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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第10章

  不管你意识到也好,没意识到也罢,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环环相连,一环扣一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一个人的每时每刻和每天的事事处处,来去聚散,都是人生锁链上不断延续的一个又一个相同或不相同的链环。

  我5岁时,全家由市政府宿舍搬到了吴家窑大街四号楼大院。这个大院由两座四层楼组成,所住的大都是局长和副局长。一号楼大院是市委领导,二号楼大院是市政府领导,三号楼大院是各区政府领导,四号楼大院是市各局领导。每个大院级别不一样,环境就不一样。四号楼大院的院子大,楼房质量远远不如一号和二号。可能这些干部从农村来的缘故,楼中间的院子里种满了庄稼。我爸爸种了一片玉米,高高的,棒子硕大,黄昏时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有种高粱的,穗子红红的,风一吹动,像是小时候戴的红领巾,一飘一飘的。那时院子里的人与人关系特别融洽,大院的氛围跟乡下村子差不多。邻居们见面都打招呼,孩子之间也如同亲兄妹。伙伴们一起上学,晚上若是还没有回家,父母也不用惦念,一准是在哪家留下吃饭了。

  我家三楼上是大诗人艾青的前妻,我称呼她阿姨,喊起来挺浪漫。

  阿姨在文化局任个闲职,享受副局级的待遇。她两个孩子圭圭和梅梅,中午没人照看,就在我家吃,然后每月一结账。阿姨出手很大方,我娘哪回都不好意思去接钱。我娘是从农村出来的,摆上桌的也仅是窝头熬白菜什么的,炒菜时,放的油就是手心那么一点儿。最后是棒子面粥,那时能吃上白面馒头就相当不错了。在我印象里,我们就像一家人,我们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吃着照样也挺香。我嘴馋,阿姨带我去了一趟小白楼起士林,吃了顿西餐。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富丽堂皇的餐厅,吃着炸猪排和罐焖鸡时就觉得上了天堂,到现在都能回味起嘴角的余香。吃完西餐,我发誓长大要带我娘去吃,她太苦了,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好的。

  我从北京部队复员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带我娘去了趟起士林,要了一桌子菜。我娘使不惯刀子叉子,就向服务员要筷子,服务员还真的找到了一双。我娘玩儿命地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气呼呼地对服务员说:“你就不兴把牛肉炖熟了?”看着我娘这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吃完算账时,结了四十多块钱。我娘心疼了,跺着脚吼道:“我屁也没吃上,咋要我儿子那么多钱啊?这不跟拦路抢劫一样吗?”

  我看楼下刘阿姨家总吃馒头,就爱上那儿去蹭。刘阿姨的丈夫是正局长,就一个闺女,生活比较富裕。她的闺女叫小青,比我小好几岁,长得也很俊,就是黑了些。我曾经天真地对我娘说:“我跟刘阿姨的闺女小青成家吧,多好啊!天天吃得饱。”有一回我吃完以后,对刘阿姨谦恭地说:“真好吃,你要了我,给你当女婿吧。”刘阿姨听了咯咯地乐,对她丈夫说:“老四这孩子实在,就留下吧。”我回家不敢对娘说到刘阿姨家吃馒头去了,就硬去啃窝头,吃撑了就在四号楼大院里疯跑。我娘哪回看到我在院子里疯跑,就晓得我吃了刘阿姨的馒头,她就悄悄在阳台上抹泪,然后喊着我的名字:“老四,回来吧!”尖声而凄厉,喊声在残阳的风中时隐时现,整个四号楼大院都听得到。我就躲在茂盛的高粱地里,在叶子的缝隙中看我娘那枯枝般的身影,听那无怨无悔的呼喊。

  “文化大革命”时,四号楼大院贴满了大字报,几乎每个人都没能逃脱那场厄运。有两个副局长跳楼自杀了,一个正局长从楼顶跳下来没死,摔断了双腿,被人五花大绑地抬走了,这个正局长就是刘阿姨的丈夫。我娘去看望刘阿姨,拿出三十块钱,说:“你家正缺钱,这也是老四吃你们家馒头的钱。”刘阿姨紧张地看着周围,嘴唇青紫着,颤抖着问:“你怎么还敢上我家来,别人躲都躲不及呢!”我娘大声说:“我是贫农,谁敢把我怎么样!谁欺负我,是男人就没鸡巴,是女人就没奶子。”刘阿姨受过洋文化的熏陶,激动时就抱住我娘。我娘推开她说:“只有我爷们儿才能抱我呢。”刘阿姨陪着她丈夫挨斗,我娘就把小青接到家里和我一起玩儿。

  后来,我从部队复员回来,曾经去找刘阿姨,其实是想看看她的闺女长大了没有。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小青,已经从师范大学毕业了,没有变白,但依旧那么漂亮、那么开朗,说起话来总是甜甜地微笑着。

  刘阿姨高兴地对我说:“我女儿交了一个朋友,很帅,是个电子工程师。”我听完后很失望,走的时候小青主动送我出来,我看着她黝黑的头发,很想上前抚摸一下,我说:“你怎么不等我呢?”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等你什么?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我开玩笑地问她:“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白吗?我是吃着你们家馒头长大的,我吃你们家馒头的时候就想和你好了。”小青咯咯地笑着,那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说:“我吃馒头比你多,怎么也不像你那么白呢?”我劝小青说,结婚可不是那么简单,男人漂亮不等于是两个人有了爱情。小青依旧笑着说:“你像个牧师,总是想布道。”

  看着别人家遭殃,起初我爹没事,我娘还觉得幸运。但是很快,有关我爹的大字报就多起来,说他是汉奸,因为他被日本人捉进去五次,都被释放出来,后来我爹就被革职了。批斗他时,我曾经和三哥挤在下面偷偷地看。

  人家问他:“你怎么能活着出来?”我爹梗着脖子回答:“我怎么就不能活着出来!”台上台下一片打倒的口号,人家又问:“你应该像渣滓洞的烈士一样英勇牺牲。”我爹理直气壮地说:“渣滓洞也有人活着出来。”我看见有人在我爹身后踹了他一脚,他晃悠了一下,但还是挺立着。

  我爹回家后天天不说话,见我们也不搭理。有一次,我娘从他的枕头底下搜出了一根绳子。我娘给了他一个嘴巴,说:“你是不是想吊死,要死现在就死去。”我爹恼火地回敬了我娘一个嘴巴:“你他妈敢打我,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打我,反了!”我娘咬牙切齿地说:“日本鬼子那么折磨你,把你小子身上揍的哪哪都是烂肉,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让人贴了两张破报纸,你就寻死觅活的。”我爹红着眼睛说:“我不怕日本鬼子折磨我,我就怕自己人折腾自己人。我不是汉奸,我他妈的冤枉!”我娘把我爹强拽到阳台上,指着满大院雪花般的大字报喊:“谁不冤枉,就你一个吗?”我爹瞅着大院,捂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说:“我混上局长多不容易,怎么说给我抹下来就抹下来。”我娘两手叉着腰,说:“我当初怎么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在我家四楼上住着大作家鲍昌,那时他也正落难。我和他的小儿子鲍光满很要好,没功课上就常到他家。鲍昌家的书柜一排排的,桌子上也都摆满了书。我崇拜地问光满:“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说:“作家。”我说:“什么是作家?”他神秘地讲:“就是瞎编。”

  我去他家时就爱翻书,有的不懂,有的刚能看出模样。我也模仿鲍昌写作的神态,写些幼稚的文章拿给鲍光满看,央求转给他爸爸指点。光满严肃地对我说:“我爸爸瞎编倒霉,你别再跟着陷进去。”

  鲍昌爱拉个京胡,哼一段京剧,聊以自慰。我也凑热闹听,趁鲍昌不在,斗胆从墙上取下京胡学着拉上一段。可能受我爹弹三弦的遗传,没想到我三下五除二就学会了拉京胡,后来去了部队文工团,我竟然也坐在伴奏席上,抖着京胡弓子在那潇洒。可光满怎么学也不行,拉着就跟锯锯一样刺耳儿,为这个总遭受鲍昌的奚落。鲍昌倒霉时,见谁都低着头,我娘看见他总叨叨:“你是好人,你肯定会没事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鲍昌每回都跟鸡啄米似的点头,有时候眼里会闪出泪花。我娘最见不得别人哭,谁哭就陪谁抹眼泪。

  后来鲍昌调到北京,当了中国作协的书记。我去看他,他马上提起我娘,说你母亲反复那几句就是激励他活着,给他一个希望,说将来有机会好好写写老人家。鲍昌送我好多书,兴奋地说:“老人家评价我是好人,让我知道我这个人的分量。”

  鲍昌在最得意时患癌症去世了,谁都说他死得早。他死后,他儿子鲍光满突然倒成了作家,到处发表小说,好像他父亲把所有的才气全当遗产留给了他小子。有时,我到北京找他他竟然也有了好几排的书柜,也坐在鲍昌坐过的椅子上,深沉地望着窗外。墙上也挂着一把京胡,像鲍昌再世似的。我说:“你小子就别装了,你那京胡趁早取下来,你这辈子也赶不上我。”

  在我家斜对过的四楼,住着莎莎,他父亲是老革命,母亲是前苏联人。莎莎比我大一岁,很聪明。我们总是一起去水上公园玩,偷铁丝网里的果子吃,也常被人家逮住。人家一看他蓝眼珠大鼻子的样子,就严加审问。这时,我们总把莎莎供出来,说他母亲是苏联人,对方阶级斗争的弦儿就立马绷紧,这样我们容易逃脱处罚,只是莎莎要受比我们更多的折磨。如果说我娘有什么错的话,那就是对莎莎太刁难。她说:“老四,你别跟这苏联特务玩儿,洋毛子不是什么好鸟。”莎莎一找我,我娘就赶人家走。莎莎不走,我娘就把派出所的人喊来,将莎莎像揪坏蛋似的拎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别人都那么善良,对莎莎却那么狠毒。

  几年前,我听说莎莎因犯事判刑,出狱后生活拮据,娶了个农村老婆,人长相一般,还算贤惠。他开了个简陋的租书亭。后来,我找到他,见他苍老了许多,置身在屁股大的小亭子里,身前身后都是书籍。他说挣的钱勉强够一家人生活了,他要去俄罗斯找亲戚,做买卖。我们聊天聊到我娘,莎莎说:“你母亲后来是居委会主任,我这个租书亭还是她专门批的呢。你母亲说,‘给莎莎一口饭吧,他爸爸妈妈都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苏联人也是人,闹不好还成朋友呢。’”莎莎说着,眼眶湿润了。我问莎莎:“你不恨我娘?”莎莎望着我,深沉地说:“你母亲没文化,她就是简单地认为中国人可以宽恕,而苏联人一定是特务。她该爱的一定爱,该恨的也一定会恨。”

  去年,我又听说,莎莎去俄罗斯做买卖大亏了一笔,债主找上了门,莎莎无奈偷偷地跑了,连公安局也在通缉他。有人说他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说还活着,请放心云云。那位农村老婆见信后就是哭,带着一个半洋不洋的孩子幽灵般地闲逛。没多久,我听说那个农村老婆被出租汽车撞死了,那个半洋不洋的孩子由居委会大娘们看着,时常说一串流畅的俄语,吓得大娘们手脚发颤,说:“这别碰见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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