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滨江市****办在市委办公大楼的一楼，目的是阻止上访人员楼上楼下乱闯，嘈杂和喧闹影响其他部门办公。事实上，上访人员未经特许，走到市委一楼办公室是不可能的。市委大门口除了门卫之外，还立着一丝不苟的武警战士，门卫开路条战士放人，战士只认路条不认人。门卫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是不可能给身份不明的上访者开路条的。哨兵的岗亭旁边立着一块短牌，上面写着：哨兵神圣，冲撞违法。

　　这是重庆发生哨兵被枪杀案后放上去的。在市委正门收发室旁边，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二楼，这里才是上访接待中心。小楼是中华巴洛克的样式，立面图案是典型的巴洛克式的，细节上却都是民族风格。

　　按照主任、副主任接访排班，务虚例会的第二天该冷志强接访。

　　接访排班的事情由来访接待处安排，一把手主任一般安排在周五，大周末的，上访的也揣摩机关的规律，周末不太容易找人。即使****办有人，****办联系到相关部门，也多数会碰壁，所以周末接访相对比较清闲。主任副主任接访，各处室随着一帮人，登记谈话。接访的领导主要是协调和拍板。

　　冷主任今天没有犯同样的错误，没有再上六楼。在一楼门厅，碰见了组织部的同事，打哈哈说：“你们腿脚好，接着往上走吧，你们无限风光在险峰，我走下坡路了。”冲他们扬扬手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冷志强有一个习惯，进门后一边琢磨当天的工作，一边泡上一壶茶。下午亦如是，一天两壶茶。他把茶刚泡好，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走过来，告诉他一会儿要接访。小段告诉他接访的大致内容，末了说周末人少，一会我把茶杯给您端过去。冷志强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笑自己角色转换还没有从心理上做好。他告诉段立滨：“小段，茶杯就别端了，让人看着是特殊化。”小段说：“那我在那边再给您准备一个。”

　　从办公楼去接访中心，经过一道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榆树矮墙，再往外是矮株的丁香和迎春。迎春花过了花期，剩一树洗眼的绿，紫色的丁香花一嘟噜一串的，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冷志强从一本地方志上看到，接访中心的小二楼，原来是大汉奸张景惠五姨太的私宅。

　　这个五姨太开了一个名动一时的饭店，旧址就是现在市委的主楼。时光还早，各色花草顶着露珠，向着阳光施礼。走上咯吱作响的木制外楼梯，冷志强回首走过的甬道，花树间闪烁着无数的亮眼。从组织部上升的“趋势”，走到人声嘈杂的****办，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是冷志强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不是为官而官的官迷，更从不在官场上站队，这是他掌管组织工作十年的心得，也是他难以得到重用的赘壳。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从失落的情绪中拔出自己，冷志强有了新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他有了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感悟。比如在机关二十多年，他从没有走过这条甬道，也没有发现这里竟然像世外桃源。换一条路走一走，会发现不同的风景。

　　接访大厅内已经各就各位，办公室干事毛莉莉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抱怨，抱怨到处都是烟灰，把人呛个半死。刚清理过的烟缸里，还留着残存的烟灰。接访厅里的烟味是旷日持久的，是烟味连续积存在一块的混合味道。见着冷志强，毛莉莉“嘿”了一声，用抹布把冷志强办公桌前的竖道儿改成了横道儿。段立滨捧着一个白瓷杯，放在冷志强面前，里面的茶叶舒展着，像是蠢睡乍起的阔太伸着惬意的懒腰。

　　小楼向着街道一侧开着一道门，是上访者进入的门户。小街叫槭树街，很窄。没到上班时间，****办门户没开。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在徘徊。一个女人浑身糊满报纸，报纸上写着墨字，冷志强约略辨认出“还我家园”的字样。女人将军似的踌躇满志地来回踱步，不让冷志强把其他字看真切。见冷志强仔细观察外面准备上访的人，段立滨说：“每天都这样，今天算是少的。那个女人精神上出了问题，十五年前，她们家着了一把火，三间平房烧成了废墟。消防部门认定是使用煤气不当，她家认为是电火，不服消防部门认定。如果是煤气使用不当，她们自己负责；如果认定为电火，电业部门有责任。十五年了，她一直痴心不改守着废墟，丈夫拗不过她和她离了婚。她现在每天都来，来了也不进屋，就在外面展览自己。你看她举手投足，像不像演戏的。”女人走到隔离带的边上，“唰”地来一个转身，雄赳赳气昂昂的，周身的报纸一阵飞扬。冷志强对****工作有了本质的认识。

　　八点半刚过，门前的窄街上突然一阵喧闹，两台农用四轮车停在****办门口。四轮车上插着彩旗，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我们要土地，我们要吃饭。四轮车停稳，稀里呼噜下来四五十个农民。毛莉莉向窗外张望一眼，叹口气说：“真没办法，这些爹又来了。”听毛莉莉的口气，这拨农民是****办的常客。

　　公安局常年派人在****办门口维持秩序。维持秩序的刘全赶紧站在门口，冲着络绎而来的农民喊：“大家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要懂规矩，派出两名代表谈情况，其他人到对面树阴下等着。”等着上访反映情况的人，在窗口前排起队。“这些人经常来上访么？”冷志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乱哄哄的人群问。“滨溪县的上访农民，来例假似的，一个月一次。”见没有别人回答，毛莉莉口无遮拦地回应冷志强一句。冷志强回头乜了毛莉莉一眼，觉出这个女人的生猛。说完这话，毛莉莉抄起桌上的电话，联系滨溪县****办。“滨溪****办吗？我是市****办毛莉莉，你们怎么搞的，让你们那些爹又跑到这来了？我可告诉你们，赶紧来人把他们整回去，出了事你们兜不起。”冷志强没有听见那边说什么，这边的毛莉莉已经摔了电话。

　　冷志强接待的第一个农民代表是张成。张成已经不习惯猫着腰说话了，这缘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变化。生理上说，张成中年发福，这几年日子过得滋润，原先界限分明的腰，已经模糊成一片，变得腆胸叠肚。一本专门登载暧昧文章的杂志说，女人喜欢男人微凸的小腹，说白了，这是成功男人的一种象征。整日为稻粮谋的男人，没有支撑微凸小腹的脂肪，更重要的是没有支撑微凸小腹的精神。这就说到了张成心理上的变化。从前，张成连年上访，进入各级政府的大门，腰是习惯性弯着的。猫着腰恳求门卫：我要见某某书记，或者某某市长。门卫会见窗口的玻璃上方扔出一份鄙夷：你事先约好了吗？书记市长开会去了。啪啦一声，关死会见的窗口。酸涩的失望爬上张成的眼睑，还要挤出几份感激：您忙吧，打搅了。然后，不自觉地弯着腰，一路沮丧到租住的小旅馆，准备下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张成现在正经是个人物了。

　　张成腋下夹着公文包，环顾一圈屋里的人物，径直走到冷志强桌前。冷志强本来想表现得亲民一点，准备站起来接待第一个上访者，看着张成腆胸叠肚的样子，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拿眼睛盯着张成。张成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椅子：“看来你就是新来的冷主任了，我们今天起个大早，就是想会会冷主任。”冷志强觉得这人不像是个上访的农民，倒像是个来访的官员。笑着说：“你消息很灵通啊，我今天接访的消息你都知道了。”张成自豪地说：“那是，不瞒你说，你还没上任我就知道消息了。”跟张成一起进屋的另一个代表是个女人，满脸凄惶，不知是风泪眼还是刚哭过，眼圈通红，时不时拿手背抹一下。冷志强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因为张成知道自己到****办，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何况组织部门十天前就正式下了文儿。问题是张成怎么知道今天自己接访，这不是民间组织部管理的范畴，看来身边有人故意给上访户透信，张成的回话属于答非所问。毛莉莉在旁边插话道：“张成你算是个什么农民？惟恐天下不乱是不是！”张成偏过脸说：“小毛你别瞎说话，我就是夹皮沟村农民，如假包换。”张成说着叫过身后抹眼泪的妇女，“这是抗联老战士的儿媳妇，丈夫出车祸稀里糊涂死了，家里仅有的十多亩地，还被那家‘绿金’公司给霸占了，我给乡亲们出头有什么错？”

　　“你既然是村民代表，那就请你坐下来，把你掌握的实际情况仔细说说。”冷志强拦住张成满嘴跑舌头的话头。张成从公文包里拿出上访材料：“情况都在这上边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村民上访了三年也没要回个说法。”冷志强把材料放在桌子上，问张成：“既然上访了三年，滨溪县里是个什么态度？”张成从公文包里摸出香烟，夹在两片嘴皮上：“县里的态度？县里有态度还用上访么？‘绿金’的幕后老板就是县里的大掌柜的。”冷志强宽容地笑笑：“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么？

　　没有证据的事不能瞎说。”张成把粘在嘴皮上的香烟拿下来，随手画了个弧线：“证据？哪有幕后老板给人留证据的？县里人都这么说，老话讲得好，无风不起浪，有风浪三丈。”毛莉莉说：“张大老板，你的舌头就能搅起八级大风。”张成身后的女人叫贾金枝，一直作为道具存在着，隔一会抹一把眼睛，一双眼睛抹成了两个烂桃。

　　了解完农民上访情况，已经接近中午。冷志强告诉张成，自己需要仔细看看他的材料，之后才能调查。如果情况属实，相信他会给农民朋友一个满意的答复。说过这话，冷志强看了看手表，叫过段立滨，吩咐办公室去买点包子。一百多里路一大早就赶到市区，这些农民大概还没有吃早饭。段立滨迟疑了一下，带着一个工作人员亲自去买包子。毛莉莉气呼呼地说：“上访的要是再供饭，更得天天来了。”说完这话把头转向冷志强：“老大，你这是第一次接访，要是这么供饭，咱得自己成立个银行。”冷志强没在意毛莉莉话中带刺，转个话题说：“你称呼张成大老板，这个宝贝到底是怎么个来头？”毛莉莉走过来依在冷志强的对面：“来头说不好，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上访的，办里的老人儿都认识他。突然就发达了，开着丰田大吉普车，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毛莉莉停了一下，往冷志强身边探探身子，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这家伙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哥，是中组部的部长。”冷志强在组织部门历练多年，对中组部的官员比较了解，哂笑一声说：“扯淡，中组部长就真是他表哥，跟他坐丰田大吉普有什么关系！”

　　外面的窄街上，农民或坐或站，开始吃起包子。段立滨想得挺周到，包子之外每人配了一瓶矿泉水。穿着报纸的女人，一上午走得疲倦，依在一块树阴下养神，稀里糊涂迷糊过去。树阴悄悄移动了身影，把她交给了大大的太阳。女人被太阳晒得满脸油汗，嘴角一条涎水欲断不断的，随着她的小鼾抖动。段立滨给农民分发完包子，经过女人身边。他迟疑一下，把两个包子放在她身上。女人惊醒了，不知身在何处，眼神迷瞪着充满了惊恐。看到身上的包子和脚边的矿泉水，突然泪流满面。

　　市委食堂在办公楼的后身，是一座不显山露水的灰色楼座子。看着农民们开始吃包子，段立滨陪着冷志强，准备到食堂用餐。市委食堂的伙食不错，三四样主食、五六样副食，还有两种清粥。机关下达了中午禁酒令，为防不得已破戒，很多人宁肯回食堂用餐，也不去外面饭馆。段立滨说：“头儿，都说那个女人是疯子，我看她不像有精神病。

　　刚才我把包子放她身上，她的眼泪哗哗的。”“人啊，憋在牛角尖里，转不过弯来，没有病也是病。”冷志强感慨。

　　刚走到木楼梯上，外面突然一阵嘈杂。冷志强跟着段立滨来到前院的槭树街，原来滨溪县上访农民的四轮车转弯时冲上人行道，刮折了一棵行道树。城管工作人员恰好看见，站在车前不让四轮车离开，坚持要罚款。农民索性坐回到树下，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段立滨过去问：“这棵树得罚多少钱？”一边作势要掏兜。城管说：“不多，这是大树进城时栽种的树，连运费都算上，一千五百元吧。”段立滨停了掏兜的手：“兄弟，不能这么讹人吧，你那运费也不是就拉这一棵树。”“我们冲他们说话，跟你们****办说不着。”冷志强仔细查看那棵断树，也就一寸的胸径，再说，作为风景树，这棵树应该还可以憋出分杈。冷志强对城管说：“先让农民们走，这些人还有一百多里路要赶，赶回去还有农活要干，树的事冲我说。”城管不认识冷志强，乜了他一眼说：“你谁呀，说得轻巧，他们走了你能给栽上啊？”冷志强忽然感到一阵无明火撞上了脑门子，心说，好不容易让农民答应回乡，你们几个城管又把他们留到这，这边送神你们请神，还有没有个大局观！他指着乜斜自己的城管：“你们不要在这添乱好不好！你，就你！你现在给谢大脑袋打电话，就说我是冷志强，让他给我来电话。”城管见冷志强这个口气，直呼自己顶头上司的外号，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又乜了冷志强一眼，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一会儿，冷志强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江畔区城管局长谢殿武，他在电话里连声给冷志强道歉：“老部长，手下的兄弟不懂事，以后我告诉他们，别在您门口找是非，那棵树算我个人的，算我个人的。”冷志强知道谢殿武在顺情说好话，还是忍不住说道：“殿武啊，农民不容易，别让你的部下狐假虎威的。”谢殿武是组织部派出去的干部，在组织部时任组织员办公室副主任。出任江畔区城管局长，还是冷志强亲自送去的，所以冷志强在谢殿武面前，还可以摆摆老部长的权威。四轮车冒着黑烟拐过街角，街心绿化带上留下半截撞折的树冠，还在没心没肺地绿着。收回眼神，冷志强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组织部门历练多年，养成了平和内敛的性格，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了。

　　喊了半天话，冷志强感觉有些口渴，想起自己一上午没有喝茶。

　　上楼，拿过段立滨早晨捧过来的茶杯，发现里面漂浮着一颗烟头儿。

　　他看着烟头出神，杯里的茶水漾起碎纹，像极一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