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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小说作品集》 作者:孙甘露

孙甘露之七

T/x/t小.说。天.堂

三月一日

  天气渐暖。下午去作协参加《上海文学》的颁奖会。按吴俊的说法,是观礼去了。如孙颙在会上所言,《上海文学》对我们有知遇之恩。那些年轻获奖者怯生生地模样,大约就是二十年前我初次见到杨晓敏、周介人两位老师时的样子。陈思和问起《少女群像》的出版事宜时说:你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其实是一样的。此话意味深长。得赠译文版四卷本《卡夫卡文集》及翻译小说数种。 

三月三日

  中午张水舟来电话,讨论《少女群像》出版事宜。晚上和张昭通电话,约了四月初去北京。 

  在黄金城道的音像店购唱片两张,马友友演奏约翰·威廉姆斯的电影音乐,《四海兄弟》等等,大师之慢板动人之极。朗朗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个天生的演奏家,奔放、细腻、炫技。综合了殷承忠、刘诗昆、李云迪等几代演奏家的激情、克制、浪漫和感性,令一个中国爱乐者对钢琴作品的东方式演绎心驰神往。相形之下,吾辈外行在此地见到的若干弹钢琴的人倒像是在灶台上演奏。 

三月七日

  母亲六十九岁生日,甘霖昨日从新加坡回来。上午母亲原先学校的一些退休老师来,中午在小区对面的添彩酒楼为她祝寿。 

三月九日

  读完《拉维尔斯坦》——索尔·贝娄认为书是“定时的语言食品”。对我们又有益又有害——我的没有多少创见的看法。由于“人是这样一种造物,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话说。”而此地有另一种相异其趣的传统,如苏轼的诗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或者我在五台山塔院寺文殊发塔所见的楹联:“瓶中甘露常偏酒,手中杨枝不计秋。” 

  天色渐亮。想起索尔·贝娄的另一部小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那本书里的人物上火时会大叫:“我是修油表的,别拿里程表来烦我。”时隔多年,《拉维尔斯坦》的年事渐高的叙事者齐克对于“心”有了新的解释:“科学技术近来所提供的——如今人们可以到消化系统或心脏去观光。而心脏——归根结底只是一组肌肉罢了。” 

三月十日

  在罗森便利店看到今年的《书城》,立马抓来翻阅。去年岁末,风传它将停刊。在货架旁一气读完翟(由页di)写田纳西·威廉斯的文章,翟(由页di)称你到了新奥尔良,就是踏上了欲望号街车。文中援引剧作家在他的第一个同性恋人kip离他而去时写的信和日记:“我会像懒散的浪花那样好好地度过余生,在大浪下打盹,并梦见交织跳、单脚旋转和不可思议的足尖站立。”一瞬间似乎对他的主题、方法和文笔的了解深了一层。 

  kip是个舞蹈演员,田纳西·威廉斯写道:“如果他回来,我再也不会让他离开我。”伤痛至此,令人黯然。 

  令人黯然的还有年前辞世的马龙·白兰度。彼时,沪上一周刊来电希望写点什么。马龙·白兰度的表演由我们这些外行来点评,实属多余。睁大眼睛,好好享受他的演出,大概才是我们该做的事。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看得见的唯一的东西。 

  至于他的私生活,只是媒体在引导公众的视听。首日的消息说:他身后留下巨额债务;次日又有消息说:他的各类子女开始争夺他的遗产,诸如此类。如果媒体是有逻辑的,这就是说他的子女在争夺巨额债务。 

  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国中媒体只是在“援引”外电的消息,如此,真实性是在此首先需要质疑的。我们假设得到的二手资讯都是可靠的。那么人们就必须面对这样的困境:马龙·白兰度成功塑造的众多丰富、复杂的形象,是人们热爱他的原因——如果人们不只是热爱明星的话。而如果马龙·白兰度本人是一个他所塑造的人物式的人——特立独行、复杂多变——那人们似乎无法接受。 

  人们究竟爱什么?从反面看,也许在公众的无意识中,从来就弥漫着惊世骇俗的意愿?就像菲利普·约翰逊在为他的建筑设计作辩护时所使用的比喻:“高级妓女有什么不好?只要她够高级。”或者如苏珊·桑塔格温婉柔情时所说的:“尊重彼此的疯狂和出错的权利”? 

  在现实层面上,道德“假设”是一种幻觉,是意识形态面具。 

三月十一日

  七级风,气温骤降。 

  电脑又坏了,无法上网,变回一台打字机。 

  下午f来电话,说及《孔雀》,觉得诸般皆好,只是觉得缺了点什么,使其未臻完美,f的意见是——不令人神往,人间最悲惨的故事也应有一抹神性的光辉超乎其上——艺术作品应该因其凄美而使人心向往之。这古典的尺度对《孔雀》已近乎酷评。 

  兴安与贺鹏飞来沪办事,晚间约了赵武平在徐家汇小聚。赵武平赠他的译作——肯尼斯·格雷厄姆的儿童读物《杨柳风》,另有耶利内克《死亡与少女》一册。后去la ville houge小饮。 

三月十四日

  在陈村的小众菜园读到毛尖老师的《宝爷的故事》,新聊斋,乃大事记,笑翻。李锐对张炜的批评和张炜的回应,非小事。哑然。 

三月十五日

  自己动手重装WINDOWS,把个电脑给彻底弄趴下了。 

  Pam dunn在雍福会设宴,招待琳达等四位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过来的作家。雍福会此前乃英国领事馆租用的宅子,餐厅光线昏暗,家具店风格。安忆笑说适合爱涂脂抹粉的人,看不清脸上的褶子。 

  琳达乃张献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时认识的朋友,也是一位剧作家,华裔,她给我们看新作《家书》的封套,上有她曾祖父当年为获得身份缴纳一百纽币的文书影印件——针对华人的歧视性条款。我说在今天大概就是投资移民吧?左右的外交官一通眨巴眼。新西兰政府前些年特为此事向华人道歉。琳达的曾祖父,从照片看,一个标准的中国老头。Pam dunn的祖上亦有中国血统,Pam dunn 笑称自己长得像毛利人,是个土著。两位常住澳洲的作家有澳洲政府安排,要在陕西南路小住三月,说起上海,喜欢得不行。怪不得我们都住到环线以外去了。就像前些日子宝爷发布的“城市居住规划”:环线以内说英文,内外环之间说普通话,外环线以外说上海话。保罗说现在去新西兰晃悠的上海人越来越多,混合在世界各地去看《魔戒》外景地的人潮中。虽然人们知道,电影中的壮丽景观大半来自电脑。 

三月十六日

  接李旭发来的请柬,下午去上海美术馆看《巴黎在上海》摄影展。如他所言,展出的作品令人折服。布勒松的《圣-拉扎尔站》、马克·里布《艾菲尔铁塔的油漆工》,这些在杂志的翻拍中见过的作品,在美术馆的展厅里依然夺人眼目。贝尔纳尔·富孔将人体模型和真人并置的戏剧性场景系列作品、阿兰·弗雷谢尔对物体的反射特性之研究——乃是出于“对图像出现和消失之条件的思考”(让-吕克·蒙特罗索)、皮埃尔和吉尔的《巴黎恋人》、卡特琳娜·伊卡姆的《虚拟肖像》最是令人难忘。在三代摄影家的镜头中,自然之欣悦演变为时尚之情欲和虚拟世界的客观之幻觉——世界之映像已转变为世界之延伸。开幕式赠影集一册。愉悦的下午。此前去季风书园,购舍斯托夫、柏林、沃尔科特及宇文所安《迷楼》等六册。 

  晚间宝爷宴请王文华,同去作陪的还有陆灏、王娜、王为松夫妇等。席间主题为小写的英文字母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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