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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探望王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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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河西走廊是非常干旱的,夏天无雨,冬季下雪的次数也不多,也下不大。和桑不同意我的看法,说,你这种印象不准确,河西下雪的次数是不太多,但要是下起来也很吓人,就拿1960年冬季的那场大雪来说,下了近一尺深,我没齿不忘。

 

和桑说,那次大雪,她之所以没齿不忘是因为那次大雪前的一天黄昏,她收到父亲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说,他在兰州听到消息,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到高台县明水乡去了,明水的情况非常严峻,问她能不能请几天假去夹边沟农场看看景超。父亲在严峻两个字下边还划了两横。

 

和桑很明白父亲那两个字下边划横线的意义,那意思是说他不能写得更明白了。那个年代,很多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给她这样的人写信。

 

其实,她比父亲更清楚景超的情况,因为她仅仅是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行政降五级,在安西县境内的四工农场劳动,改造思想。报社每月还寄给她五十八元的工资。而景超却是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押送酒泉县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已经两年八个月了。景超十月初曾寄信给她,说他从夹边沟农场调到高台县的明水乡了,口粮降到了每月十四斤。她也回了封信给景超,说,我们的口粮也减少到十五斤了。她在信中还夹了10斤粮票。景超再也没有寄信来。

 

在接到父亲的来信之前,和桑的大脑里就没有过请假去看丈夫的念头。在四工农场劳动的都是刑满就业人员和右派分子,她没听说过谁请假去看望家人,就是父母死了,也都不敢请假奔丧。王景超是劳动教养的极右分子,她更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但是,这天夜里,她躺在土炕上再也无法入睡。父亲的信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强烈的欲望:必须去看望丈夫!景超出生在河北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家乡沦陷,十八岁的哥哥带着他逃难到了大后方的四川省。在四川,哥哥又加入商震的部队开赴抗日前线,他进了一家伤病医院当看护员。后来他离开伤病医院进了专为沦陷区儿童开设的学校,读完中学。以后的几年里,他又靠着打工挣钱读西北大学哲学专业。毕业时正赶上西安解放,他便参加从老区来的阮迪民领导的甘肃工作团新闻大队来到兰州,创办甘肃日报。他十三岁离开家乡,始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在甘肃没有其他亲人,没有人去夹边沟看望他,没人给他送食品接济。他可能饿垮了,也可能病倒了,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正需要亲人的安慰和鼓励,需要亲人的关怀和温暖。

 

她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了: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去看望丈夫呢。是的,自己的处境和景超一样,也是在农场劳动改造,但是,这能成为没去看景超的理由吗?作为妻子,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困难,都应该首先想到丈夫,为丈夫做出牺牲。

 

第二天早晨刮大风,她用一块头巾包住了脸,顶着噎人的风尘走到场部大院去了,径直走进了农场政委[1]刘生贵的办公室。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作出了决定,请假试一试,准了就正大光明地走,不准就找机会逃跑去看望丈夫。哪怕看完了丈夫被抓回来,开批斗会,或者给以严厉的惩罚,也在所不惜。

 

她是以准备赴死的精神走进办公室的。她知道,她在干别人从来没干过的事,可能,她碰到的将是一顿训斥,一次臭骂,一场暴风骤雨,所以站到刘政委面前后,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煞白。

 

刘生贵一抬头看见了她,也看见她不同寻常的脸色,不由得惊讶起来,问:和桑,你要干什么?

 

和桑的腿有点发软,心也很慌,但她使着劲儿以很僵硬的口气说,刘政委,我要请几天假。

 

刘政委没出声,他可能有点不相信,这个右派分子胆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可能他还在奇怪她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

 

和桑知道,这可是最要紧的关头,能不能去看望丈夫,就在刘生贵的一句话,这种时候可不能软弱。于是,她以刚才硬绷着的口气说:我要去夹边沟看看我丈夫。我丈夫也是右派分子,在夹边沟劳动教养;我父亲来信了,叫我去看看他。可能他要饿死了,我必须去看看他。我就只请三天假,只要看一眼就回来。刘政委,行吗?

 

刘生贵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去看看丈夫,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行!去吧,把工作交待一下,你明天就可以走。

 

和桑僵住了,她真有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训斥和拒绝是难免的,但她要死磨硬泡长时间央求领导……她还没调整过自己的情绪来,刘生贵又说,你不用急着回来,见了你爱人,可以住几天。要是病了,就把他的病侍候好,病好了你再回来,不要着急。找你们队长说一下,多买上几斤馍。我也听人说了,夹边沟的情况比我们还严重。

 

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和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遂人心愿。她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又怕一句话引来灾难——刘生贵可以大发慈悲,但也可以突然变卦呀——便掩盖着自己的欣喜说了一句,刘政委,那我明天就走了。今天我把工作交待一下。刘生贵说,对,把工作交待好。

 

她飞快地找到了三站的站长,转达了书记的话,然后去财务科把自己管理的账本交给别人,再把油料账也交了出去,把自己管理的各种统计表册物品交给别人。做完这些事,已经到了中午。吃完饭她就去找一个叫杜博之的右派借了一百元钱,找一位右派买了一套棉衣裤,一件大衣。她的想象中,王景超两年前穿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她必须搞两件能保暖的衣裳带去。王景超是个有洁癖的人,在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总要把自己的毛料裤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以防裤线变形。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休息。她几次跑到机务队去,向队长询问明天有没有拖车去柳园车站拉煤。然后她到食堂去了一趟,央求伙食的管理员晚饭时多蒸几个馍馍,提前卖给她一星期的干粮。管理员是一名刑满就业人员,一个凶狠的家伙,可是听说她要到明水农场去看丈夫,也为她高兴,很痛快地说,吃饭时你晚点来,直接到办公室来,我给你准备好。这天晚上的事真是令她大喜过望:晚上她走进管理员办公室,管理员指着桌子上一堆白面花卷说,你带书包了吗?看见她拿出一个碎花布的书包,管理员说,装起来,全装起来。她简直惊呆了:这是精白面的花卷,而且是抹了清油[2]的,散发着清油的浓香。还是四两[3]重的花卷,又大又暄。从她调来四工农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大的白面花卷了。她急急忙忙装进书包,总共是20个。装完之后,她说,我一天才半斤定量,这得十天……管理员打断了她:这不是叫你吃的,是给你男人的。快走吧,准备去吧。她感激地说,我怕给你惹事,那些做饭的说出去怎么办?管理员说,谁敢说?驴日的他不想在灶上吃白面馍了!和桑千恩万谢离开了食堂。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一趟机务队,找到明天要出车的拖拉机驾驶员,说好明天九点钟出发,赶到柳园乘十二点的列车。由于兴奋,这天她又睡得很晚,睡着以后还做了一场梦,梦见她已经到了明水,见到了景超。景超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连花卷也吃不下去了。她用水泡着花卷,一口一口喂他。等到了景超有力量说话了……这时她才哭出声来:景超,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她哭得非常伤心,结果把自己哭醒了。哭醒后她发现房子里比往日要亮一些,似乎是天亮了,爬起身往外看,原来是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她知道河西的雪是下不大的,便又躺倒睡了。

 

谁知天亮后起床,才发现一夜之间下了三四寸厚的雪。那雪还没停的迹象,榆树叶大的雪片洋洋洒洒,近在咫尺的截山被雪花遮没了。她急急忙忙跑到机务队,问驾驶员出不出车?驾驶员说雪停了就出。

 

可是雪一直下个不停,时大时小。到了黄昏才停,下了六七寸深。

 

她知道,今天是出不了车了,时间太晚。

 

转天早晨,她提着花卷和包裹赶到机务队去,驾驶员却说出不了车啦,雪太厚。她有点着急,说,求求你,我是要赶到高台县的明水去,去晚了我男人就……驾驶员截住她说,老和,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这是去救命的,可是雪太厚了,要是在半路上滑进沟里,挨冻不说,责任负不起呀。她哑口无言:驾驶员是个就业人员,二劳改,好不容易干上个机务,是不能叫人家冒风险呀!她沮丧地回到宿舍。

 

天冷,雪是难以融化的,她等了两天,机务队还是不出车。这一来她的心揪紧了:早去两天,可能看得见王景超,晚两天就可能成了终生遗憾。她便去找机务队长。机务队长说,老和,这事我做不了主呀,你问问牛副场长去吧,他说出车就出车,出了事我也好说话。

 

驾驶员说的牛副场长,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领导:她害怕他。她是1959年10月从十工农场调到玉门县的黄花农场的,接着又调到安西县的四工农场,先是在四工二站劳动。后来场部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女右派——仅四个人——都调到位于场部的三站来。她当时没来,因为二队都是右派,大家一起受苦,一起学习,人和人是平等的;场部干部多,在干部们的眼皮下工作,政治上的压力太大。这个牛副场长听说她没来,便对二站站长说,那个小右派再要是不来,就叫人捆过来。她吓得当天就自己扛着行李到三站报到了。

 

此刻,为了早点见到王景超,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牛副场长。正好场长们在会议室开会,她便站在门口等着。等到牛副场长出来上厕所,赶紧上前说了自己的要求。牛副场长不耐烦地听她说完,说了一句:滚球开,这么厚的雪能出车吗?就去厕所了。

 

她默默地回宿舍去了,接着等。

 

这一等又是四天。到了1961年1月4日,才有一辆卡车去柳园火车站,原来是牛副场长要去酒泉开会。她坐在车槽里到了柳园,上了从哈密开来的列车。这四天也没有白等:从元月一日开始,右派和就业人员的口粮增长到了二十四斤,并且,场部还杀了两口猪,连着做了两顿猪肉熬白菜。猪肉很瘦,菜里又没酱油,白菜里边的猪肉白花花的。她只是吃了白菜,而把肉片挑出来装在茶缸子里,带给丈夫。

 

从哈密来的列车人满为患,因为年关将近,新疆、青海的人们都往内地走。她好不容易上了车,车门口连站脚之地都没有,只好挤挤碰碰往车厢中间走。挤到车厢中央才有了站脚的地方,挤了挤,她在车厢地板上坐下来。她的体质很弱,站着是不行的,到高台县需要六七个小时。这时又累又冷,眼皮也睁不开了。她抱着膝盖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担忧起景超的命运来了,不知道她能不能见着他。

 

她和景超是同时在甘肃日报社定为右派的。1957年的早春天气,景超写了一篇杂文《略论“行政手段”》。全文仅一千多字,但景超博古论今,指出今日诸多问题的形成,盖因为有人迷信权力,崇拜圣君,大搞造神运动。以至自上而下一呼百诺,层层只对上级负责,却忘记了对衣食父母的人民大众负责。景超才华出众,气势贯虹,当时的部门负责人认为这是一篇难得的甲等稿件,刊在三版头条发出。文章见报,报社轰动,同人争相拜读。在人们叹为观止、好评如云之时,景超又连续写出《为“三脱”干部叫屈》和《关于抵触情绪》,针砭时弊、击中要害。全报社交口称赞。但是反右斗争一来,景超即被打成极右分子。由于不能和丈夫划清界限和替丈夫辩解,和桑亦被定为右派分子。1958年4月下旬,夫妻双双告别父母和幼小的孩子流放河西走廊。

 

由于“罪行”轻重有别,惩处也就不同。火车经过酒泉,极右分子王景超被一名保卫干部“护送”去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和桑与另外几名右派继续西行到了峡东火车站下车。峡东就是星星峡东的一个地方,当年红四方面军二万多将士西征,在千里河西走廊被马步芳匪军围追阻截,几乎全军覆灭,仅剩余部数百人从星星峡进入新疆,结束了他们苦难的历程。和桑与她的几位同事却是从这里开始走上荆棘之路。他们辗转来到了安西县十工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初到夹边沟,景超就写信告诉她,每天要劳动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景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过去外出采访,三四天就要寄封信来,抒写思念之情,可是从夹边沟来的第一封信却说,以后一月写两封信就行了。信还写得干巴巴的,信封还没有封口。她判断,劳教农场寄信是有限制的,且要检查……

 

和桑曾经告诉过我,初到十工农场,一位姓周的副书记和一位姓李的副场长和他们开了座谈会。两位场领导亲切地叫他们同志,叫他们安下了心参加劳动,改造思想。特别是那位李副场长和蔼地说他们:你们是国家干部,知识分子,犯了点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错误,组织很快就会叫你们回省城的。

 

这时我打断了和桑的话:和老师,你说的两位领导名叫李学福和周世杰吧?和桑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回答,不光知道,我还很熟悉他们。我是1965年的支边青年,刚到兵团就在安西县小宛农场开荒。小宛农场的编制是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六团,我们的团长叫李学福。李学福跟我讲过,他是桥东乡的人,农民出身,土改时期当过农会主席。县委书记看上了他,调他到县人委当食堂管理员。1953年冬季,书记叫他去办农场,他领着两个人赶一辆马车建起了十工农场。仅两年的时间,农场发展壮大到一百多名工人,打下的粮食仓库里放不下,便在干燥的地方挖坑,垫上麦草再铺上芨芨草席,把粮食倒进去,再盖上麦草,抹上草泥。1959年十工农场和玉门县黄花乡的一个劳改农场交换,李学福和他手下的职工去了黄花农场,那个劳改农场的犯人来到十工,十工就改成劳改农场了,它的内部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动改造管教支队。再后来,兵团成立农六团——小宛农场,他从黄花农场调来当了团长。李学福不是长个农民式的脸吗,土里土气?

 

和桑说,对对,你说得对。李学福那人长得的确像个农民。不光长相是农民,而且也有农民式的心肠,朴实善良。他从来不训斥右派,不叫我们右派,还要求全场的职工也不准叫我们右派,要叫同志。我记得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有个叫司峒山的右派和一名年轻工人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架来,那个工人骂他右派,他就回嘴:你看你的右派爷爷哪一点不如你!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正好李副场长从旁边走过,听见了,但他不训斥司峒山,反而批评那个职工:谁叫你骂人家右派的!李副场长对右派确实好,我们在十工劳动两年,从来就没挨过饿,更不要说饿死人!

 

和桑还说,十工农场领导人的高度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估计就全国来说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屈指可数。1959年10月,上级领导决定十工农场的职工和饮马二场——就是你说的黄花农场——调换,原因是饮马二场是劳改队,而它附近建起了一家军工企业,劳改队成了军工企业的不安全因素,必须迁移。按照上级规定,我们这些右派分子是不能去黄花农场的,要把我们集中到四工农场去。四工农场全是二劳改:右派分子和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十工农场的领导们就像辛德勒救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冒着挨批评受处分的风险,把几十名右派的名字写进了职工名单,带到了黄花农场,其中就包括我。

 

可是到了黄花才一个月,有一天李学福来找我,说,和桑同志,看来黄花你是待不住了。我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今年春节,咱们场的宣传队不是去四工农场演过节目吗,四工农场的领导认下你了,来公函指名道姓要你去四工农场。我当时求他:李场长,你想个办法叫我留在黄花吧。李场长说,不行呀,现在人家只是要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去,人家跟上级一反映,那几十个人也就留不住喽。

 

于是,我到了四工农场。

 

四工农场的右派,我不是跟你说了吗,1960年饿死了百分之三十。

 

 

 

和桑在列车上坐了整整七个小时,天黑透了才到明水河车站。四工农场的人告诉过她,去明水农场不能在高台车站下车,而是要在明水河车站下车,明水农场离车站就三公里,半小时就能走到。她是在明水河车站下了车,可是又不知道明水农场在什么地方,怎么走。她在铁路上走来走去,想找个人问问,可是她的脚下连站台也没有,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夜空下映着微弱亮光的皑皑雪野。风刮得很紧,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她的衣裳已经被风刮透了。后来她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块黄色的亮光。走近了才看出是一间小小的扳道房,只有一个工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桌子上放着一盏风灯。

 

和桑敲开了房门问,同志,去明水农场的路怎么走?

 

那工人看清了是个青年妇女,说,这么晚了,你要去明水农场?

 

嗯,我是要去那儿。

 

那还有七八里路,你一个女人去那儿,不安全吧。

 

不怕,我走惯夜路了。

 

路上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呀。这地方有狼。

 

有狼?

 

是呀,我在这房子里,天天都听见狼嚎。

 

和桑犹豫了一下:那……我也得去。

 

那人看出了她的犹豫,说,大嫂,我劝你还是住一夜吧。这路基的下边,有几间房子;那里住着我们铁路上的几个家属。我可以帮你找个住处。太黑了,你一个女人家,走夜路真是危险。

 

和桑踌躇起来了:是的,这茫茫的黑夜,孤单单一人上路,是够瘆人的。但是她又这样想:可能景超已经病倒了,还没吃的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早去几个小时,就能救下一条命,而晚去几个小时,就没命了……于是她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定要去,那边有人眼巴巴等着我……

 

那工人在她的脸上看了几秒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说,好吧大嫂,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吧。我指给你怎么走。

 

那个工人走出扳道房领着她走下路基,指着雪地上几个被人踩出来的雪窝说。你就顺着这脚印走吧。这是白天从东边来的几个人踏出来的脚印。他们也是去明水农场的,是探视亲属的。

 

和桑谢过那位工人往前走去。她走得很急,因为害怕,又因为心急——恨不得马上就见着景超——雪又很深,走了不远一截路,她的身体就发热且出了汗。但是脸却冷得受不了,风刮得雪花打在脸上,针刺一样疼。雪花打得睁不开眼睛。她把脸往东边扭过去,侧着身体往前走。

 

这样走了一段,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引导她前进的脚印消失了!雪原平展展的没有一个雪窝。她想,是不是侧着脸走路,走岔了道?于是,她沿着自己踩出的脚印退回去,才又找到那些雪窝。她接着往前走。走呀走呀,走到一棵沙枣树跟前,脚印又乱了,分别朝两下走了。她的心便慌了:应该顺着哪条路走呢?就在她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咕吱吱的声音,她看见右前方朦朦胧胧有个人走过来。那人越走越近了,咕吱声也大了。她从身影和走路的姿态判断出是个老人,就大胆地问了一声:大叔,往明水农场怎么走。还真是个老人,苍老的声音问她:你到哪个队去?她回答三大队,老人便说,往右边走。你看,那边不远的地方有灯光,就朝那边走。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还真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在雪雾中明明灭灭。于是,她看准了灯光走去,很快就走到两间房子跟前来了。那灯光就是从朝南的窗户里射出来的。她朝周围看了看,想问一下三大队住在什么地方,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于是,她闯了进去。

 

看得出来这是间办公室,因为地下摆了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旁坐着两个人。她从穿着判断,这两人是农场的管教干部。于是她省去了所有的称谓说,请问,三大队住什么地方?那两个人没回答她的问题,也不问她的身份,张口就问,你找谁?

 

看来那两人已经在心里确定她的身份了,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她便直截了当说,我找三大队的王景超。我是她女人,刚才下火车。

 

那两个人没再说话,一个盯着她看,另一个拉开抽屉取出个状似花名册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翻。

 

她想,这两个人可能是场部的干部,要是三大队的还要查花名册吗?

 

那人翻了几页,抬头看她,说,王景超已于12月13日去世。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那人重复:王景超死了。死于心力衰竭。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惊得和桑目瞠口呆,这是刀子,刺在和桑的心上!她呜呜地哭了。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但她踉跄两步身体倚在了墙壁上。这时她放声大哭起来。来明水之前,她无数次地想过,景超肯定处在危机之中,饿垮了,连床也起不来了。她赶来,一定能鼓起他的精神来,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实在是没想过他会死去!三年前他只是在一封信中说过,他的饭量很大,近来眼镜嫌大了。从那句话里她就明白景超是挨饿了,她还给父母写了信,要他们支援景超。父亲多次来信说,给景超寄了饼干,寄了炒面。景超劳动教养没有工资,她每月还发五十八元钱,她要抚养两个孩子,还要付自己的生活费,但她仍然每月寄给景超五元钱。景超是不该饿死的呀!景超能吃苦,身体也健壮……

 

她哭了很久。哭了半小时,又哭了半小时……景超的死令她悲伤之极,她也恨自己:晚了,来得晚了,要是早来二十天……

 

 

 

和桑一直在哭,哭了很久。那两个管教干部就在旁边坐着,吸烟,喝水,一句话也没说。对于景超的死,他们也不做任何解释。后来,见她哭声渐小,有个人就出去了,过一会儿带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的人进来,说,行了,行了,哭够了就去休息吧。累了吧?看她不出声,那人又说,小范,去,领她找间房子,叫她睡觉。有被子吧?那个被叫做小范的说了声有,又对和桑说,走吧。

 

和桑的确是累了。坐了一天火车,又走了一片雪地,刚才的哭嚎哭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的整个身体都要瘫了。她提着衣裳和装花卷的书包走出那间草房。

 

原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又是从煤油灯下离开。出了门和桑就跟睁眼瞎一样,四面一片漆黑。她只是跟着那个人走,也不知去哪里。走了没几步,她的感觉似乎是在下坡了,心想应该小心点,下了雪的路很滑,但这念头刚一闪,就滑了一跤摔了个屁股墩。那个人听见她滑倒了,停了一下,等她站起再走。

 

再走,那个领路人说话了:往这边走,你跟着我。那人在前边走,她跟着,还是下坡,然后就看见了黄色的灯光,灯光是从一个草帘子缝里射出来的,照亮了一道斜坡和过道。这时,那人掀起草帘子说,进去吧。

 

进去她便明白了:这是一间地窝子:墙壁是土坎,头顶上横了两根圆木,上边稀疏地搭了几根椽子,椽子上苫了些蒿草。地窝子还真不小,三米宽,十几米长。靠里边的墙壁留着一面和房子一样长近两米宽的土台子。看起来这土台子就是右派分子们的大炕,因为土台子的一头堆着几十床被子。大炕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没有。

 

炕上有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灯光如豆,房子显得阴森恐怖。那个人说,坐吧,坐下休息休息。你累了吧?

 

她怯怯地坐在炕沿上,心想,今晚就住在这儿吗?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领她来的人是个年轻人,因为久未洗脸,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无法猜度他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为了表示亲切,她问了一声: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劳教分子,右派。

 

从哪个单位来的?

 

兰州大学。

 

你是老师?

 

学生,化学系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二十岁?你才二十岁?

 

啊,二十岁。我是五六年考入兰大的,十八岁当了右派,然后来夹边沟。

 

和桑正和这个小右派说话,又进来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把蒿草。进来后就点火。先头的那位小右派问从哪找来的蒿草?那人回答,从下边的窑洞搜集来的。他们说着话将一个洗脸盆放在摆成三角形的土块上,倒上水。水开后又从一个布袋里抓了几把面粉撒进去,煮成稀粥。

 

粥煮熟了,那位小右派叫和桑:你也来喝点粥吧,暖和暖和。

 

和桑没谦让,接过小右派递过来的一个小调羹。小右派又叫她坐近点,说离火近暖和。和桑往前挪了一下,坐在火堆跟前。她真是冷得难受,这空旷的房子比旷野暖和不了多少。

 

三个人各自用一把调羹从锅里舀粥吃。喝了一口粥,和桑就觉出这是米粉做的,便问,哪来的米粉?

 

小右派回答:姨母寄来的。

 

你是南方人?

 

厦门人。我和他都是厦门人,我们是同学。

 

她又问那个年轻人,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

 

也是右派?

 

也是。

 

你们为什么从厦门来兰州读书?

 

他父母是兰大教授。他在厦门长大,父母叫他考兰大化学系。化学系的主任和兰大校长是著名的化学教授。我和他一起报考的兰大,一起当了右派。

 

你们的校长叫陈世伟,你们熟悉他吗?

 

不熟悉。他也是右派,来夹边沟了。

 

他也来夹边沟了?我知道他是右派,但不知他来了夹边沟。

 

是来夹边沟了。我们是坐火车来的,他是小轿车送来的。

 

出于新闻工作者的敏感,和桑问,陈世伟还在这儿吗?

 

不。他在夹边沟半年,就调走了。1958年冬季,来一辆大卡车,拉到马鬃山煤矿去了。那是劳改队。有人说在电机厂。

 

到底在哪?

 

不知道。

 

喝完了粥,和桑拿出几个花卷,两个小右派一人给了一个。两个小右派有点难为情,和桑说,吃吧吃吧,这是带给我丈夫的,他已经死了。两个小右派在火上烤花卷。蒿草的明火熄了,暗火正旺,还没烟雾,正好烤花卷。和桑也烤了一个吃。吃着花卷和桑问他们认识王景超吗,王景超是从新添墩作业站来明水的。两个小右派说不认识,他们是夹边沟场部调来的。来明水没怎么干活人就饿垮了。他们又问和桑在哪儿工作。和桑说同王景超一样,也是甘肃报社的,也是右派,他们就叹息。后来和桑又问:

 

这么大的地窝子,怎么空空如也就你们两个人?

 

小右派回答:这间房子原来住三十几个人,挤得密密匝匝的,像鱼罐头。后来死掉了一多半,还有几个回家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和桑很是惊讶:你是说有几个右派回家了?

 

对呀,有几个人的家属来探望,领导叫家属接走了。

 

噢……

 

火快要熄了,小右派说该睡觉了。他从土台子上的被垛里抱了两床被子给和桑,叫她铺一床盖一床,如果冷就再抱。然后他就和自己的同学在土台子那头拉开被子睡下了。

 

和桑没睡。她有点尴尬和难为情:自己虽不是小姑娘了,不是害羞的年纪了,但也是个二十八九的青年妇女,怎么好和两个小伙子睡一间房呢?便守着那堆残火坐着。

 

两个小伙子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来了,还是那个小右派说,喂,大嫂,你放心睡吧,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和桑只好拉开被子睡下,连棉衣都没脱。这一夜她根本就没睡好。躺在土台子上可以看见星星,雪屑还从茅草缝隙里落下来。王景超的死也折磨着她:悲痛难忍,思绪万千,久久难以平静。她想起来,在反右派运动中,虽然她和王景超在报社里三天两头受批判挨斗争,可是回到家里还是亲亲切切的,可以互诉心曲。而现在王景超却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自己不仅仅成了孤孤单单的寡妇,而且还是个右派分子。不光是自己当了无依无靠的寡妇,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没有父亲了。那是1958年4月下旬的一天,她把孩子送到母亲那儿去,和父母告别,当时老大才六岁,但是他已经隐约觉出妈妈出什么事了,抱着她不放手,哭着说,妈妈你要去哪儿呀!差一个多月才将满四岁的老二却说,我要和妈妈睡,我要和妈妈睡。当时她的心都要碎了。今后呀,拉扯两个孩子的重负全部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了……她的思绪突然又跳得很远:那是1949年10月,自己从兰州女中毕业,已考上了兰州大学却又没去上,而是进了报社;那是因为自己革命热情高涨觉得参加革命比上学更有意义。进报社不久她就认识了景超。在后来共同生活的道路上,景超又是伴侣,又是严师。他逼着她学习,说,要想当一个好的编辑和记者,至少要熟背一百篇古文……正是在景超的帮助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快速提高,1956年报社第一次评定职称就晋升为编辑。突然,她又憎恨起四工农场那个牛副场长来了:1959年12月,四工农场硬是把她从黄花农场要过去不久,一天在二站的田野上,牛副场长遇见了她,竟然狞笑着说,你就是那个演《小拜年》的女右派呀,你知道不知道,就是我把你从黄花农场要回来的,你高兴不高兴?她当时脸都气黄了,说,我舒服点你就不高兴,你是个什么心态的人呀。牛副场长当时就发狠了,狠狠踢了她两脚。当时正巧有几个干部家属在旁边,说,牛场长,你在一个媳妇跟前摆什么威风?才挡住了他进一步逞威。

 

和桑天快亮才睡着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抬头看看,那两个小右派已经没影儿了。便起了床,抖一抖被子上的雪屑,放好,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房子。

 

雪已经停了,太阳很亮。

 

站在门口她才看清楚:房子建在一条十几米宽的山水沟里。这儿是山水沟的上梢,沟才一米多深。她住过的房子是在洪水涮出来的湾子里朝崖坎方向掏进去的,又往下挖了半米,顺势倚坎而建,房顶上压了些茅草,活像一个菜窖。这样的地窝子一连有三四间。再往北,山水沟就变得深了,有两三米深,沟坎上挖了些窑洞,洞口看样子也就一米高,人趴着能钻进去。里边是大是小,她没去看。太阳已经很高了,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她急急地顺着昨晚摔跤的斜坡走出山水沟,走进昨天那间房子。

 

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昨天翻阅死亡登记簿的那个人。看她进来,那人没说话,她就主动说,我要到王景超的坟上看一看,你能不能领我去一下?那人说,我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在哪里。她说,你不知道在哪里没关系,你给我找一个知道的。

 

那人走出去了,间隔几分钟回来,说,王景超的坟很远,埋得也很好,你就不必去了。

 

和桑一听就上火,提高了嗓门说,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看丈夫,没见着活人,看看他的坟总是应该的吧?

 

那人说,我说不应该了吗?

 

你说不必去了!

 

我是说太远,路上有雪,你不必去了。

 

我不怕远。我从安西县四工农场来,几百公里路都赶来了,他的坟我还走不到吗?

 

那人不回答她,反问,你是在安西县工作吗?

 

不。我是右派,我在四工农场劳动改造!

 

和桑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心想,到这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身份吗?还有什么顾虑和惧怕吗?

 

那人在她的脸上打量了几秒钟,没言语。

 

和桑又说,快点呀,你快给我找人呀,领我到王景超的坟上看看,我要为他扫墓。

 

扫墓?嘿嘿,你还要扫墓!

 

对,就是扫墓!怎么,不能扫墓吗?

 

和桑说话的口气很强硬,完全是一种挑衅打架的样子。那人生气地瞪她,似乎要发火,但又克制住了,说,扫去,你扫去呀,我又不拦着你。

 

不拦着我,你为什么不领我去?

 

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男人埋在什么地方。

 

谁埋的?你把埋人的人叫来问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埋人的人也死掉了,叫别人埋掉了!

 

和桑没办法了,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刚才她已经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来了,她不想再叫他看出自己的软弱来。她停了停才说:

 

难道坟地在什么地方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登记簿上没有记录?

 

登记簿上哪有地点!你看,不信你看去!

 

那人把抽屉里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

 

和桑因为很硬气地说了几句话,愤怒有所发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想,看来,这个人的确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冢在什么地方了,这事不能强迫他了。否则他派个人领她到坟地去,指鹿为马说这个坟就是王景超;自己面对一个陌生人的坟冢哭一通又有什么意思?在四工农场她就看见过,有些死者的坟冢根本就没有墓碑,有些死尸拉到田野上随便盖上两锨土,草草了事。于是她又说,真要是找不到王景超的坟就算了吧,你们派个人送我到高台火车站去,我要回兰州。

 

从四工农场出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完了丈夫就回兰州去。她已经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再也不回四工了。1958年的春天,宣布她为右派时,人事部门跟她谈过,若不愿去河西的农场劳动改造,就开除公职,自谋出路。当时她相信了毛主席的话:不剥夺右派的公民权。所以她还是服从了领导叫她到农场劳动改造的决定。但是两年半的现实已经令她心灰意懒,她决定不做这个有公民权的右派了,她想跑回家去自谋生计,做个没有公民权的人。

 

那人又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回来,说,我们领导说了,我们农场的人很快就要回兰州了,领导正在和铁路联系车皮,你等一两天吧,联系好车皮,你和这儿的人一起走。你说好不好?

 

她只好同意,因为她明白:叫农场派人送自己是不可能的,独自去车站又怕挤不上车去。她知道,从哈密开过来的这趟列车,经过玉门市和酒泉县之后旅客更为拥挤。

 

时间已是正午,她回到那间地窝子,啃了个花卷。不知什么原因,那两个小右派没回房子来。

 

尽管外边的太阳很亮,但是房子里寒气袭人,越是坐着越是寒冷,身体突然打起哆嗦来。于是她又提着书包走出房子。她想随便走走,活动一下身体,也看看明水。

 

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往北走,走过了七八间地窝子。她进了一间地窝子看看,地窝子很长,并排能睡三四十人,但是却空无一人。地上零乱地扔着几本书,几双破鞋,还有两件撕掉了棉花的破棉袄。凭她的生活经验,那棉花准是被人们撕去做鞋垫了。有一间地窝子有人,她进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子里总共有六七个人。那几个人看她探头,问她找谁。她说找一个叫王景超的。那几个人说不认识。她又问人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说,往北走,往北走出了沟,有一片沙土地,再往前是沙梁子。死人就埋在沙梁子下边。她问有多远,那人回答,四五里路吧。但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听他说,那边埋的人不多,多数还是埋在南戈壁上。还有这边沟坎子上的荒滩上都有。她说声谢谢往外走,有人又追了一句:大嫂,不要找了,你找不到。

 

她顺着山水沟又往北走,地窝子就没有了,山水沟越来越深,崖坎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窑洞。小的窑洞只能钻进一个人去,空间不够站立的尺寸,钻进去就得躺下,或者坐着。大部分窑洞空无一人,洞口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少数几间窑洞挂着草帘子或者破棉被,里边有人坐着或躺着。有个大窑洞里住了五六个人,她问他们知道王景超的坟吗?人们都摇头,只有一个人说他认识王景超,在新添墩的时候编在一个分队,但他不知道王景超哪天死的,葬身何处,因为到了明水重新编队,他们就分开了。他劝和桑不要找了,说,刚开始死的几个,还立个木牌牌写上名字;后来就连个纸牌牌都不挂了。她问他们,那边有地窝子,你们为什么不去住,要窝在窑洞里?有人回答:地窝子比窑洞还冷;窑洞就门口透气,地窝子却是整个房顶都透气,因为椽子太少,茅草苫上去没压土,也没抹泥。

 

离开这个窑洞,正好一段崖坎上有条小路通到荒滩,她就爬上去了。看得出来,这是一片未开垦过的荒滩,在茫茫雪原上伸出枯黄的一丛一丛的芨芨草,还有干枯了的红柳。骆驼草特别矮,原因是它的下半截埋在厚厚的积雪里。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西南方向的雪原闪烁着太阳耀眼的亮光,而东方的雪野呈现出蓝莹莹磷火般的朦胧色彩。天地相接处有几株灰楚楚的树木。

 

和桑的眼睛被许多零零散散的雪堆所吸引。他们或单独、或三五成群,比积雪高出一截。她走近几个雪堆看了看,判定就是坟茔,因为朝着东头的雪很厚,形成一道雪塄子,而朝西的一面却露出黄色的沙土——这是西北风所致。

 

所有的坟冢都没有墓碑。

 

她面朝祁连山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就下了沟。蓝天白云,青天白日,但是西北风很硬很强劲,刮得她的眼睛不停地流眼泪。

 

这天夜里她和几个妇女住在一间大地窝子里。这些人都是来看望丈夫的。

 

有个敦煌县的农村妇女是前天坐火车来明水的,在高台车站下的车。下车时天黑透了,她辨不清方向,又不敢问人——听人说高台很乱——就在车站下边铁路工人们的柴禾垛旁蹲了一夜。天亮后想走,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痛苦得呻吟起来,房子里的铁路职工把她扶进房子歇了半天,她才走到明水农场来。顺着铁路走是二十五里。

 

还有一位妇女是从天水来的,带着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岁的女孩。她是接到丈夫的信赶来的,丈夫说他想孩子,想见见孩子。他们长途跋涉一千公里来到明水,却没有见到丈夫。丈夫在十天前就去世了。掩埋丈夫的人也去世了,没找到丈夫的坟冢。

 

还有个女人是十天前来到明水的,带着五岁的孩子。她到明水前的两天,丈夫就躺倒在一个只能住两个人的窑洞里,发烧,说胡话。她和孩子在丈夫的窑洞里守了十天,天天把炒面用开水冲成糊糊喂丈夫,但是丈夫始终没清醒过来,昨天死去了。和桑问她:一星期前不是来车把病危的人送到高台农场去了吗?那女人说,有个大夫跟着车来了,检查后说心脏太弱,不能动,——不能上车——就没接走。呜呜呜,知道遭这么大的罪还是死了,还不如那天背上车去,说不定还能活一条命。唉唉唉,人死了,带来的干粮也吃光了,怎么回去呀……

 

还有个妇女是兰州市邮电局的干部,她说我来这一趟可不容易。到火车站买票,车站还要介绍信。我又不敢去单位开介绍信,怕单位领导说我和右派分子划不清界限。偷着上了火车,到永登查票查出来了,人家非说我是盲流,要送车站派出所收容。好说歹说,差点给人跪下,才补了一张车票。

 

一个妇女说,前两天一个老奶奶领着儿媳妇来看儿子。儿子死了,老奶奶哭死了……

 

几个人简单交谈后便大声痛哭。哭够了睡觉。房子里没生火,房顶依然能看见星星,门口挂片芨芨草帘子。

 

 

 

和桑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住了三夜,第四天的早晨,有人挨屋通知,说今天有车了,都准备上路,到高台火车站坐火车。中午时分,一个名叫王志穿着旧军装的右派来找和桑,说是队长派他来的,把她送到火车站去。王志帮她提着行李——她从四工带出来的衣裳和一条毛毯——跟着其他人拖拖拉拉步行上路了。

 

半路上,她看见王志气喘吁吁的样子。便把自己书包里的最后一个花卷给了他。她问王志,你怎么不拿行李?王志回答,领导不叫他走,因为他还走得动路。领导说,所有的右派离开明水以后,他才能回家。后来和桑才知道了,这个王志并非等闲之辈。他是西北军区战斗文工团的编剧,写过几部在全国都很响亮的话剧和歌剧。

 

天黑时分火车到站。这一列火车多拉了一节车厢,是专为明水和提前七八天接到碱泉子农场去养病的右派准备的,进站时空着。但是车门打开,那些高台县的其他旅客也都涌了过来。右派们和其他旅客都往上挤,如同洪水淹了黄河源,逃难一般。

 

有个临洮县的右派被人挤倒了,跌在站台下的枕木上,没再爬起来。一位管教干部把他拉上来,人已经断气了。

 

右派们上车,正是开晚饭的时候,但是列车员告知大家,他们的那份烧饼被管教干部买走了。有人去要,管教干部说一会儿送来,又迟迟没有送来。和桑的花卷在明水时送给那些妇女、孩子吃掉了,此刻只好饿着。一个来看右派儿子的陕西农民给了点炒面叫她充饥。

 

在列车上,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静静坐着,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话:听说王景超的家属来了。她立即对那人说,我就是!你认识王景超吗?那人回答:我和王景超是一个队的。

 

你能讲点王景超的事吗?

 

王景超呀,这人正派,对人不卑不亢。此人叫邹春生,西北军区工农速成中学的文化科科长,三八式干部,右派加坏分子。他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是因为进城后要和当军医的妻子离婚,未获批准,就与一青年女教师同居并生了孩子。重婚罪。

 

旁边还坐着一位临洮县一中的教师,问和桑:你去了王景超的坟吗?

 

她回答:管教干部说远,没去成。

 

临洮人说:很近,也就两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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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