辩论未决时拂袖而去,馆员追到楼梯上劝回。音乐科和美术科因选取代表作而争论甚多,历史科主编王德毅教授谦虚温和,编辑委员畅所欲言,书出后没有引起政治风暴。钱穆先生推荐杜维运教授编辑高中《中国文化史》教科书,也在一九七三年由国立编译馆顺利出版,使用期间未闻有太多批评。我的本行英语教科书编写过程虽有技术辩论,却是最稳妥顺利的,那时研究英语教学的师资几乎全在师大。一九七三年八月出版的国中英语教科书,大约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套自己编写的英语教材,几位有理论、有实际经验的青年学者反复讨论,慎重定稿,对台湾的英语教学有切实的影响。当时由朱立民先生担任主任委员,编辑小组有李敞、陈永昭、傅一勤、黄灿遂;直到二十多年后(一九九七年)我担任主任委员,聘请张武昌、周中天、施玉惠、黄灿遂等编审委员,都是师大最优秀的英语教学名师,与他们讨论是我最愉快的经验。

我的另一个工作是征询、阅读所有相关的重要的审查意见书。那时国立编译馆的权责是编审国小、国中、高中教科书和大学丛书,委托编译馆出版的学术用书和馆内自行编纂的书也在被审查之列。基本上以“政治正确性”与“专业正确性”为原则。由此我看到了当时及往后也成为各科系权威学者的审查意见书,几乎全是亲笔手稿。在复印机普遍使用之前,将争议性强烈的审查意见交给原著者,唯一的方式是由馆员抄写,才可以“保护”审查人,不致因同行认得手稿笔迹而引起争端。如今想象那些“落后”到原始的文书工作,颇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在阅读审查意见中,我对台湾学术界,甚至各校师资,有深一层的认识。各种领域的争论,虽颇为严苛,但大多数是认真可敬。至今我仍记得中文系几篇派系分明的审查意见,让我们难以处理。也仍记得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审查文章,令人感动。师大英语系汤廷池教授,开会不停发言,他的审查意见往往长达十余页,用极小的字手写,读来感到他精力无穷,但他的确是真正关心,对应用语言学理论与批评方面的建议相当中肯,所以虽然态度严峻。坚持己见,仍是可敬的学者风格。另一位是台大中文系张亨教授,原是国文教科书执编小组成员,他倾全力搜集可能用上的资料,筛选读物,尽心致力,极为投入。然因对编审委员会的意见无法协调,愤而离去,是我在教科书编写工作上的一件憾事。

我在编译馆除了负责教科书,对不同领域的经典著作同时进行编译计划。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为“大学用书”出版的第一本书《西洋哲学辞典》,项退结教授带着编译计划和部份初稿来到这间屋子,坐在这张桌子前的情景。他说明根据布鲁格(W.BrUgger)"Philisopphisches WorterbUCh德文中译,删去过多的宗教辞语,凡是经过修改的条文,都注明项退结(Hang英文署名。在那个出版不易的年代,我当时确知这样的书就是一个国家出版者,一个归属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Nationl Institute for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值得做的事。这本重要而巨大的参考书,一九七六年出版以来仍是相当实用的。

我亲自邀集增订(updating《经济学名词》,将一九四一年国立编译馆编订公布的三千六百二十五则中文名词,增为四千一百五十六则,一九七七年由台北正中书局出版,因应世界经济三十多年变迁的新时代。将近一年的工作时间,几乎每周参与编订会议的学者,有施建生、于宗先、田长模、侯家驹、陈昭南、陈超尘、华严、杨必立等经济学教授,由施建生先生担任主任委员。每次开会。认真斟酌定稿,却总是笑语盈盈。据年轻学者说,那是经济学界少有的盛会,留下的是珍贵成果。

在翻译英美名著方面,我自认最有价值的,一本是侯健翻译《柏拉图理想国》(一九八0年联经出版),一本是张平男翻译奥尔巴哈《模拟: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 (一九八0年幼狮文化出版)。

侯健先生是我那一代外文系出身之中,中英文皆有深厚根柢的人,专长中西文学比较批评。《柏拉图理想国》不仅是哲学与文学批评,也是文学创造,是西方分析哲学相知识论的渊源。高友工教授在中译序称赞侯健的中译本完整而且详加注释,“文字流畅而忠实,通俗而典雅,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文化史上大事。”我与侯教授在台大同事多年。常在各种聚会听他用浓重的山东腔发言,如高序所言:“能倚马万言,文不加点,听众往往有无法完全领会的苦处了……因为他的思路敏捷,而学识过人,他的旁征博引如同天马行空。”侯教授一生辛劳,未及退休即早逝,盛年译出此书,不枉此生。

张平男先生翻译《模拟》时,是以严谨慎重、如履薄冰的态度全力以赴。正如此书副标题:“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所示,它是语言学、文体学、思想史与社会学,可说是精细学问、艺术格调、历史想象及当代意识多方面极为成功的结合。一九四六年德文本出版后,一直以各种文字译本作文学课程的必修读物。书申所用语文多达七种,译者虚心求教,得以解决,此书之出版实有重大意义。

社会科学方面,最大的计划是编纂“现代化丛书”。我邀集中央研究院的杨国枢、文崇一、李亦园先生主持编纂“现代化丛书”,希望将世界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介绍到台湾。既要推行现代化,就得对“现代化”的意义有基本的了解,这实在是一件很困难、很重要、很庞大的工作。这个计划很大,当年也只有国立编译馆可以推行。

曾经邀集许多相关学者共同拟定出书计划,可惜出版的书不多,但总是做了一些,包

括:《当代社会问题》、《开放与封闭的心理》、《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寂寞的追寻:美国文化濒临断裂边缘》、《迈向现代化》。这五本书总名为“现代化丛书”,都由国立编译馆主编,四年间陆续出版。这段时间也是我在文学界之外,与文化界最大的连系。

我记得《当代社会问题》和《开放与封闭的心理》要出版时,特别邀请杨国枢先生写篇总序,杨先生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万字的序。序文写到“现代化”是对过去旧社会的一种挑战,从清朝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就因各种原因积弱到民国,现在我们开始做现代化工作,一定要用新观念克服积弱的原因。使台湾经济起飞。因为王天民馆长已经离职,换了印刷事务起家的熊先举馆长,也是原来的教科书组主任。新馆长看了之后,说杨国枢一直不是很忠党爱国,觉得这篇序文把中国旧社会说得好像一文不值。我说现在已不是反共抗俄时代。熊馆长说,“我不跟你辩论国策,我不能接受,换个人写。”我说:“他专为这两本书而写,我不能退稿。”他说:“我不能接受,反正不能印。”他非常坚持。我知道“现代化丛书”已经做不下去了。

后来翻阅出版的“现代化丛书”,杨先生那篇序文果然未被采用,新馆长反对就是因为杨国枢是“自由派”。我对杨国枢说明了这件事,未定的计划等于风流云散一样,杨国枢序文事件,是我最后的防线,我不愿意再退让。这不是一篇序的问题,是我为了学术理念与尊严作去留决定的时候。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下定决心离开国立编译馆。

当时台湾社会科学的理论知识很少,我们拟定文化丛书的书单非常辉煌,可以帮助新思想有系统地深入扎根。但是新馆长接任后,文化丛书已无法有所作为了。所谓“三日京兆”,中国官场的新人新政意义大约就是没有延续性,没人关心扎根的未来。我辞职之后,所有建立的出书计划,都被一扫而空了。

离开编译馆之后,我唯一具体牵挂的是寄望甚高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长篇小说中译本全集,当时已交稿的有四本:翁廷枢翻译《乞丐王子》 (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萧廉任翻译《古国幻游记》 (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丁贞婉翻译《密西西比河上的岁月》 (一九八0年国立编译馆出版,茂昌图书有限公司印行)、林耀褥翻译《浪迹西陆》 二九八九年国立编译馆印行)。译者和校订者都是台湾最早出国研究美国文学而最可靠翔实的译笔。多年来,我一直推动西方代表性作家作品能有完整的中译,让国人看到不同文化的真貌与深度,这方面日本的翻译成就令人佩服。我们处处看到、听到中文著作,言谈中肤浅地引用马克吐温的幽默,美国这位十九世纪的幽默大师可说是无人不晓,但有多少人知道那“幽默”里面蕴含多深的辛酸与批评,讽劝新兴的美国文化建立自信与自己的风格。我离开之前曾一再拜托馆里承办书稿印刷的单位,把这套书交由同一家出版社,不要分散标售。但是,它们和其他的书一样,交稿之后,银货两讫,除非有人有权追踪,否则就是落入图书室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例如林耀褛精心中译的《浪迹西阵》,从未上市。它们成了我多年痛惜的,念念不忘的“马克吐温孤儿”。

5、变树的启示



一九七七年夏天,在台大外文系教英国文学史的李达三教授到香港去教书,侯健邀我回台大专任教这门主课,这是我终身志趣。

在编译馆的岁月,风夜从公,我非常认真而勇敢地做了很多改革,完成文学文化的计划,包括:翻译中国现代文学创作进军世界文坛,放下“政治正确”的尚方宝剑,从文学的角度新编国中国文教科书,以及编纂西方文化经典和“现代化丛书”。

很多人以为我会继续这份工作,但我内心真正喜欢的是回校园教书,因此当我离开时,也就无所眷恋了。

离开国立编译馆那早上,我独自一个人站在曾度过五个夏天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那棵美丽的变树。在一切俗务烦恼之外,我曾多少次从那台新的电动打字机上抬头,看到日影移动的神奇,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升起《树》歌(JOyceKilmer"Trees”)之中的赞叹:

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

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

这树整日仰望上帝。

高举枝叶茂密的手臂祷告。

啊!它使我想起,这些年中我曾度过多少“难过苦关头”,寻找了多少解决难题的方法,请教了多少学者专家,折冲、讨论。达到一个“国家出版人”的稳妥结论。

他们的审查意见,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都是一页一页的墨宝……这些学者的大名可以说涵盖了一九六0到八0年代的台湾文化史,他们的声音笑貌,这棵变树隔着窗子,看得真切。

一九七七年暑假,王馆长已退休,我从编译馆全身而退,他全心而退,回到台大那宁静的文学院老楼,斑驳而明亮的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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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