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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第8章

  我娘本是文盲,后来断断续续识了几个字。但是,我们哥几个所有的启蒙文化都是由我娘灌输而成。她进城后,去过工厂,获得过红旗手的称号。因为受我们几个孩子的拖累,毫无怨言地辞去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务,用她全部的心血养育我们。对我们兄弟四人她没有厚薄,她说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我爹也是个文盲,进城后才去的文盲干部补习班,他不好好读书,回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教我娘识了几个大字,可我娘就敢当我们兄弟的教书先生,传统的封建的革命的混杂在一起,讲的都是男人怎么成大器的道理。

  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病,胸脯上的骨头鼓得老高,走起路来就打晃。娘带我到医院,大夫给我娘一兜子鱼肝油丸。鱼肝油丸是黄色透明的,我不愿意吃,一吃就恶心想吐。我娘见我死活不吃,难受得抹眼泪。她为了让我吃,就自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我看,而且故意装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好像是在吞糖果。

  我娘不但为我们兄弟一一娶妻成家,又带大了孙子孙女。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有四个吃闲粮的男孩子,仅靠我爹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我娘曾带我们去郊外挖野菜。她把粮食让我们吃,自己却吃些杂七杂八的,害得她全身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半天也不起来。我爹央求她吃补给的黄豆和小米,她硬是不吃一颗。正是那年,她却舍得把两袋子小米拿给乡亲们吃。我记得,当时供给白面是定量的,也就是每月几斤,我娘都让我爹吃,而我爹就能在我们全家面前从容不迫地吃着白面馒头。我们哥儿四个就眼睁睁地看他独自享受。

  那一次,我娘给我爹买了两块蛋糕,放在柜子里。我看着黄澄澄的蛋糕,馋得直流口水。怎么能不让我爹知道呢,我就每天用舌头偷偷地舔,舔了两天,我的舌头舔得太狠,把蛋糕舔得少了一半。我爹知道后要揍我。我娘用身子挡住我,对我爹说:“老四嘴馋,你就饶过他一回吧。”我爹皱皱眉,说:“算了算了。”我娘刚转身,我爹就用他的大皮鞋踹了我一脚,我的肚子被他踹得痉挛,躺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我娘疯了一样扑向我爹,说:“你是六畜,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为了一块蛋糕你就要把老四给踹死!”我爹看着家里的人面黄肌瘦,偷偷叫大哥和二哥回老家弄粮食。

  大哥和二哥回去以后,发现牛具村也穷得叮当响。小哥儿俩不好意思把弄粮食的事说出口,推辞说爹让他们回来瞅瞅。就住了一天,转天一早小哥儿俩走的时候,意外发现门口堆了满满一口袋鲜嫩的棒子,都是刚从地里掰的,散发着清香。大哥二哥回来,把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捧着袋子里的新鲜棒子,眼睛潮乎乎的。不知道怎么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我爹套购粮食,上级组织给我爹一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行政降一级。

  那天我爹回家后,一晚上没说话。夜深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我娘非要做男女之间的那事儿。我娘迷迷糊糊地说:“你想起什么了,我累了一天了。”

  办完事,他突然哽咽着对光着身子的我娘说:“美珠,我闹不明白,吃自家的粮食犯什么错误?就跟刚才我和你办事,你是我老婆,你说,有什么错误?”我娘揉着被爹挠红的胸脯说:“错不错的我不管,你把我弄疼了。”

  我记得,我娘每在除夕都会给我们做一顿特殊的佳肴,那就是大烩菜。这种大烩菜很独特,首先放的是花椒和大料铺在锅底。再就是新鲜的大蒜,一瓣一瓣的,白嫩嫩的像是莲花在锅底盛开。她在铺蒜瓣时很用心,总摆出个图案。最费工夫的是切海带,海带切得很细很长,在温水里泡一下,使海带细而脆。我娘岁数大的时候,眼睛患有白内障,虽然昏花,但做大烩菜的时候,切海带时依然刀法不乱,海带丝还是切得那么细。再就是豆腐,那时的豆腐在沸水里煮也不掉块儿,很完整。豆腐需要切开,放进去一点肉末儿,然后再用面糊把豆腐弥合上。接下来的就是放大白菜的菜心,越嫩越好。在选择粉条上,我娘都爱用宽粉条,纯绿豆的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猪肉很贵,所以肉放得很少,都切成小指头那般大,肥的居多。鸡蛋是凭本供应,所以我娘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到锅里。还有胡萝卜,胡萝卜是切成块儿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黄豆,先把黄豆用水泡上,泡的时间很长。在新年做这道大烩菜,前两天就得把黄豆泡上。在烩菜的时候,锅里的水就是泡黄豆的水。我问过我娘,她回答:“你不懂,泡胡萝卜的水好喝,能滋补人。”每次的大烩菜,在快揭锅的时候,我娘总爱放进去一两条小鱼,再放醋和白酒,一块酱豆腐。当锅盖掀开的时候,那种香味儿扑鼻而来,我们哥儿几个闻着会醉倒,一个个欢呼跳跃地端着饭碗等待娘的分配。

  1963年的大年除夕,我上小学三年级了。因为我在家最小,我娘分配给我碗里的豆腐总比哥哥们多一两块。我知道我娘疼爱所有的儿子,哪回分配除了我爹满满当当的以外,弟兄四个是平均的。我娘很强调平均,因为弟兄多,又没有姐妹,所以在吃和穿上向来都是一个标准。为此,我的三哥起名叫李平均。可那次,我娘破例给我碗里多盛了豆腐,是因为我最馋。我常常没出息地看邻居家吃肉,邻居家一吃肉就躲避着我,怕我站那时间久了,给也不好,不给也不好,弄得我娘很没面子。其实,我娘多给我的豆腐是她碗里的。豆腐里的肉末随着豆腐黏在一起,所以吃起来很香,我总不愿意过早就咽下豆腐,都是把豆腐在嘴里嚼来嚼去,让余香长久地徘徊在牙齿之间。我把豆腐放到最后吃,想吃起来更有味道。没成想,吃到最后,我爹突然把筷子伸进我的碗里,把我舍不得吃的那三块豆腐夹走,一口吞下后哈哈大笑。我被激怒了,与他争辩着,说:“你凭什么吃我的豆腐,你是爹吗?连你儿子的豆腐都抢!“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桌子上哥哥们吓傻了,没有谁敢和爹犟嘴。我爹瞪着眼珠子,有些理亏地说:”谁让你舍不得吃呢?你不吃我就吃呗!“事过多年,我在爹的病榻前还和他提起这旧事儿,他仔细地回忆着:“你说这件事我怎么不记得,是秃小子你瞎编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上小学时,因为家里穷,裤子总是穿哥哥们的,而且连裤头也没有。一天早晨,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同学找我上学。因为我光着屁股,躲在被窝里不能出来,漂亮的女同学红着脸,讪讪地走了。我就对娘哭着说:“这事传出去,我怎么见人?”我娘当即脱下她的裤头,然后赤裸着身子,把裤头递给我,说:“穿娘的裤头上学去吧。”我愣了半天,穿上我娘硕大的裤头上学去了,觉得一整天下身都是暖烘烘的。后来,那位漂亮的女同学成了所在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管辖着一座地道的小洋楼。我到北京和她谈起我娘这件事情,她竟然落泪了,赞叹道:“你娘是伟大的!”我娘把她遮羞的裤头给了我,如果我要她的生命,我想她也会毫不犹豫。

  我们哥儿四个的功课,我爹从来都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地扑在他的大事儿上。考试他却从不放过。谁得了一百,他点点头。谁考坏了,甭管上大学上高中上初中上小学,统统照后脑勺狠狠地敲一下。

  我跟三哥爱玩鸟,常偷偷地跑到郊外,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鸟,也叫不出名字来。我们连偷带捡,弄了一些小竹竿儿,做了几个鸟笼子。为捆绑铁丝,我的两个指头都弄出了血。瞧着鸟吃食,听着鸟叫唤,我们俩心里像灌了蜜似的。我爹那天突然察觉出来了,跑到阳台,拉开笼门,那双像老鹰爪子一样的手擒住笼子里边可怜的鸟,然后使劲儿朝空中掷去。所有的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放走了,鸟儿不愿意飞走,在阳台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重新飞回来。我爹抄起晾衣服的竹竿就使劲儿轰。我跑过去,死命抱住爹的大腿,哭着央告。我爹不管那一套,挥舞得更凶了,愣把一只小鸟活生生地打在了地上,扑腾了几下,惨死了。其余的鸟儿恋恋不舍地飞远了。他还不解气,把我和三哥辛辛苦苦制作的鸟笼子拽下来,三脚两脚踩了个稀巴烂。我和三哥攥着小拳头,噙着眼泪,一声不敢吭地站在那儿。我爹站在阳台上,顾不上楼下邻居们看热闹,冲我们吼道:“咱村儿地主崽子才玩鸟呢!你们是我李小麦的儿子,都给我好生读书!”

  打那儿以后,我特别恨我爹。有一次我拿着一堆数学作业,指着一道道代数题问我爹:“您看我算的怎么样?”正在看文件的他溜了一眼,敷衍我,说不错不错。当我再拿着仅得了44分的作业递给我爹的时候,他急了,拍着桌子说:“你他娘的怎么考的?”我捉弄他说:“我让您看了,您不是说不错不错吗?……”我爹怔住了,内疚地低下头。我知道,我爹解放后才上的扫盲班。我乐着走了,总算报了他打死我鸟的“仇”。

  说到住房,大哥和二哥有一间,我和三哥挤在一间七平方米的小屋。我晚上睡觉不是尿了哪个哥哥床底下的鞋,就是把哪个哥哥的帽子当成尿壶。哥哥们就合伙把我轰出来,我跟爹娘睡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大屋。那时候,我爹还是房产管理局的副局长,手里头有的是房子,可他从来没想着给自己弄一间。有一回半夜,我听娘求我爹:“你也抽空管管孩子们。”我爹不耐烦了:“那要你干啥?我忙的都是革命工作,没工夫管。跟你说过,我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爹……”我娘叹了口气,没敢再言语。转天,我把我爹不管我们的“喜讯”告诉了哥哥们。唯独上大学的大哥不高兴,说:“他当爹的不管……能算爹吗?”

  大哥和谈了两年的女友准备结婚,爹对大哥不好意思地说:“没别的给你。”说着就把裤子脱下来,递到大哥手里,说:“给你吧,挺新的。”大哥不情愿地说:“新房子呢?”爹说:“没有,让你三个弟弟挤另一个屋里,留你一间。”大哥不情愿地说:“那一间小得放个屁都能熏倒人,怎么住啊?你是局长,有个指示不就是房子吗?”爹这时火了,呵斥大哥:“你哪那么多废话,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说归说,半个月后我爹叫住大哥,极为严肃地对他说:“我已经申请组织了,给你一间八平方米的平房,够宽敞的。快告诉你那娘们儿去吧。”大哥愤愤地盯着我爹,好一会儿号啕大哭:“我央求你多少遍弄房子,你理都不理,我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告诉你,人家跟我吹啦!”我爹大怒,说道:“我一瞧她那妖气的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这也好,我把房子给组织退回去。”

  他把房子退回去没一年,我大哥和大嫂谈恋爱了。我爹知道后说,你谈可是谈,房子还是没有。”我大嫂是体育学院的老师,两个人谈恋爱没有地方,晚上就跑到体育馆,谈着谈着,双方的身体在黑暗中一接触就擦出了火花。两个人如火如荼,正在这时候,四根棒子粗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在他们身上。我爹知道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又扇了大哥一个嘴巴,就这么扇了有十几个。

  大嫂临产,我娘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颠坏了她的身子。二哥原先在北郊区打井指挥部工作,后来为了回城,舍下脸求爹。爹不管,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奋斗。结果二哥托了一个熟人进了市京剧团,给演员们管道具。大哥曾经对二哥说:“咱爹是铁面包公,当他的儿子算倒了八辈子大霉。”二哥回城,二嫂带着刚出生的侄女梅梅还住在郊区,娘的腿脚不利落,拄着拐杖跑到郊区照看侄女。鸡下蛋了,二嫂给我娘煮,我娘舍不得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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