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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夹边沟记事》在线阅读 > 正文 许霞山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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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许霞山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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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刮着凛冽的东风,许霞山赶着羊群回栏。太阳已经从双墩山顶上落下去了,南边的戈壁滩和北边的沙漠沐浴在被风沙遮掩的暗淡的光线里,但是许霞山走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他估计,时间正是六点钟,太阳刚刚压在地平线上。正因为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才把双墩山的暗影拉得无限长,使他好长时间处在暗影的笼罩之下。

 

双墩山是夹边沟农场西边的一条东西延伸的沙梁,有七八里长。沙梁中间有一道山口,山口两边的沙梁最高——也就百多米——沙梁最高处各有一座烽火台一样的建筑。右派们来到这儿之后把它叫双墩山。当地的农民叫它卯家山。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坐落在东山的东坡跟前。

 

他赶着羊群走过农场的养兔场——那是一个大土堆,周围用密密的树枝扎成了篱笆。几个曾经是有身份的老右派管理着兔子。右派们戏称那个土堆为卧龙岗——一片不大却很平整的土地就展现他的面前了。这是农场的菜地。菜地里趴着几个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找遗漏掉的萝卜或是拾菜叶子。他已经要穿过这片菜地了,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看,一个土苍苍的人隔着一条田埂跪在一片撒落着胡萝卜缨子的地里,看着他。这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他的脸脏极了,几个月没洗过脸的样子。他的棉袄是反穿着的,可能是外边太破了的缘故。这个人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许哥,你不认识我了?

 

哎哟,是你呀小王!许霞山从口音上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到夹边沟的时候在农业大队六队的浇水小组一起浇过水的王朝夫,临洮县人,是临洮农校的毕业生,县农业局的干部,今年才二十二岁。

 

王朝夫说,我喊你几声了。

 

许霞山朝他走过去,说,风太大了,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你拾着萝卜了吗?

 

王朝夫举起一只手说,拾着了。

 

许霞山看见他的手里捏着几个胡萝卜,细细的手指头一样粗细,便说,走吧,回去吃饭吧。你看你挖的那几个萝卜,吃不饱,跑瘦了。

 

王朝夫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说,走就走吧。他说着话就杵着地站起来,但是他刚一迈步,身体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许霞山急忙扶了一把,说他:

 

你怎么了?

 

王朝夫说,我的头晕。一站起来就头晕。

 

许霞山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王朝夫说,许哥,我不中了,活不长了。

 

许霞山说,不要说丧气话,谁不是挣扎着活着?

 

王朝夫说,许哥,你在羊圈住着,不知道大田的情况,天天死人呀。我们组的三分之一的人下不了地了。我每天睡觉时,都害怕天亮醒不过来。

 

站了一会儿,王朝夫和许霞山开始走起来。但是王朝夫依然一瘸一瘸的。许霞山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朝夫说,裂了,我的脚面开了几个裂子,化脓了。

 

怎么搞的嘛,连脚都保护不好吗?

 

去年冬上挖排碱渠,碱水泡下的。天一冷就开裂子。

 

许霞山没挖过排碱沟,他没这体验。他叹息着伴着王朝夫慢慢走,王朝夫又说:

 

高怀德你知道吧?

 

知道,那和我一批来的,武威师范的老师。

 

今早上死了。

 

死了?许霞山怔住了。

 

啊,死了。他和我住一间房子,昨天晚上睡下后,他不停地发抖,说冷。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发现没气了。

 

那怎么回事呀?许霞山痛苦地叫起来。那是我的老师呀,我在武威师范上学,他给我代过数学。是病死的吗?

 

没病,饿死的。

 

那为啥发抖?

 

肚子里没食,身体热量不够。我在农校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说身体热量不够的时候,身体就要降温。一降温,降到三十五度的时候,身体就要发热出汗,一出汗带走了热量,就要发抖。这时候如果再补充不上热量,人就要死了。饿死的人跟冻死的人一样呀,三十五度是个临界点。

 

许霞山像是寒冷一样,脸色变得黄黄的,沉默片刻才说,噢,怪不得才过完国庆节,你就穿这么厚。

 

王朝夫不光穿着棉袄,里边还穿着绒衣,像个大胖子,他的棉裤上还缠了几块布,用麻绳系着,用来挡风。

 

王朝夫说,那当然。肚子里没食,再不穿厚点还行?

 

许霞山又问,你怎么没出工?

 

王朝夫回答,今天不是国庆节吗,上午开大会,下午放假。你放羊放得连国庆节都不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过了菜地。前边是一条马路,穿过马路就是基建大队住的院子。而羊圈在基建大队的西北方向,许霞山说:

 

你怎么没到高台县去?不去了吗?

 

谁说不去了?要真是不去了,那可就烧了高香了。你没听说吗?——那边去了的人传过消息来,比这边还苦,没房子住,挖地窖,住窑洞,有些人就住在山水沟里水冲下的洞洞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放牧组过去了两群羊,听说过两天还要过去两群羊。

 

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我去不了。放牧组的组长跟我说了,谁去也不叫我去。

 

那好,那好。还是你有福气呀。我可是要倒霉了。

 

怎么,你也要去呀?

 

没说,领导没说,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听说那边要建个大农场,人缺得太多。这边你看见的,除了这片菜地,哪里能长庄稼呀,不是沙滩就是盐碱滩。听说那边的人加紧挖地窖着哩.地窖挖成,我们就过去了。

 

能不去就不要去。

 

由得了我吗!

 

你真要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保重呀。

 

你也保重吧。

 

上了马路,两人就分手了。但是,走出几步后,许霞山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朝夫喊了一声:哎,小王,你等一下。王朝夫回过头来问他:啥事?

 

他快走几步到了王朝夫跟前,说:吃罢了饭,你到羊圈来一下,到我的房子来。知道我的房子吗?最东头那一间。

 

有啥事吗?

 

你不要问,晚上你来就行了。

 

羊圈在场部的西北角,离着最北边的基建队大院还有二百米,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从朝南开的大门进去,右手是牛圈,正前方和左手是山羊圈、绵羊圈和一个羊羔圈。院子中间堆着从圈里挖出来的羊粪和牛粪。许霞山放牧的是一群山羊。他把羊群赶进羊圈,关好栅栏门,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了。放牧组的住房在大门外边,三四间平房,后墙就是羊圈的院墙。他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小背斗放下,就拿着碗打饭去了。

 

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食堂在场部的北边,离着羊圈也就二百多米,但是它的门是朝南的,牧羊人打饭要从东边的山墙绕过去。山墙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车马组的负责人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另一个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右派分子罗仁天。他们两个人像是刚从外头拉货回来,正在打水饮牲口。许霞山问了一声:你们上哪去了?

 

罗仁天回答去高台县了。

 

他站住了,问,是新建的农场吗?

 

罗仁天说,对。那个农场叫明水农场。

 

怎么样,那边的情况。

 

张天庆叹息一声:唉,说不成。孽障死了。

 

怎么?

 

罗仁天说,除了场部干部们有两间破房房,人们都住在山水沟里,挖的窑洞,还有的住在地窝子里,连个门都没有。

 

你们干啥去了?

 

我们是送麦草去的。可遭罪了,湿溜溜的土台台,人就那么睡着,被褥也湿溜溜的。

 

说了几句话,许霞山就去食堂了。

 

虽然调走了几批人,夹边沟就剩了七八百人,但食堂门口依然熙熙攘攘。炊事员做好了饭,用桶提到门外的几口水缸或者大铁锅里,劳教人员以队为单位,排队打饭。每口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晚饭是一人一马勺菜汤,一块三两[1]重的豌豆面饼子,薄薄的半个手掌大。豌豆没有去皮,饼子粗粗拉拉的。

 

好在放牧员和赶马车的人可以直接进食堂去打饭,许霞山没排队就打上了,而且,他的豌豆面饼子明显的比外边排队的人要大一些。这是领导规定下的,赶马车和放羊的人一天要吃到一斤粮,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整个六零年都是吃十一两粮食。领导认为农业队和基建队饿倒了就躺着,影响不大,而赶马车的躺倒一个一辆车就得停下,放羊的躺倒羊就没人放了!

 

许霞山端着菜汤往回走,罗仁天问了一声:端回去吃?

 

他回答,回去吃。

 

其实,回到羊圈他并没有立即吃饭。他只是抿了一口汤,咋吧咋吧嘴,就把豌豆面饼子和菜汤都放在一个土台台上了。他忙忙地从放羊时背回来的背斗里拿出几把撅好的黄茅柴,点着,塞进门跟前的一个土坯砌下的炉子里。他塞了很多,点着了,又从背斗里拣出几块干牛粪放进去。最后坐上一口铁锅,倒上水,放进去一个铁丝做成的箅子。

 

炉子上烧着水,他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很大的糖萝卜[2]掏出个小刀子刮了刮根须,洗也不洗一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片,放在锅里的箅子上,盖上锅盖。

 

水开了,锅盖缝里冒出很冲的热气。他又加了两块牛粪,接着蒸。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许霞山,有人找你!

 

噢,进来,进来!是老白吗?

 

他答应着拉开了门,迎出去。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朝夫,另一个是提着马灯的羊圈看守人白景春。这是个老汉,回民,快六十岁了,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他前两年在羊圈挤奶,后来当了专门的值班员,看羊圈,就住在圈门口的房子里。所有进入羊圈的生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许霞山叫王朝夫进房子,但他又对白老汉说,这是王朝夫,我的农业队的老朋友;他要去高台了,我们今晚上喧一下。

 

白老汉嗯了一声,转身走去。

 

进了房子,许霞山问,你怎么碰见他了?

 

王朝夫说,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他就喊着问,做啥的?我说找你,他就跟过来了。怎么了?

 

没啥没啥。你坐下,坐炕上。

 

但是,王朝夫坐下之后,他又说:这老汉烦人得很,啥事都要管。是领导派到这里的钉子,看我们的。

 

王朝夫说,看就看去,我又没偷没抢。

 

许霞山说:哎,不能不防呀。羊圈是个是非之地,有啥事叫他看见了,一汇报,就麻达了。

 

有这样的人,专门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哎,你煮啥了!

 

怎么,你闻见了?你的鼻子还够尖的。吃饭了吗?

 

吃了。你还没吃?

 

没吃,我就等你了。来,来,一块吃。

 

许霞山说着,把炕上的褥子卷了一卷,端下锅来放在炕上,掀开锅盖。于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糖萝卜片展现在面前。

 

王朝夫非常惊讶:呀,糖萝卜,你从哪里搞来的?

 

偷下的。来,吃,吃。偷下的,前两天挖糖萝卜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去挖了两背斗。

 

王朝夫也不客气,抓起糖萝卜片就吃。一边吃,他一边说,蒸下的糖萝卜就是好吃,又甜又香;煮下的水分太大,不甜也不香。许霞山也狼吞虎咽,说,烧着吃才好。

 

吃完糖萝卜,许霞山从窗台上拿过他的那块豌豆面饼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王朝夫,一半自己吃,并说,来,吃,再吃上些粮食。吃了一肚子糖萝卜,不吃些粮食胃酸。

 

王朝夫吃着豆面饼说,胃酸?你还害怕胃酸?你是在羊圈活得太自在了吧,还知道胃酸的!唉呀,真应该叫你在农业队蹲着去,或者到基建队去,你的胃酸的病就治好了。

 

许霞山几口吃完了饼子说,小老弟,不是我怕胃酸,我的胃那年开荒就锻炼出来了,吃上草根根也能消化,我是怕你没这么吃过糖萝卜,吃多了受不了。哎,我问你,吃饱了没有?

 

王朝夫像是在慢慢品味豌豆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子。听他问吃饱了没有,抬起头来说:

 

你问吃饱了没有是啥意思嘛,你的话是不是说,没吃饱的话你还有啥叫我吃的东西吗?

 

许霞山笑了,你管我有没有啥做啥嘛?你就说吃饱没吃饱嘛!

 

王朝夫明白了,许霞山还有可吃的东西,便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有没有嘛,你到底还有啥吃的嘛?这几年了——快三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肚子!过两天我就要去明水了,就再也见不着你老哥了,你要是还有啥吃的东西,就叫兄弟我吃饱一顿嘛。

 

许霞山说,我也是这意思。咱们在一间房一盘炕上睡了一年,恐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今天叫你到我这里来,也是给你饯个行,当然我要叫你吃饱一顿嘛。将来你就是回到家里,回了你的临洮,也不要忘了你这个老哥。

 

许霞山说着话就下了炕,把锅洗了一洗,倒上水坐在炉子上。他往炉灶里又丢了几块牛粪,然后弯着腰,头抵住炕沿,一只手从炕洞的最深处拽出个小口袋来。这是一条毛巾折起来缝成的口袋,不大,但装得鼓鼓的。他从里边捧出两捧小麦放进锅里。

 

王朝夫惊叫起来:哎呀,你从哪整下这么多麦子?

 

许霞山把口袋又塞进炕洞,直起腰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炕灰,他拍了拍手说,偷下的呗,还能从哪里整?

 

从哪偷的?仓库吗?

 

仓库?仓库的麦子敢偷吗?抓住不把你整死吗?这是夏天放羊,看跟前没人,钻在地里搓下的。

 

哎呀,有办法,你真有办法,你存下这么多麦子。老哥,你们放羊的人就把福享净了。到这时间了,还有麦子吃。

 

许霞山这时又把窗台上的菜汤端过来倒进锅里。王朝夫又叫起来:你那是做啥呀,把甜菜叶子汤倒进去干啥呀?

 

菜汤是夏天掰下来的甜菜叶子煮成的。

 

许霞山说,以防万一呀,小心人进来看见了,说我煮麦子,那还不倒霉呀!

 

说着话,许霞山又从墙角上放着的一个麻袋里拿出一把干菜叶子,揉碎了,扔进锅里。并且他还扔进去一块酱油膏。

 

王朝夫惊叹不已:哎呀,聪明,聪明。说实话,在我们房子里,你就是抓几把麦子去,也不能煮着吃。人看见了就给你汇报去。再说,也没个火炉煮呀!

 

炉子上煮着麦子,许霞山过一会儿就往炉膛里丢几块牛粪,然后两个人就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王朝夫不断地感叹:老哥,你们羊圈的人就是把福享净了:放羊的活不累就不说了,还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麦子吃,还有糖萝卜吃……唉,都是劳动改造来的,你们怎么就这么好?

 

后来麦子熟了,两个人把麦子捞着吃了,又把半锅汤也舀着喝了。许霞山正在地下洗锅,吃得饱饱的王朝夫躺在炕上吸烟,说:

 

许哥,我求你个事情。

 

啥事情?

 

你把我调到羊圈来,我也当个羊倌。

 

你开啥玩笑哩,我有那神通?

 

王朝夫坐起来了,哀求的口气说,许哥,我求求你了,你帮兄弟这个忙。你给管教干部说一下去,把兄弟调过来。我确实害怕到高台县去,我的身体不行了,要是到高台县去,可能连一个月也活不上。

 

许霞山原以为王朝夫是开玩笑的,此刻见他很认真,便惊骇地说,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一个劳教分子,还不知道在羊圈干长干不长,我能帮了你的忙?

 

许哥,你能行,你找干部说一下去嘛。

 

许霞山很硬的口气说,不行,不行!我确实说不上话。

 

嗯嗯,你是不愿去说?

 

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龇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分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球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

 

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分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分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

 

张天庆是个性情温和但表面冷漠的人。他穿上衣裳坐在炕沿上,毫无表情的样子说:有啥事就说。

 

许霞山说,我有个熟人,过几天就要去明水;今晚上找我来了,叫我帮个忙,把他调到羊圈里。想来想去这事我办不了,求张组长帮个忙,跟领导说一下,调到车马组来,赶车喂牲口都行。我听说你们车马组喂牲口的人调到高台去了。

 

张天庆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冷地说:你答应办这事了?你能得很,那你办去嘛。

 

许霞山赔着笑脸说,张组长,我哪有那能力嘛?能有那能力,半夜三更找你吗?

 

张天庆提高了嗓门:找我,找我就能行!你没球想一下,我一个就业工人能有这神通:把一个人调到车马组来!

 

你们车马组不是缺个喂牲口的吗?

 

喂牲口的人早补上了!

 

许霞山哀求说,唉呀,我求你了张组长,你搭救一下这个人嘛,这个人要是再不改变一下,就没命了!他的身体垮垮的了,过两天要调到高台去。高台的情况你知道的,去了能活几天?

 

张天庆说,你求我也没用,你跪下也没用,这话我不能找生产股长说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钻到车马组来吗?领导要是说,好呀,叫他到大车组去,你到大田劳动去。你说我怎么办!

 

许霞山说,不会的,你跟领导关系好。

 

关系好?有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会劳动,能劳动,人家用我。人家一翻脸,我就得下大田去!啊呀呀,许霞山,你这个人还没改造好呀,你的心太好了!这都是啥年头了?饿死人的年头呀,你还顾别人活成活不成哩!你先顾你自己吧,小心把领导惹恼了,把你弄下去种地挖沙子去。

 

睡在炕上的罗仁天也说话了:老许,你快回去睡觉去吧,不要操那心了。饿死的人多了,你能救过来吗?

 

罗仁天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五七年反右时因为提意见定了个极右,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的。这个人聪明,刚来夹边沟的那天,管教股干事问新来的人有什么特长,他说在老家吆过车,就直接分到车马组来了。

 

 

 

在张天庆处碰壁以后,许霞山的心凉了半截。他觉得张天庆和罗仁天说的有理,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帮助王朝夫,那就算了吧,不操这个心了。

 

时间过去了三四天,一天傍晚,他赶着羊群回来,在地头上遇到了崔干事。崔干事正在督促几个右派往菜地浇冬水呢,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许霞山,还不快回去吃饭!

 

他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往回走吗?崔干事,你吃过饭了吗?

 

崔干事说吃了,吃了,提前吃的。今天头一天浇冬水,我来看看,不要跑水。这些坏熊,你不看紧,他们就给你浇得一塌糊涂。

 

寒暄两句,许霞山就走过去了,但是快出菜地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王朝夫的事,跟崔干事说一下,说成就说成,说不成也没啥吧……

 

于是,他又走回来,他想,今天崔干事情绪好,说不定开恩呢?

 

他和崔干事之间,还真有点微妙的关系。那是来夹边沟的第一年,冬季。有一天,吃过了晚饭,他在铺上躺着,等队长喊开会,去办公室取信的王朝夫回来了,把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他。他以为是家里给他寄来的,可是接过包裹之后竟发现包裹上没有一颗字。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只写着许霞山收四个字,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地址。他感到奇怪,问王朝夫信件和包裹是哪来的?王朝夫说崔干事给的,叫我捎给你。他便打开了信。信是表哥的女儿的丈夫写来的,说他现在边湾农场工作。前几天去了一趟兰州,路过武威去看女人和岳父,见到了许霞山母亲,才知道许霞山在夹边沟劳动。还说,许霞山母亲叫他带一双鞋和几斤炒面,他托人转许霞山。这封信叫他有点糊涂,他知道表侄女婿在酒泉地区公安处工作,怎么又到边湾农场了呢?边湾农场是个啥性质的农场?他还不明白的是这封信怎么到崔干事手里的,表侄女婿和崔干事是什么关系?他原想转天在工地上问一问崔干事,但又好几天没看到崔干事。后来,大概是春节前的一天吧,在工地看见了崔干事,他还没去问崔干事,崔干事竟跑到他跟前来了,问他,前几天我叫王朝夫捎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他回答收到了。崔干事又问,陈世康是你的啥人?由于弄不清崔干事和表侄女婿的关系,也弄不清表侄女婿为何从公安处去了农场,他便撒谎说,那是我的同学。崔干事说你不要骗我了,陈世康都跟我说了,你们是亲戚。你不要怕,说实话,你们是啥亲戚?他只好回答,陈世康是我的表侄女婿。他反问崔干事怎么认识他表侄女婿的。崔干事说在酒泉开会认识的。过一会儿崔干事又问,怎么样,农场的劳动你还抗得住吗?他回答,老汉们都干着哩,我抗不住怎么办?

 

那天他从崔干事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崔干事很关心他,说话很和蔼,就问了一句:崔干事,陈世康在边湾农场干什么工作? 他原来是公安处的,怎么到农场去了?崔干事说,他犯了错误了,同情右派,下放到劳教农场当干部去了。

 

听说表侄女婿犯错误下放到边湾农场去了,他再也不敢吭声了,但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崔干事竟在农业大队宣布:以后许霞山是全大队的技术员,各队的地平好了没有,都要他验收。他说不合格就返工,他说合格了才能收工。就这么个技术员,就使他每天免除了几个小时的劳役,因为农业大队辖属九个分队,时不时的就有那个分队来叫他验收,他可以这儿溜溜那儿走走。

 

后来,1959年开春的一天,在田野上播种,崔干事又问他:你是从天祝县来的吗?他回答是天祝县下西坝小学。崔干事又问,你会挤奶吗?他是不会挤奶的,但他回答,牧区来的人,哪个不会挤奶呀?崔干事说,明天你到羊圈挤奶去。

 

于是他当了挤奶员。

 

许霞山走到崔干事身旁了,崔干事听见了脚步声,扭过脸看见了他,问他,你有啥事吗?

 

崔干事,我有件事……求一下……你……

 

许霞山犹犹豫豫地说,由于胆怯,他的嗓门磕巴了。崔干事问:

 

啥事?

 

是……是这么个事……

 

许霞山鼓着勇气把那天对张天庆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王朝夫能不能到羊圈,就是崔干事一句话了,也可能崔干事不同意,并且训斥他。

 

他猜得不错,崔干事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低沉的但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管球的多得很!王朝夫到不到羊圈,用着你管?

 

许霞山低声下气地说。崔干事,我知道,这事我不该说,可是我妈来信了,说能不能跟崔干事下个话,帮一下王朝夫的忙。

 

崔干事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你妈知道我?

 

我几次写信给我妈说了,崔干事对我好,照顾我在羊圈放羊。

 

崔干事在他的脸上看了几秒钟,口气变得和蔼了:你妈认识王朝夫?

 

他回答,王朝夫是我姨娘家的亲戚。

 

崔干事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许霞山。许霞山心里都发毛了,直感告诉他:要坏事了。崔干事却说,啊呀呀,许霞山,我在劳改队工作过,到夹边沟也几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人!自己落难着哩,还给别人说情哩。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啥身份,你有啥资格给人说情!

 

许霞山一下子哑了。他原本就被艰辛和饥饿折磨得又瘦又黄的脸一下子变得白白的像是石灰的颜色。他的头嗡的一声响,胀大了。他内心里羞愧之极,恨不得脚下裂开个缝隙叫他钻进去。但突然间崔干事又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个好人,有情有义的人。去吧,回去吃饭去吧。这事我记着,有机会就给你办。

 

许霞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这样的结果。他脑子有点发蒙,一时转不过弯来,站着没动。以至崔干事有点奇怪了,说他:

 

去呀,快回去吃饭去呀。

 

他还是有点疑惑,说,崔干事,你说的真话?

 

崔干事说,我哄过你吗?

 

这他才真相信是真事了,谢谢谢谢地说着,转身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崔干事:这事你要抓紧呀,崔干事。听说过两天他们就要调走了,要到高台去。

 

崔干事说,这我知道。你可要记住,这事跟谁也不要说。

 

知道,知道。

 

许霞山满心欢喜地往回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田野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浇冬水的人们照亮用的风灯。天冷了,10月初正是浇冬水的时候。水一灌进地里,就结一层冰,这冰像一床棉被盖在田野上,一直到春天。当它化开的时候。土地就像放了酵母的面团,变得很是暄软,正好播种。

 

只是夹边沟农场适宜播种的土地太少了。

 

 

 

过了两三天,最后一批调高台县明水农场的人离开了夹边沟。这次调人,羊圈又调走了两群羊。崔干事说羊在路上要走几天,怕牧羊人照管不过来,多派了两个人,结果羊圈就缺了两个牧羊人,王朝夫就很自然地调到羊圈来了。放牧组的苗组长把一群绵羊拨给他。

 

王朝夫调羊圈那天,许霞山早两个钟头回羊圈的。他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一间调走的人空出来的房子打扫干净,铺好被褥,并且告诉王朝夫许多生活的门道:出牧的时候背上个背斗,在草滩上拾牛粪,拾柴,回来后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煮些啥东西吃。背背斗还有个好处,在外头搞到啥食物,装在里边,上边盖上牛粪或是柴禾,就是遇上管教干部也看不出来。如果搞到了什么吃的,要悄悄地吃,半夜里煮着吃,防止干部来检查。菜地立即就要上冻了,漏挖的胡萝卜和糖萝卜就挖不着了,那也没关系,肚子饿不着,因为羊的鼻子尖,能闻出来。看见羊在哪达啃,你就在那达往下挖,不是糖萝卜就是胡萝卜。

 

他还告诉王朝夫,放羊要特别经心,不要叫羊群跑散了;跑散丢掉一只羊,回来可没法交待。领导认为你偷着宰掉了,吃肉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记住,羊意外地死掉了也不敢吃肉,要交上去,要不领导会说是你故意整死的,你想吃肉。

 

王朝夫问,羊奶叫不叫喝?

 

哪有羊奶?

 

母羊没奶吗?

 

傻子。母羊要到春节才下羊羔哩,下了羊羔才有奶哩。这时间母羊怀着小羊,哪来的奶?

 

有这个道理吗?我听人说你们羊圈的人喝羊奶,喝得饱饱的。

 

下过羊羔,到八月份之前的这半年有奶。过了八月,母羊又怀上羔子了,就不挤奶了。

 

那就是说不挤奶了,但还是有奶。

 

刚停的时候有奶,时间一长就没了。

 

现在没了吗?

 

傻子,几个月不挤了,早干了!

 

王朝夫笑着说,我还当成你们一年到头都喝羊奶。

 

一年到头?噢,你就是为了喝羊奶才钻到羊圈来的呀!迟了,迟了,八月以前能喝上奶,现在啥也没了。再想喝奶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记住,跟谁都不能说喝奶的话。规定是不能喝奶的,只能偷着喝。要是叫领导知道,你就放不成羊了。不光是不叫喝羊奶,就是死羊羔也不能吃,要上缴。

 

王朝夫说,管得这么严呀?

 

不管严还行呀,不管严羊羔不叫人偷着杀完呀?对了,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自己吃的,那就是胎衣,母羊下羔子时羔子身上的胎衣。那东西领导不管,下几个你可以吃几个。那东西可好吃呀。有营养……

 

收拾房子的时候,许霞山看见王朝夫有个奇怪的箱子,是用两个步枪子弹箱接起来的,一个锁子锁着。他问了一声:这里装的啥。王朝夫支吾着说,没啥,就几件家里带来的衣裳。

 

但是,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看见王朝夫正从箱子里取什么。一看他进来,王朝夫喀哒一声把箱子盖上了,当时就上了锁。

 

起先他对这事并没在意。在劳教农场里,由于生活艰辛,盗窃成风,人和人失去了信任,互相提防是正常的。

 

可是坐着说话的时候,他看见土炉子上放着个饭碗,碗里像是装着半碗炒面,炒面里有一种奇怪的黑色的渣渣子。他问,这是啥嘛?王朝夫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一点点炒面,棉花籽炒下的。

 

他当时虽然刚吃过饭,但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便想吃点炒面,就说,是炒面吗?棉籽炒面我还真没吃过,好吃吗?

 

王朝夫说难吃得很。

 

哪来的?

 

上个月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出差到敦煌,从敦煌给我捎过来的。

 

他应了一声,噢,敦煌出棉花。听说敦煌的气温比这里热。

 

说完他就出来了。当时他心里很不高兴,心想我把你调到羊圈来了,你连口炒面都不叫我吃!

 

回到宿舍,他煮了一碗麦子吃。

 

 

 

农场的形势骤然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一批人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不几天,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又减一次,减到一天吃七两,还不到半斤。食堂把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不敢烙饼和蒸馍了,顿顿都喝面糊糊。没几天,农场里留下来的人都干不动了,有些人躺倒了,没躺倒的也都不下地干活了。那些原先就衰弱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死亡的人数陡增。干不动活尚能走动的人整天在菜地里挖菜根子,拾干菜叶子。有的到草滩上去搓草籽。食堂旁边的垃圾堆上整天都有人转来转去,如果食堂的炊事员倒出来一筐烂菜叶子,好几个人就涌上去抢。他们把菜叶子菜根子拣回来,再从麦场旁的草垛上抱些麦草回来,用碗、茶缸和罐头盒煮着吃。草籽炒着吃。

 

放牧组和车马组的优待也取消了,也是吃七两。许霞山一米八十五厘米的孔武汉子一天喝两顿糊糊,还要出去放羊,他的肚子一整天都空荡荡的,走路腿发软。每天夜里,他都要煮点麦子或糖萝卜吃,填补空虚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糖萝卜,罗仁天进来了,问,老许,有啥吃的没有?

 

他回答正煮糖萝卜哩,今天才挖回来的。

 

罗仁天说,糖萝卜不想吃,挼心得很。

 

他说,你的胃口还贵气得很,糖萝卜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麦子还有没有?

 

还有几斤,不多了。

 

那煮上一碗,煮上一碗。拉了一天粪,回到宿舍喝一碗面汤,哪行呀!

 

许霞山说等一下,你等一下,糖萝卜熟了我给你煮麦子。后来糖萝卜熟了,他从房顶的梁上拿下一个用裤子筒儿改成的口袋。里边有五六斤小麦,他用饭盆挖出半盆盆来,倒进锅里煮。两个人先吃糖萝卜片。吃着糖萝卜罗仁天问他,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好的麦子?

 

哪里搞来的?我有你那本事吗!拉粮食的时候半袋子半袋子地偷?我这是夏天藏下的——有一次出去放羊,有个农民正在麦地里掐麦穗,看见我吓得丢下口袋跑了。我用鞋底子搓出来埋在沙滩上了。这两天才挖出来的。

 

说着话,他又往炉膛里丢了两块牛粪。

 

煮了半个多钟头,麦粒还很硬,罗仁天就忍耐不住了,拿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又在锅沿上倾斜着把水滗出去,然后就用手捏着嚼。许霞山把锅盖盖上,也从碗里捏着吃。没有煮软的麦粒嚼起来柔梗梗的,有劲道,且香。这是今年的新麦。

 

正嚼着,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止了嚼麦,互相看看,立即跳下炕,一个人藏碗,一个人把锅端下来。

 

但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哥,我到你房子舀点水。

 

许霞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藏,是王朝夫。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锅又放在炉口上,走过去拿开顶门杠,拉开了门。

 

王朝夫进了门先是一怔,说,哟,你这达有人呀。

 

许霞山说,闲谝着哩。你有啥事?

 

王朝夫说,食堂打来的糊糊太淡,我放些盐,又太咸了。喝罢了嗓子干得很,到你这达舀些水喝。

 

许霞山说,盐吃多了人要浮肿,食堂不敢放盐了,吃的是甜汤[3]。舀吧,就在那桶里,凉水。

 

凉水就行。王朝夫说着就去舀水,舀了水站着就喝了一通。就在喝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炉子上煮的麦子,他说,哟,你们煮麦子吃了。

 

许霞山没应声。

 

王朝夫又说了一声: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味。许哥,哪搞的?

 

许霞山说了声拾下的。他明白王朝夫想吃麦子,但他不愿给他吃,便扭过脸去不看他。

 

王朝夫看出他的冷淡来了,便看了罗仁天一眼。罗仁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但一句话不说,手在碗里抓着麦子往嘴里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再也不说话了,又弯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走出去了。

 

许霞山跟过去顶上门,刚转过身来,罗仁天说,看出来没有,他想吃麦子?

 

许霞山说,他想得好!前些天我进他的房子,他正从箱子里拿吃的;我一进去,他啪的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是吗?

 

就是呀。箱子里的不叫我看就也罢了,可他碗里装的炒面。连让也没让我一下。

 

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能可怜他,就叫他在大田劳动去。

 

唉,我是可怜他。

 

你可怜他个什么呀,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许霞山说,不一样,情况不一样呀。你不知道,他还救过我哩,救过我的命。

 

怎么救过你的命?

 

你听我说呀。刚来的那一年,头几个月,我不是在六队的浇水组吗?浇水组六个人,三个人一拨分开。一拨人上白班,一拨人上夜班。有一天我们那一拨上夜班,就是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个省公安厅的警察。那两个都不会浇水,队长叫我带着他们两个人。浇水到半夜里,饿了,也累了,我叫他们两个人先睡一会儿去,我看水。他们睡了两个钟头,接我的班,我就找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干部检查来了看不见的地方,在田埂上睡着了。浇水的活就这么一点好处,没干部的时候偷着睡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也就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惊醒了——我觉得雨点子下来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睁开眼睛了,但是心里又觉着奇怪:天上星星麻麻的嘛,连一块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呀。那一阵子我的确瞌睡得很,也乏得很,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可是怪得很,刚要睡着的时候,水点子又落到脸上了,又醒了。我就闭着眼睛想,我这是做梦吧!于是,我把裹着的皮大衣往紧里拉了一下,又接着睡。也就是怪呀,这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许——霞——山——我想,这是渠冲开了,那两个人堵不住了,叫我哩。我坐起来了。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哗哗的溅水声,像是有人从头顶浇过水的地里跑,跑远了,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我以为有人跟我耍着玩哩,开玩笑了,没当回事。我站起来往前走,就碰上顺田埂走过来的王朝夫了。我问他,是你往我身上泼水了吗,跟我开玩笑?他说没有呀,我是来叫你的,渠堤叫水冲开了。我说那谁跟我开玩笑,往我脸上泼水。第二天,我把这事跟我们队的人说了,一个姓刘的就业人员说我:谁跟你开玩笑了,那是狼要吃你哩。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在这里种地,浇水的人叫狼吃掉了两三个。浇水的时间狼不敢吃,它看见你手里拿着铁锨。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我说谁往我脸上泼水的?他说,狼吃人,先要弄清楚你是死人活人。它也要找机会:泼水,叫你翻翻身子,等你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没挡挂[4]了,它一口就咬住你的要害,置你于死地。

 

许霞山刚讲完,罗仁天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王朝夫救你?你算了吧,那是赶巧了,并不是他有意来救你。

 

许霞山说,不管怎么说,他喊我的那一声把我喊得坐起来了。我要是不坐起来,说不定就没命了。

 

由于粮食供应太少,许霞山很快就把那半袋小麦吃完了。他不得不又一次动用自己的储备粮。在农场的田野上,他还埋藏着两份粮食呢,一份是豌豆,一份是小麦。那都是他一年多来在放羊的路途上钻进庄稼地揪麦穗揪豆荚搓下来的。搓下来之后不敢放在宿舍里,而是埋在田野上。那份小麦数量少,就五六斤,埋在戈壁滩上。挖回来几天就吃光了。他又去挖那份埋在田埂旁的豌豆,却发现粮袋空空如也,被田鼠咬开了两个窟窿。口袋旁还有散落的豌豆。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日子,劳教分子已经吃了一个月低标准——一天七两粮食——许多人衰竭了,死亡了。许霞山怀着对未来的强烈的恐惧,这天傍晚提着空空的粮袋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痛心疾首地抖着口袋说,你们看,这不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吗?夏天收拾下些粮食,埋在地里,叫老鼠吃得光光的!

 

第二天他就把羊群赶到种过胡萝卜和糖萝卜的菜地里去。他想仰仗山羊灵敏的嗅觉挖些萝卜,谁知山羊们连一个胡萝卜和糖萝卜也找不到了。菜地早被饥饿的右派们翻过几遍了,然后被冰冻得实实凿凿的。

 

他只能在草滩上捋些草籽回来炒着吃。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他便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罗仁天也没啥吃的了,就给他抓几把喂牲口的油渣叫他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饿了七八天吧,那是一个黄昏,他赶着羊群回圈,十几只山羊跑到一个沙包上去了。这个沙包在麦场的北边,不管刮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风都把沙尘刮到麦场上去。去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干部们叫人和了些草泥,把沙包抹了一层泥,防止沙尘刮到麦场上。许霞山急着要回圈,站在下边地吼,想把山羊轰下来。在他的吼声中有几只羊跑下来了,还有七八只却理也不理他,在沙包的斜坡上挤成了一团。他想光溜溜的沙包上有什么东西可吃呀,它们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他走到沙包上去了,把羊轰开,惊奇地发现沙包上头有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土坑。坑里还挤着几只羊,它们把头扎在一起,像是在争着吃什么东西。他挥动放羊棍把羊打跑,跳进去看看,竟然看见坑角角上有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边上散落着一些麦粒。他拽了一下拽不动,把边上的沙子抠开,一个土布缝成的口袋显露了出来。他伸进手抓了一下,抓出来一把颗粒饱满大小均匀的麦粒。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狂喜不已:天爷,是一袋麦子!他明白了,这是去年夏季打场的人干下的事,也可能是看场的人干下的:把偷下的粮食就近埋在沙堆里了。这个人把麦子埋在这里之后一年多也没来挖它,可能是想把它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再吃的,反正它被草泥封住了,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调走了,可能是调到明水农场去了,也可能跟着基建队去北大河挖沙子去了。临走之前来这儿挖过。但没挖走。为什么没挖走,许霞山就难以判断了:可能是宣布上车的时间临近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挖出来;也可能是挖到半截被人发现了,不敢挖了;也可能是地点记得不太准确,挖掘了一阵之后找不到,因而失去了信心……总之是放弃了。

 

他又一次抓住了土布袋子,摇了摇,拉了出来。他的感觉是有三十多斤重。他的心又是一阵狂喜:三十斤麦子!一天吃半斤,能吃两个月呀!啊呀,这可是上帝的恩赐呀。

 

后来,他强迫自己的心平静一些,开始想怎么把麦子拿回宿舍去。他往四周看着,看附近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麦场在场部北边一百米的地方,离它最近的建筑物是农场的大食堂。食堂的门是向南开的,只有食堂的灶口向着这边。他害怕食堂烧火的伙夫看见他,他睁大眼往食堂的方向看了几分钟。后来,他断定食堂的灶口处没有人。食堂东边的井口上也没人打水。于是,他一翻背斗把里边的牛粪倒出来,迅速地把粮口袋装进去,再把牛粪装在上边,然后就下了沙包赶着羊群回羊圈去了。

 

这天晚上许霞山好好地煮着麦子吃了一顿。他知道囫囵的麦子吃下去不易消化,营养不能吸收,所以他慢慢地吃,充分地咀嚼。直到吃得牙关节累了,才结束。这天夜里他睡得很踏实,很香。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呀。

 

睡觉前他把土布口袋里的粮食分成了两份,把多的一份放在房梁上,少的一份拿出去放在夏天割下的饲草垛里。他的炕洞里已经塞不成东西了,因为天冷之后他就把炕烧上了。这是放牧组的特权——羊粪有的是。粮食分开储藏有好处:闹饥荒的年月里,人们啥坏事都干呀!真要是贼娃子趁着他出去放羊把梁上的粮食偷了,藏在草垛里的粮食还能应个急。

 

 

 

许霞山很幸运。到了这个月的下旬,劳教分子的死亡进入了高峰:每天都有七八具尸体被拉到双墩山的山根里,大部分人都躺倒了,只有少数人在中午太阳热的时候坐在院子的墙根里晒太阳,但是许霞山吃着拾来的麦子补充口粮的不足,身体还保持着相对的健康。他依然每天出去放羊,依然背着个背斗在草滩上游荡。有时候他还把羊赶到北边的沙漠里去,那里草少,但是生长着一种叫沙米的蒿子。他是在武威的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种植物的细小的种子能吃,且有营养。他小的时候,吃过沙米粉做成的凉粉。

 

他拿着一块床单,把一墩一墩的蒿子铲下来放在床单上,用铁锨拍打。然后捧起来再洒下去,叫风把草梗和叶子刮走,刮不尽的再捧起来吹。最后床单上就剩下干净的沙米了。

 

这样一天也能弄个四五两半斤。拿回宿舍炒熟,嚼着吃。

 

他算计了一下,每天煮点麦子再辅助搞点沙米充饥,他能熬到年底。

 

但是羊圈出了件事。11月下旬的最后一天夜里,贼进了羊圈,偷走了许霞山圈里的四只羊。崔干事来了,场部的政工干事黄怀仁也来了。他们围着羊圈转了一圈,发现羊圈的北墙上有脚蹬下的脚印,房顶上也有脚印,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他们先是审问看门的白老汉:你怎么看羊圈的?回族老汉很委屈,说我一夜围着羊圈转了两圈,再就坐在办公室里眼睛都没眨地守着大门,没听见院子里有啥响动。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从房顶上下来把羊偷走,而且羊也没叫一声。他们判断是集体作案,且有内应。他们排除了回族老汉——这是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自从1955年来到夹边沟就没有过非法举动,再说,他本人是羊圈看守人,自己偷羊这不是自寻麻烦吗——接着他们又排除了放牧组的苗组长。苗组长1938年在庆阳合水县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当过成县的统战部长。虽然当了右派,但家里不断有人来送吃的,哪会偷羊呢!当然的,他们怀疑的对象落在了许霞山和王朝夫身上。因为场部的羊圈——在农场西边的草滩上还有一个羊圈——就剩下他们的两群羊了,而他们两人的家庭都很少给他们寄食品包裹。他们除了偷还能有啥办法?

 

但是,崔干事和黄干事把王朝夫叫到办公室问了问之后就又把他排除了。他们看到那小伙子惊恐害怕的样子,就认定他干不出这事来。并且,小伙子主动地说,你们到我的房子去搜!你们看去,我吃的啥。这些日子就是吃的我叔叔从敦煌捎来的棉籽炒面。崔干事和黄干事跑到他住的房子去看,果真子弹箱里装了一箱子软塌塌毛茸茸的棉花籽炒面。

 

他们最后才审问许霞山。也是在黄干事的办公室里。

 

审讯许霞山,崔干事不积极,他认为许霞山是不会干那样的事,是他把许霞山调到羊圈的,许霞山不会给他惹事。审问许霞山就是黄干事一个人说话:许霞山,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叫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许霞山说,他正襟危坐。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可能是要调查羊叫贼娃子偷掉的事。

 

你还是知道嘛,我们为啥要找你。说吧,你说一下羊是怎么丢了的?

 

许霞山的眼睛看着黄干事,说,黄干事,羊丢了的事,你们查了半天了,你们没查出谁偷的,我怎么能知道谁偷的?

 

哎,你这个瞎熊,我问你哩,你倒问起我来了。你态度要放好一些!

 

许霞山不再说话。沉寂中黄干事说:

 

说呀,到底谁偷的?

 

许霞山说,我敢说吗?我一说话你就说我态度不端正。

 

瞎熊,你强词夺理!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谁偷的。我要是知道,还不早早就说出来了,还叫你们审我吗?

 

不老实,你不老实!我跟你说吧,今天你要是真不老实交待,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啥交待的,羊不是我偷的,我交待什么?

 

不是你偷的?怎么你的羊丢了,旁人的羊没丢?

 

许霞山说:黄干事,你这是啥逻辑嘛,我的羊丢了,就是我偷的吗?真要是按逻辑推断,我应该偷王朝夫的羊才对呀。哪里有贼娃子偷自己的事呀?我傻了吗?

 

你没有傻。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你认为偷了自己的羊,就可以遮人耳目。

 

许霞山又沉默了,低下头去。

 

黄干事提高了嗓门说,说呀,你怎么不说了!

 

后来许霞山抬起了头,无奈地说,黄干事,我说啥哩,我这么说不对,那么说也不对,反正我说的话你不相信,我还说啥呀?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凭啥说羊是我偷的?你们不想一想吗?我就是偷,偷一只半只羊就够我吃十天半月的,我能一下子偷四只羊吗?再说,我有那本事吗?这么高的墙,我能翻上去吗?能把四只羊从房顶拿走吗?看夜的人听不见动静吗?

 

黄干事说,你和外头的人勾结好了,里应外合。你们把羊偷走了。

 

许霞山的口气激烈起来:黄干事,你说话要有证据,是谁给你这么说的?我勾结谁了,谁看见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吗?

 

黄干事说,你放了两年羊,你认下的人多。

 

这是冤枉我。我认下谁了,你们到外头调查去,只要是我里应外合了,你们把我枪毙!判刑!我死而无怨。

 

这次是黄干事沉默了。他静了两分钟,看着许霞山,后来又看了旁边坐的崔干事一眼。崔干事没说话,他就又对着许霞山说,你强词夺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你说你没偷,怎么证明你没偷。你把偷羊的人找出来,你就没事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不要放羊了。给你三天时间。

 

黄干事……

 

一听黄干事下了期限,许霞山着急了,想继续辩解,但黄干事吼了一声:出去!

 

他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慢慢地站起。回到羊圈,他在宿舍里坐了好久,白老汉跑过来问他,你还不放羊去?羊都饿得咩咩地叫。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背上背斗放羊去了。

 

一整天,他都六神无主。晚上打回饭来之后坐在炕沿上好久没有动弹,脑子里总是在想,放不成羊了,怎么办呀?

 

放不成羊如同杀了他呀。放不成羊就意味着要到田野上去翻地,去修渠和每天吃半斤粮食,再也搞不到什么食物。过不了半个月就得饿躺下。继续放羊的好处是工作不累,还能一边放羊一边打沙米。只要熬到春节下羔子的季节,又可以吃胎衣,喝羊奶,吃死羔子肉……

 

后来他感觉到饿了,这才想起吃饭。于是他点着了炉子,把豆面糊糊热一热喝了,又从房梁上拿下面口袋来,煮麦子吃。

 

但是正当他嚼着煮软的麦粒时,王朝夫敲他的门,问,许哥,睡了吗?

 

他问有事吗?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他估计是有关丢羊的事,便开了门。果然,王朝夫一进门就说,许哥,黄干事找你了吗?

 

找了。也找你了吗?

 

王朝夫哭丧着脸说找了。

 

找你说啥了?

 

问我偷羊了吗?

 

还问啥了?

 

没问啥,就是说叫我提供线索——谁偷羊?哪些人常到羊圈来?

 

你怎么说了?

 

我说啥也不知道。

 

对,你回答的对,不知道就不知道,说实话。

 

但是王朝夫突然哭了起来,说,许哥,嗯嗯嗯……黄干事说了,要是抓不住贼娃子,就不叫我放羊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许哥,你说这怎么办呀。才到羊圈几天呀,就又要下大田……唉……

 

王朝夫说着就淌开眼泪了。许霞山说:

 

哭什么?你哭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就不下大田了?

 

王朝夫不哭了,但泪水汪在眼睛里:能不能想个办法……

 

许霞山说,想啥办法,你说有啥办法?我就认识个崔干事,可是这一次把黄干事惊动了,事情不好办了。黄干事是政工干部……

 

王朝夫坐一会儿走了。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个历史故事可能并非无稽之谈。许霞山睡了一夜,一夜愁得没睡好觉,就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牧羊人的位置,想着去大田劳动的可怕,结果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突然就憔悴了许多,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把他的老乡杨华堂吓了一跳:

 

老许,你怎么?病了吗?

 

他回答没病。

 

杨华堂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脸黄槎槎的。走路也不稳当的样子?

 

杨华堂也是从天祝来夹边沟的。他是岔口驿小学的老师。也是个右派。他们同一批到达夹边沟农场,管教干部分配工作时问,你们谁当过木匠?谁会赶马车?当问到谁会做饭的时候,杨华堂说了一声我会做饭。管教干部问你做过饭吗?他回答:我们家里开过饭馆。于是他分到食堂做饭去了。当时许霞山还说过他:你们家谁开过饭馆?你硬钻到食堂去做啥?你我都是开除公职劳教来的,趁劳教的时间学点农业技术,将来回家种地去吧。后来,他在农业队劳动,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杨华堂的聪明来,就去问杨华堂:你怎么那时候就想进食堂。杨华堂说,我从解放前就听人说,判了刑的人,不管是坐监狱还是劳动改造.最困难的事就是吃不饱。所以我就想,先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保住命再说吧,什么学技术!许霞山感叹不已:哎呀,还是你老谋深算呀。

 

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

 

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许霞山很是激动,他从炊事员的房子里跑出去了,一直往场部办公室跑去,找崔干事。崔干事是农业大队的干事,是协助农业大队的梁队长做工作的,不下大田的日子总在农业大队干部办公室坐着。可是这天他跑了去,却没找到崔干事。农业大队的办公室锁着门。这时候他应该去找黄干事,但他略一思索扭头又往农业大队而去。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自己去找史万富,把案子破了,再叫你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叫你知道了,破了案功劳就成你的了。

 

农业大院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他也知道史万富那个队住的房子。但是那几间房子空无一人。一打听,才知道农业大队的大部分人都去了高台县的明水农场之后,留下来的少部分人都集中到几间大房子去了。

 

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史万富住的房子。走进去一看,大部分人都躺在炕上,只有三四个人在地上煮什么东西。房子里烟熏火燎的,他看不清哪一个是史万富。他试着喊了一声:

 

史万富!史万富在这里住吗?

 

啊,是许哥呀!你找我?

 

蹲在墙角上煮食物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要不是他自己答应,许霞山怎么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史万富:脏污的脸,满脸胡子,人瘦得如同一根芦草,衣裳破得到处是绽露出来的棉花蛋蛋。脸黑得像锅底,少说也一个月没洗过脸了。

 

许霞山在找到史万富之前,脑子里是想过如何跟史万富谈话的,他想他不会轻易承认偷了羊的。这可是大事呀,说不定要逮起来判刑的,轻则也要进严管队。他想把他叫到外边单独谈。可是看见他在烧火煮什么,他便灵机一动说,可不就是找你吗。哟,兄弟,你做啥哩,煮吃的了?

 

史万富说,噢,噢,是煮些……你有啥事吗?

 

从史万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脸太脏了。于是许霞山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啥没啥,坐,坐下。我就是来看看你。路过。

 

史万富坐下了,他有个马扎。许霞山在他旁边蹲下,不等他说话,就又说,你煮的啥嘛?哪个是你的?

 

史万富回答,这个,这个,这个茶缸子是我的。煮了些干菜叶子。

 

什么菜叶子嘛?

 

许霞山问着,就揭开了茶缸子盖儿。但他却没看到要找的羊肉也闻不到一丝荤腥味儿。茶缸子里的确是发黄的圆白菜叶。他就又把茶缸盖上了。这时候史万富说就是些干菜叶子,还能有啥好吃的吗,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他在想下一步怎么办。略一思索,他站起来说:

 

兄弟,走,我们到外头去,我问个话。

 

史万富比他小两岁,以前在农业队和车马组都听他的话。农业上的活,他样样都拿得起来,而史万富在城市长大,啥都不会。史万富跟着他走出房子,走到房山墙处,他才站住。

 

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

 

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问我去没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着脸说:

 

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子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跟……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

 

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

 

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叠好的被子,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

 

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听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梁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偌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梁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书记,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

 

这天傍晚吃饭,许霞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罗仁天,很气愤地对他说,我收拾下的些麦子叫黄干事搜走了。罗仁天问多少?他说十几斤。罗仁天惊讶地说,你从哪里收拾下的?他把从麦场上拾麦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并讲述了黄干事搜麦子的情况。罗仁天听完了,问,你估计谁举报的嘛,他怎么知道你有麦子?

 

许霞山说,肯定是王朝夫举报的。

 

肯定?

 

肯定。我有麦子的事就他知道。

 

你不避人嘛。现在是啥年头嘛,人家见了眼红嘛。

 

不是眼红,驴日的想害我。

 

罗仁天很惊讶:他为啥害你哩?不是你找人把他调到羊圈的吗?

 

许霞山恨得咬牙切齿:我做错了,不该把这驴日的调过来。

 

他又说了羊被人偷走的事,说了黄干事审问的事。最后他说:驴日的汇报我,是想着出卖了我,我下放到大田去,他就保住了。

 

罗仁天听他说完,也气愤得很,说,这狗日的怎么这么可恶!我把他整死!

 

许霞山一惊:你怎么整死?

 

他狗日的这些天吃什么?

 

吃炒面。他有一箱子炒面。

 

我把他的粮路断了。

 

那不好,太狠了!那娃娃没别的办法,你把粮路断了,还就死路一条。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干也太明显了。

 

什么太明显!

 

就是太明显了。黄干事把我的粮食弄走了,我就把他的路断掉,这不是太明显了吗?惹麻达哩。

 

有什么麻达?

 

丢羊的事还没下场哩,黄干事正找碴碴哩,这就偷人家的炒面,还不惹麻达吗?这是明显的报复。不行不行,不要叫抓住把柄把我整下去。

 

我干嘛。我偷来你吃。顶如把黄干事搜走的粮食又找回来了,你不吃亏。

 

不行不行。你干顶如我干,黄干事还猜不出来吗?

 

唉。你这个人呀!现在是啥年头嘛,就是你偷我我抢你的世道嘛,你还顾这顾那下不了手!你太善了!

 

许霞山说,他偷了我我还能凑合,可是他的粮路一断,就没命了。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吧。你快回去吃饭吧,看你的饭都凉了。

 

转天早晨,许霞山去食堂打饭,路过杂工大院的北门,罗仁天在避风的墙角上站着,叫他:

 

你过来。

 

他走到门口的避风墙角,罗仁天说,那事我跟老张说了。老张说把他的粮路断了。

 

许霞山惊骇地说,我不是说过从长计议吗?

 

你不要管,这事我来办。老张说了,那娃娃这么可恶,还孽障他做啥哩。我偷,偷来了我们大家吃。你放你的羊去。

 

许霞山坚决地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罗仁天看着他的脸:那你说怎么办?就叫他害人吗?太便宜他了!

 

许霞山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说,那就惩罚一下吧,打他一顿,不要断粮路。

 

黄昏,这又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经沉没了,仅仅是回光映亮着天空。夜色从东边的田野上升起,夹边沟的田野一片昏暗。依然刮着强劲的寒风,风在房顶上打着呼哨。已经很晚了,但才到开饭的时间。

 

前几天张天庆和罗仁天出车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送粮食,今天才回来。卸完了车,他们在井台上饮牲口。突然,罗仁天小声说,老张,你看。张天庆刚把一桶水提出井口,扭头问,什么?罗仁天手里提着一根赶大车的长鞭子,鞭梢往食堂方向指了一下说:那个临洮娃。

 

王朝夫打了饭刚刚走过来,正在绕过食堂的山墙。为了躲避风把尘土刮进碗里,他偏着身体走路,用脊背挡风。他没太注意井台上的人,但井台上的罗仁天和张天庆都看见了他。张天庆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水桶一撂,朝着一匹饮水的骡子的前胛狠狠地砸了一拳。那骡子吓了一跳,头猛地一扬,哗啦啦跑走了。他大喊一声:

 

你站住!

 

王朝夫穿着厚厚的棉衣,里头还穿着绒衣,就像个矮胖子。他的头上带着一顶棉布帽子,为了取暖,帽翅上还缝着两块羊皮。由于帽翅下的带子在下巴上系得紧紧的,他没听见张天庆的喊声,继续往前走。于是张天庆又吼了一声:

 

听见了吗,叫你站住!

 

王朝夫转过身来了,一脸诧异的神情问,做啥了?

 

张天庆喊,你过来!

 

王朝夫往前走了几步,怯怯地站住,又问,啥事呀。他看出来了,张天庆模样很凶。

 

张天庆走前几步低沉的嗓门说:啥事?你不知道啥事吗,你个混账东西!你把牲口惊跑了,还问啥事!

 

王朝夫惊愕极了,他往远处看看,是有一匹骡子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其他四五匹骡子静静地在水槽上饮水,有的还打着响鼻。他说,我哪里把牲口惊跑了?

 

张天庆对罗仁天说,哎,你看,这王八蛋还嘴硬,你说怎么办?

 

罗仁天说,打这个瞎熊!

 

罗仁天一扬手鞭子就甩过去了。就听见啪的一声响,王朝夫手里的饭盒就掉地下了。第二鞭又打在肩膀上,小伙子的棉袄就露出棉花来。两鞭子打得王朝夫有点懵懂,连跑的念头都想不起来,只是吱哇乱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人?

 

张天庆说,狗日的,你这个瞎熊!你还装傻,还问干什么,你不知道干什么吗?打,往死里打,叫他知道一下干什么。

 

根本就用不着张天庆说打,罗仁天的鞭子就呼啸着落在王朝夫的身上。王朝夫痛得叫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双手护住了头乱转,每挨一鞭子嗓子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呀声。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打几下的事,这是有意打他。他被打清醒了,转身想跑,但这时张天庆已经抓起一根不知什么人撂在井旁的扁担走过来了,一扁担打在他的大腿上。

 

王朝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第二棍子又打在腰上。他哎呀呀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但是,张天庆还不停歇,棍子高高举起,连续打在他大腿上。罗仁天的鞭子怕打着张天庆,走上来踢他。

 

王朝夫刚趴在地上时没哭出声音来,像是被气噎住了。后来喘过气来了,便大声喊,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

 

有几个端饭的人走过来了,问出什么事了?

 

张天庆不直接回答,而是朝着趴在地上的王朝夫骂,狗日的你想把牲口挣死吧!拉了一天车的牲口,你给惊跑了。罗仁天,打,看他还惊牲口不了!

 

那几个人看看站在远处的牲口,劝张天庆:行了,打几下就行了,叫回去吧。

 

也有人说,你说怪不怪,你走你的路嘛,把人家的牲口惊跑干什么?牲口也饿得皮包骨了嘛,也孽障得很嘛。

 

几个人说说就转身走了,张天庆接着又是踢,又是搧嘴巴子,并且骂:狗日的,你以后还干坏事不?还害人不?

 

也不知道王朝夫听懂他的话没有,他爬起来跪着,连声哀求:张爷,饶了我吧,罗爷,饶了我吧。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

 

他哀求再三,泪流满面,张天庆和罗仁天这才赶着牲口回马厩去了。

 

第二天的傍晚,许霞山去伙房打饭。这天天变了,风不大,但冷飕飕的,气温很低。天空布满厚重的灰色云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他端上饭就往杂工大院跑,进了张天庆和罗仁天的房子。他想暖和一会儿,吃完饭再回去。

 

张天庆和罗仁天已经吃过饭了,正围着火炉吸烟。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烟叶,许霞山一进去就闻出烟叶的味道和他平时吸的向日葵叶子的味道不一样,很香。他在炕沿上坐下说,给我一撮,我也卷一个。罗仁天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撮烟末来。但就在他卷烟的时候,罗仁天问:

 

老许,昨天晚上看见那娃娃没有?

 

他回答没有。

 

今早上见了没?

 

见了。

 

他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进羊圈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我问他怎么了,他眼睛红红的,不说话。

 

罗仁天说,昨晚上吃饭,我和老张收拾了一顿。叫他记住,再不能害人,不能干坏事。

 

许霞山说是吗?你们真收拾了?我说哩,他的眼睛红红的。

 

张天庆问,他今天放羊去了吗?

 

放去了。

 

张天庆气哼哼地说,便宜这个狗日的了,我想叫他躺几天的。

 

许霞山说,放羊去了,一瘸一拐赶着羊走了。

 

许霞山吸完了烟,炉子上菜糊糊热好了。他喝着糊糊说,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汇报。

 

罗仁天问,汇报了又能做啥?

 

把你们怎么的不了。可是黄干事要怀疑我呀,怀疑我叫你们打他。他一直找我的碴碴着哩,要把我放到大田去。丢下羊的事还没有下落呀。

 

罗仁天说,不会的,他娃娃要是汇报了,我就真把他整死——把他的粮路断掉!

 

张天庆说,许老弟,不要顾虑重重,前怕虎后怕狼。荒年饿不死英雄汉,我连劳改带就业差不多十个年头了,还不是活下来了。

 

许霞山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是这天夜里,羊圈又叫贼偷了一次。

 

这次失窃是白老汉发现的。由于上一次失窃是贼娃子从墙上翻进羊圈的,领导训斥他没看好羊圈,以后的每天夜里他都要绕着羊圈巡逻好几趟。这天凌晨六点钟他还手提风灯转了一圈。他想天快亮了,再巡视一趟就可以放心回房子休息了。昨天傍晚就阴了的天空飘起雪花来了,下雪天会留下脚印的,窃贼就不敢来了。但是,当他提着马灯走了半圈,刚刚走过牛圈,就发现绵羊圈的墙角处被人挖开了一个洞。他飞快地跑回办公室去。把组长苗培正叫了起来。苗培正有点发慌,害怕贼还在羊圈里,就去叫上许霞山和王朝夫。四个人拿了两把叉草的杈子,提了两根顶门棍。潜行到洞口,然后才大喊起来:抓贼呀!

 

然而羊圈里静悄悄的。他们从洞子里钻进羊圈,什么也没发现。经过清点,发现少了十三只羊。

 

白老汉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他跺着脚说:我一夜检查了四五遍都没有发现贼娃子,天快亮出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他,土坯垒下的墙壁,挖开一块土坯就能迅速扩大。洞口边还堆着一堆挖下来的土坯。

 

苗组长飞快地去叫崔干事。崔干事跑来看了看,这时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落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印着乱纷纷的人和羊的脚印。脚印先是往北走出很远的一截,然后就往西走了。雪不厚,但脚印看得清清楚楚的。从脚印看是三个人做的案。崔干事对许霞山说,你去叫王干事去,叫他拿上两条枪,快来。王干事是本地人,这一带的情况熟悉。快来,叫他快来。时间一长脚印就看不清了。

 

王干事叫王拴玉。这是个胖墩墩的青年人,也就二十七八岁。他是土改中涌现出来的农民积极分子,在酒泉县的一个乡上当干部,管民兵工作。夹边沟农场缺干部,把他调来当干事。他说话粗鲁,张嘴就骂娘,经常干捆人押人的事。许霞山去了一说,他就提了两条步枪跑来了,崔干事一条,他一条,并叫上许霞山顺着脚印往西追下去。

 

窃贼很狡猾,走了一截,就往北边的沙漠拐过去了。他们可能感觉到雪的威胁了,他们想在雪地里多走一会儿,以便雪花掩盖掉他们的脚印。

 

雪大起来了,但脚印始终隐约可辨。他们作案的时间不久,大雪还来不及掩盖他们的踪迹。脚印在沙滩上拐了几个弯,又往西延伸而去。窃贼们以为大雪已经埋没了他们的脚印。他们三个人顺着脚印跑,很快就追过了新添墩作业站,又远远地从一座村庄外边走过。王干事说,这里是以前的杨洪乡,现在归了银达人民公社。他说,毛主席写过一篇文章——《谁说鸡毛不能上天》,就是说的这个银达公社。

 

后来羊和人的脚印到达一个名叫上丁家的村庄附近的涝坝里。涝坝冻了很厚的冰。到这儿之后落了雪的冰上出现一片乱糟糟就像羊群卧过的痕迹,然后就是一串踩得很深的人的脚印通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崔干事和王干事跑到隔壁的人家打听了一下这个人家的姓氏,知道这家人姓丁,弟兄三个。把三个人的名字记下之后崔干事说,走,回去,叫公安局抓人去。但王拴玉不同意,说,找着贼了,就要把事情办漂亮。他提着枪闯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押着一个年轻人出来。那年轻人还赶着一群羊。他对崔干事说,走,押回农场去。驴日的胆子太大了,敢偷农场的羊。活够了!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女人以泪洗面,哭喊着跟了出来:怎么着,你们要抓人吗?王拴玉回头踢她一脚:再哭!再哭把你也抓走!你们这一窝贼!女人滴溜溜跑回去了。

 

许霞山数了一下,差两只羊,就问那个年轻人那两只羊哪去了。年轻人说他家老大老二背走了,背到县城卖去了。

 

回到农场审讯,年轻人承认前几天还偷过几只羊。两次都是把羊赶到涝坝里,捆上扛回家去。

 

直到这时,许霞山的心才落到了实处,他知道,自己在羊圈站住脚了。这时他才把藏在草垛里的十几斤粮食提回房子来吃。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把茶缸子装上麦子倒上水,放在炕洞里煨着。早晨出牧的时候放进背斗里,上边盖上破衣裳什么的,到了荒滩上没人的地方再吃。他再也不敢在房子里煮着吃了。

 

 

 

许霞山节约着吃那十来斤麦子,可是他不管怎么节约,到了12月中旬麦子吃得光光的了,开始挨饿了。他正饿得难挨头昏眼花,12月下旬省委来了个工作组,说是抢救生命来的,要遣送右派回家。并且立即着手组织右派回家,一批一批地送,身体好的先走。身体差的养几天恢复恢复再走。右派们吃的粮食没有增加,但每天杀七八只羊,煮肉汤叫大家喝。

 

许霞山高兴极了,他在心里说,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呀!

 

但是人已经走了几批了,总也轮不到他。他已经饿得够呛了,领导却召集一些干杂役的和车马组放牧组的人开会:大家坚持一段时间,反正要放你们回去,可是你们的工作暂时没人接替。你们的身体好一些,你们再坚持几天,人员一安排过来,就叫你们走。

 

这一坚持就又是一个月,眼看着再过七八天就是春节了。这一个半月可是把许霞山饿极了:天天杀羊煮肉汤,可是汤里没一块肉,只有几个胡萝卜丁丁。他每天到荒滩上去打沙米,实在饿得不行就到罗仁天宿舍去。罗仁天拉救济粮什么的能偷点粮食,没粮食的时候就给他抓块豆饼充饥。

 

但是有一天他真是饿得受不住了:走路摇晃开了,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羊走的速度了,心慌得喘不上气来。回到宿舍后他想,一定要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他决定偷一只羊吃肉。他估计,这一段时间杀的羊多,吃掉一只羊也可以浑水摸鱼,蒙混过去。

 

天黑透了,羊圈周围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穿着大衣进了畜牧大院。白老汉正在院门口的办公室里准备值班的东西——擦灯罩点灯,看见他问了一声:你有啥事吗?他回答有只羊不好好吃草,我去看一下,是不是病了。

 

他进了院子,径直走进自己的羊圈。王朝夫早在十二月中旬就因为肝痛进了病号房,那群绵羊也已经杀光吃了肉了,偌大的羊圈就剩下几十只山羊了。羊圈的情况他太熟悉了:羊圈里边还套着一间小房,盘着一个土炕。这年春节母羊下小羔子,他还在这间小房睡过一阵子,把炕烧得热热的,把小羔子抱到小房里暖着。羊圈虽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知道哪几个羊晚上卧在什么地方。

 

他摸着了一只小羊——就是今年春天他接下的羔子——用膝盖顶住,再用一只手捏住嘴,一只手捏住头,一拧,咔嚓的一声响,羊脖子就断了。小羊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只是像个孩子嗯了一声就没音了。

 

羊还在痉挛,腿一伸一伸的。他想等一下,等到痉挛停下再提出去,但这时大门口传来罗仁天的呼唤声:许霞山!

 

呼唤声很响很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出羊圈,问有啥事?

 

罗仁天在大门口站着,说,干部叫我通知你到场部开会去,明天叫你回家。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天爷呀,可以回家了!

 

但是他心里惦记着那只羊羔,就拉着罗仁天往前走了一截,躲开值班的白老汉说,老罗,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罗仁天问啥事?他说我刚拧死了个羊娃子,还在羊圈里放着,看来我吃不上了。罗仁天问那怎么办?他回答,我把羊提出来,你提回去和张组长吃去,你估计出事不?罗仁天说怎么出事哩?他说高北峰和你住一间房,他汇报不汇报?罗仁天说不会。他说那你等着。他回到羊圈门口又遇见了白老汉。白老汉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说我等一下再去,那只羊我还没看清楚得的啥病。

 

他二次进羊圈,羊羔已经软塌塌的没一点气了。他提起来藏在大皮袄下边,一只手塞进大衣口袋里,从外边揽紧,大大方方走出羊圈。罗仁天在半路上等着,他把羊递他的手里,再把皮袄脱下来给他披上。

 

罗仁天回杂工大院的车马组宿舍去了,他就开会去了。

 

 

 

这次遣返的右派有三十多名。大批右派一月初就返回老家了,剩下七八十名身体弱得不能坐火车的,工作组怕他们死在路上。经过一个月的医治和调养,这一部分人的健康状况有所恢复,可以回家了。他们的身体依然很弱,工作组不敢叫他们坐卡车,从酒泉县调来了一辆轿子车送他们到酒泉火车站。

 

他们的行李轿子车装不上,农场的司蒂贝克牌货车拉到车站去,集体托运。许霞山和车马组的两个人身体强壮,崔干事和王干事领着他们三个人装卸和办理托运手续。

 

卡车和轿子车下午两三点到达车站。火车天黑才能到站。人们都进了候车室烤火,许霞山跟着崔干事去行李托运处。

 

黄昏时托运完行李,许霞山已经冻僵了。他急急地回候车室想暖和暖和身体。

 

进了候车室,他往候车室中央的炉子走,门口有人叫了一声:许哥。

 

他回头看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哟,史万富呀!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走,烤火去。

 

史万富的声音哀哀的:挤不上去呀。他们不叫我烤火。

 

谁不叫你烤?

 

就是那几个人——老范他们。

 

他们为啥不叫烤火?

 

他们说我……

 

史万富突然不说了,似有难言之隐。许霞山催他:说呀,为啥不叫你烤火。

 

他们说我……许哥,就是为了那事嘛,你知道嘛。

 

我知道……许霞山想说我知道什么,但突然脑子开窍了,改口说,你说的就是那件事吗?那事我可没跟人说过,他们怎么知道的?

 

杨华堂反映了。领导把我扣住不叫回家,全场的人都知道了。

 

是吗?我说奇怪嘛,你怎么现在才回家。扣下做啥哩?领导扣下你做啥哩?

 

说是要处理我……

 

处理了吗?

 

没处理。先是在严管队,工作队来了,叫我进病房。我当时能走,不叫走,说是要处理我,昨天又说不追究了,你回家去吧,明天就走吧。

 

噢。那就是没事了嘛。走,烤火去。

 

不行,挤不上去。那几个人不叫烤。

 

你不会也挤吗?

 

我的腿软,挤不上前。有个人还打我。

 

许霞山大声说,你走吧,跟我一块走。我看谁不叫烤火!

 

但是史万富往起站了几下没站起来,凄惨地说,我站不起来了。

 

许霞山扶着他,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许霞山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喽?

 

史万富说,哪个样子?这就不错了,能回去就不错了。多少人回不去了!你知道不,病房里多少人死掉了,彭旭死掉了,张魁死掉了,王朝夫也死掉了。

 

你说啥,王朝夫?哪个王朝夫?许霞山惊了一下。

 

就是你们羊圈的王朝夫嘛,那个临洮人。

 

他死掉了?

 

死掉了。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说,王朝夫怎么能死掉呢?他是12月中旬住院的嘛,肝炎嘛,不是要死的病嘛。

 

史万富斩钉截铁的口气:不对,他就是死掉了。他和我住一个病房,挨着睡,我还不知道吗?

 

许霞山还是不相信:不对呀,他不会死呀,他的身体也没衰弱到那种程度。他有炒面吃呀……

 

史万富说,许哥,这他跟我说了,他是有一箱子炒面来的,能顶一气的。可是叫人把炒面偷掉了,就饿死了。

 

偷掉了?谁偷他的炒面了?我怎么不知道?

 

史万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暧昧起来:许哥,你不要装了。王朝夫都跟我说了。

 

许霞山看到史万富表情的暧昧了,说,哎,你这是什么话,我装啥了,我装啥了?你说明白!

 

史万富说,他说……就是你把他的炒面偷了。

 

许霞山大为惊讶:他说的,他就这么说的?说我偷他的炒面了?

 

史万富:啊。他就这么说的。

 

许霞山断然否定:胡球说哩,我偷他的炒面?我能偷他的炒面吗?他给黄干事打小报告陷害我……

 

对,对对,他跟我说这事了,说你为了报复他,把他的炒面偷了,还找人把他打了一顿。

 

许霞山说,胡球说哩,打人……打人的事是有的,谁叫他陷害我哩,可这炒面……

 

突然,许霞山觉得心里像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猛的一痛。他静了一下说……哎呀,莫不是张天庆和罗仁天偷的……

 

史万富说,谁,你说谁?

 

许霞山回答:走,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烤火去。

 

他扶着史万富,史万富迈着软弱的双腿走到了候车室中央。这里有一只汽油桶改装的炉子,里边烧着熊熊燃烧的煤炭。由于候车室太大,炉子旁边热烘烘的,整个房子却很冷。烤火的都是夹边沟来的右派,他们把炉子围得严严的。

 

到了炉子跟前,许霞山大声地对史万富说,你说,哪个人不叫你烤火。

 

史万富指着一个人说就是他。

 

许霞山抓住那人的肩膀说,你让开。他一把将那人拉到后边,另一只手把史万富推到炉子跟前,又说,你就在这达烤火。那人火了,说,哎,你拉我做啥,你拉我做啥!许霞山说,拉你?我还打你哩,你个瞎熊。这个烤火嘛,大家都烤哩嘛,怎么就不叫别人烤,是你们家里的炉子吗?

 

那人看着他高大的身躯,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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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