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夹皮沟村农民土地纠纷一案，四十户农民一审败诉。汪起运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撂下任来峰的电话，汪起运左手的拳头击打着右手的掌心，在办公室转了两圈。他盘算着，是否把这个消息马上告诉冷志强。他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冷志强，一则表明自己对这起上访案全神贯注，再则说明自己消息灵通。

　　汪起运电话中说有重要事情向冷志强汇报，撂下电话来到冷志强的办公室。冷志强正在办公室里与刘铁明谈话。冷志强向段立滨说起过，要去看看生病的刘铁明。冷志强还没来得及去，刘铁明自己找上门来。早晨，冷志强刚进办公室，随后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拱进屋门的就是刘铁明环秃的脑袋。

　　“志强主任，我算正式向你报到来了，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也没和你好好谈谈。”

　　落座之后，刘铁明这样开场白。

　　冷志强让老主任坐在沙发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铁明的对面。

　　“铁明主任，我还念叨去看看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立滨跟我说了，你刚来事太多，哪能麻烦你过去。身体还能顶下去，主要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今年五十八岁了，虚岁，年底正常二线，意志衰退了。”

　　说完这话，刘铁明自嘲地笑了笑。

　　“老主任，我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得向你请教。”

　　“那倒谈不上，不过****的工作确实不好干啊。领导看什么？看结果。****办能有多大能力？只能去协调，碰冷脸子。所以现在从上至下，****都是在堵窟窿，或者说是修面子，很难解决实际问题。问题压住了，就是好同志，否则就得挡枪口。去年****工作会上，我提了三个百分之八十，结果成了众矢之的。我那三个百分之八十不是瞎说的，是有调查研究的。百分之八十的群众上访是有道理的，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是基层没有解决好的。结果主管的邵鹏举副市长，认为我夸大问题。我急流勇退，不做恋栈老马，选择了提前退长还员，给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人腾地方。”

　　“老主任是老****了，是咱们****办的财富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以后还有很多借重的地方。”

　　“志强，这么说吧，很多的****案件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比如你接手的滨溪县农民上访案件，里面有很多背景，你慢慢体会吧。”

　　这时冷志强接到汪起运的电话。刘铁明知趣地告辞，与汪起运碰在门口。

　　关上办公室的门，汪起运坐在冷志强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神秘地告诉冷志强：“冷主任，滨溪县土地纠纷的案子，滨溪县人民法院判决下来了，农民一审败诉。”

　　冷志强眼神霍地一跳，情绪在眼睛里激动了一瞬，看了一眼汪起运：“汪主任，这个案子你一直经手，依你的想法，你怎么看待这个判决？”

　　“我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好有什么后续的影响。但是我认为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我们还是要相信法院的判决，毕竟他们是司法裁判机关，这也是解决上访问题的一个思路。”

　　“我不是不相信司法，但是就目前的国情看，我担心有人干预司法，指导办案。我听了两天汇报，法院的上访案件也不少啊。要是这样的话，这个判决很可能就是一条导火索。”

　　“那就再观察观察，看看后面的反应。”

　　汪起运向冷志强告辞，走廊里下意识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这样急着去告诉冷志强，还是有点冒失。冷志强强调自己一直经手，是不是怀疑自己跟滨溪县有什么瓜葛？他这样患得患失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没心思看秘书送过来的文件，两手交叉放在椅子背上，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

　　起家之前，张德彪是滨溪县城郊的个体户，经营着一个柴油站，专门给农用四轮车加油。三间平房，一间住人，一间摆点简单的农用车配件，中间是过道和厨房。院子里支着一个大柴油桶，几天拉进一车柴油，泵进大桶里。张德彪是经理，老婆是出纳兼会计。院子里散放着几只鸡，围着柴油桶昂首阔步。

　　一次在酒桌上，张德彪认识了省高路局的处长陆然。张德彪宴请县农业局主管农机的副局长，主管农机的也管柴油。陆然是副局长的朋友，到滨溪县钓鱼，就这么坐到了一个桌上。张德彪是个有心计的人，看准了人敢于下笊篱。陆然是个实权处长，主管高速公路建设。

　　张德彪觉得结交此人以后会有用，所以豁出血本去联系感情。张德彪有个破捷达车，卖了三万元，请陆然吃饭，请陆然钓鱼。好在滨江市与滨溪县的距离，也就是一小时的车程。三万元吃得差不多了，陆然真诚地对他说：“彪弟儿，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别再这么吃了，再吃哥哥都不好意思了。咱们应该在一块做点事儿，做个正经的生意。你成立个公司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修公路的工程。”

　　长征路桥公司成立了，法人不是张德彪，更不是陆然，而是陆然的小舅子。陆然的小舅子不参与经营，但是代表陆然拿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这是张德彪的意思，表示自己吃水不忘挖井人。张德彪还有一层想法，自己一个卖柴油的，突然成了路桥公司经理，太扎眼。张德彪不想图虚名，要的是实惠。有陆然的暗中帮忙，张德彪的公司顺利中标，修了两年公路。修公路需要砂石，农委主任任来峰开着一家砂石场。砂石场的法人是任来峰的弟弟任来岭。任来岭托人找张德彪，要给公路送石料。请张德彪吃饭时，任来峰作为任来岭的面子，领着老婆出席。任来峰的老婆张月波，是政府机关幼儿园园长。张月波随口叫张德彪小弟，张德彪顺水推舟，叫任来峰姐夫。

　　修公路，需要和黑白两道的各种人物打交道，张德彪雇佣了几个马仔，鞍前马后的，有事出头，没事显威风。张德彪收留方铁强是一个意外。张德彪作为公路承包人，有时候也住在工号。工号是绿色的帐篷，扎在公路旁边的地头上。方铁强因抢劫被判刑，监狱里，他把自己的肾弄坏了。怎么弄坏的，说不好，反正是个技术活。监狱怕他死在里面，给他办了保外就医。方铁强带着一颗半残废的肾，重新看见了自由的天空。为了这个自由，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他发誓，一定活得轰轰烈烈的，否则对不起坏了的肾。方铁强从滨江市返回滨溪县，步行。中途在公路上昏了过去，肾功能衰竭引起的休克。工人报告给张德彪，张德彪用自己的路虎，把方铁强送到了医院。张德彪拣回方铁强的一条命。方铁强出院，一个头磕在张德彪脚前：我的一条命是彪哥给的，需要时随时拿走。从此方铁强跟在张德彪身边，一个月，张德彪出资给他做一次透析。

　　公路路过一片荒甸子，荒甸子有一处无主的坟。听说公路从这穿过，马上出来三户人家，趴在无主坟上认祖宗。协商资金从三千上升到三万，还是没有结果。三家轮流看着坟包，像看守着钱包。方铁强说这事交给我了。后半夜，方铁强带人把坟挖开，拣出里面的骨殖，放在一个红口袋里。然后扔进一捆稻草，自己跳下去躺在稻草上。方铁强吩咐工人，你们都回去睡觉，坑边上留两把铁锹。天明，三家过来巡视祖坟，发现祖坟被挖得干干净净，方铁强两手环胸，睡在坑地。听见动静，方铁强睁开眼睛，对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人说：“祖坟挖完了，你们的祖宗在旁边的口袋里。同意要的话骨头你们拿走，每家给你们一千元。不同意也好办，那有两把铁锹，你们把我活埋在这儿。”方铁强平和地说完这些话，语声陡然变得凄厉，“再闹，我收了他全家！我这有个诊断，是个半死人，我不差早死几天。”说完，闭上眼睛，等着他们添土。三家人面面相觑，都没了脾气。方铁强的弟兄站在坑口，数出三千元现金。三家人收了现金，却没有拿走红口袋。工人赌气，想把口袋扔在坑里再埋上。方铁强不同意：“别，那不人道。埋在公路底下，一天千车碾万车压的，是咱对不起人家。”他指点工人选择个地头，深埋了红口袋。

　　张德彪的脾气是和腰围一起长起来的。他开着自己的路虎，和县领导拍肩膀头，也和黑社会的兄弟在一起称兄道弟。说起张德彪，江湖上的评价是义气，黑白两道都走得开。滨溪县要修高等级公路，陆然到滨溪县调研。滨溪县拍卖五荒，像是在拍电影。县委书记邢原撺掇陆然，买一块五荒地，就是自己的花园。有了老邢这句话，同在桌子上的张德彪，以长征路桥公司的名义承包了四千亩荒山。三年前，陆然退休，让长征路桥公司落到自己名下。作为补偿，四千亩荒山给了张德彪，所以张德彪说十年前自己就是荒山的主人，而反映在起诉书上，却是三年前的事情。

　　夹皮沟村距离滨溪县城十五公里，是一九四六年小日本投降后改的屯名，原来的屯名叫夹屁股沟。夹屁股沟的屯名来源于地势——东面是老爷岭的山梁，算是人的脊梁，北面和南面是两个慢坡，像是两半个屁股，山脊与慢坡流下的山水，交错在一个山沟内，汇进前面的蚂螂溪。形象点说，这个山沟像是一个硕大的屁股沟。夹屁股沟村位于两半个屁股的交裆处，山坡上是农民开垦出来的耕地。新政府觉得夹屁股沟的老名不雅，改名叫夹皮沟村，与林海雪原里的夹皮沟重名。夹皮沟村印在县里各种地图上，当地农民还叫夹屁股沟。

　　法院一审判决下来，张德彪带着方铁强，领着手下的兄弟到夹屁股沟收地。刚交八月，地里的玉米还水着粒子，窜出的红樱天真烂漫的。大豆碧绿着豆荚，青春色的豆荚刚刚可以煮毛豆。方铁强带人，在判决区域的地头挖坑埋上界桩。方铁强的手下，一色迷彩服。夹屁股沟的村民，一开始以为这是一场军事行动。三三两两，相跟着到山边看热闹。界桩埋好，方铁强开始召集村民讲话。方铁强的讲话言简意赅，村民听了却面面相觑。方铁强说：“法院的判决下来之后，绿金公司要整顿秩序，现在的秩序太乱了。大家种着绿金的地，今后要给租金，不给租金的，土地一律收回。今天先给大家打个样儿。”方铁强说完，让位给张德彪。张德彪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乡亲们啊，这四千多亩地，就是我的地，何苦呢？谁挡我的财路，我就让他蹲大狱。”张德彪很领袖地一挥手，手下的迷彩战士开始打样儿。他们抡开镰刀，已经灌浆的玉米和大豆，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夭折在青春的年纪。

　　同时罹难的还有一只青蛙和一条笨狗。青蛙从小沟里蹦到玉米田捉虫，不料被绿金的人用镰刀头砍翻。青蛙翻起乳白的肚皮，四只小脚颤栗着，它努力翻了几次身，都没有效果，被方铁强一脚踢起，划出一道弧线飞进草丛。屯子里有一条笨狗，陈二蔫吧养的。陈二蔫吧学名叫陈和。笨狗通体黑色，白蹄白脑门，身上带着白色的斑点。夹屁股沟的人都喜欢这条笨狗。这条狗看着扎手舞脚的方铁强，感觉让外人在自己的地盘张狂，是对自己权威的挑衅，它使劲冲方铁强狂吠。方铁强说：“看见了吧，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方铁强抡开手里的镰刀，豁开了笨狗的肚子。在笨狗的惨叫声中，村民本能地闭上眼睛。看着村民恨恨的眼神，方铁强挑衅：“不服么？我三千元钱买你一条腿，三万元可以要你的命。看见那只青蛙了么，看见那笨狗了么，我弄死你们就像弄死青蛙和狗。”方铁强的鞋尖上溅上了狗血，找地头的一块树根蹭了蹭。方铁强打样儿的地，是贾金枝的口粮田。听方铁强说买腿买命，贾金枝疯了似的扑进田里，夭折的玉米像她的孩子一样，疼得她心颤。两个身强力壮的“绿金”人员，拽着贾金枝的胳膊腿，把她甩到田边的沟里。沟里存着隔天的雨水，上面铺着刚砍倒的玉米秆。贾金枝没有受伤，软绵绵的玉米秆下返上的雨水，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贾金枝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血红，看起来格外狰狞。爬起来的贾金枝，两个眼睛充满让人陌生的仇恨。她没有再向田里冲锋，而是扑向正在树根上蹭鞋的方铁强，她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就势狠狠咬在方铁强的裆部。方铁强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贾金枝咬个正着。方铁强是得意忘形，贾金枝是绝望生疯，拼了命。众人撕扯开贾金枝，方铁强痛得差点昏了过去。弟兄们检查，方铁强****的皮囊被贾金枝生生撕裂。张德彪黑着脸看着方铁强的伤口，忍不住还是笑了一声。“******，差点直接绝育。”他拍拍方铁强紧锁的额头，“兄弟，好好去养伤，哥哥会给你的小弟弟报仇的。”一挥手，让手下赶紧拉上方铁强，到滨溪县医院包扎。

　　贾金枝狼咬方铁强，在滨溪县成为传奇。群众在拍手称快之余感觉遗憾，遗憾贾金枝咬得偏了一点，要是咬下他的第三条腿，那才叫解气。

　　在怎么处理这个案件上，县里出现两派意见。任来峰认为，这是蓄意破坏改革，并且造成了伤害，应该从重从快。法院常务副院长穆松林不同意，土地纠纷案件一审刚判，对方是否提出上诉还不确定，也就是说判决还没有生效。即使生效的判决，也要由法院强制执行，不能由当事人自我执行，所以方铁强他们的行为是违法的，是在激化矛盾，所以不同意从重从快。任来峰狠狠地瞪了穆松林一眼，穆松林假作没看见。公安局长常平的意见，可以把贾金枝先行政拘留，看看后续情况能不能定伤害罪，再研究刑事。检察长田颐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烟。高树学总结大家的意见，先不要扩大事态，要安抚好双方的激动情绪，不能让上访的农民借机进京。等法院的判决生效，再研究下一步的策略。出了会议室，任来峰拐进厕所，岁数大了，老任前列腺有问题。常自嘲：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穆松林没尿，也跟进厕所，与任来峰并排站在小便池前，挤尿。厕所没有别人，穆松林侧头对任来峰说：“任县，张德彪这事干得太混蛋了，法院可以有倾向，但是不能让人看出倾向。判决没生效，他们这种做法违法。”任来峰提上裤子，拍拍穆松林的肩：“知道了，回去我教训他们。法院也不容易，明明是婊子，还得亮出个大牌坊。”

　　贾金枝没有给他们留下研究的时间，当天晚上，贾金枝喝农药自杀了。贾金枝的小姑子王****回家看母亲，闻到满屋的农药味。王****在贾金枝住的西屋炕前的地上，发现一个空的农药瓶。贾金枝口吐白沫，已经昏迷不醒。四轮车把贾金枝送进医院，洗胃灌肠，送进重症看护室，与住院观察的方铁强住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