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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访办主任》 作者:张育新

第15章

  冷志强在****办的工作形成了规律,周一早晨有个务虚碰头会,然后看材料,研究上访案件。各处室报到冷志强案头的****案件都是重头戏,需要班子会研究。班子会研究也无法确定走向的复杂问题,每周二下午,向主管副市长邵鹏举汇报。很多案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接访的没有理。每个月主管副市长邵鹏举都要主抓两起****案件,由来访接待处有选择地提出来,冷志强过目,再交由邵鹏举主持的办公会议敲定。邵鹏举亲办的案件,不要太复杂,要能够解决,或者是已经心里有谱,就等着上台亮嗓的那种,主管领导拍板定案,一起上访案件就此解决。给领导端出一个扯皮连筋的案件,那不是要领导难堪么?领导主要还是在当副市长,不是当****办主任。

  每周五,冷志强接访,他要提前半小时进办公室,泡上一壶茶,喝透,然后一上午基本不再喝水。在接访的办公室喝茶,不留神容易喝进烟头。第一次发现水杯里的烟头,他以为这是谁给他的下马威,后来发现,用茶水灭烟头,完全是种下意识。在接访室喝茶,也完全是种下意识,所以很有可能在下意识中喝进烟头。在办公室喝完一杯茶,冷志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冷志强自我解嘲,这是完成了工作钟转移。每个人都有生物钟,但是工作钟的说法,是冷志强的发明。

  周五上访群众不多,可以看街头的风景。身披报纸的女人每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昂首阔步。冷志强让段立滨请她进屋,女人抱着上次撞折的没有树冠的树,死活不进屋。冷志强说真是怪人怪事,天天到****办报到,又死活不进接待室,她图的啥呢?

  女人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以后冷志强也不再过问。好奇心过了,所以熟视无睹。女人很有公德心,路口出现交通拥堵,主动过去帮助疏导。举手投足,浑身的报纸片舞动,像是舞台上的演出。随着身体的扭摆胳膊的舞动,报纸上的墨字上扬下卷,念不成句。一会是公道,一会是吃饭,再一会是我公。冷志强问段立滨,她身上究竟写着什么?

  段立滨说,大概是还我公道,我要吃饭。拥堵时间长,会招来交警,交警不做手势,手指一样插在一起的车辆,没给他留下做手势的缝隙。

  交警给这个撕单子,拍那个车盖子。交警的屁股顶上正做手势的女人,顺势把她推上道牙子。道牙子上的绿化树,深浅着白色的光斑,像是披了一身的银片。女人从道牙子上挤进车流,用屁股拱一下交警的屁股,然后再跳上道牙子。交警停了撕票子,指着她愤愤地说:你呀你呀……冷志强接到马五的电话,马五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姐夫,我跟你说,我现在要去你那儿上访。”冷志强以为他开玩笑:“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开发你上个屁访,我不接待。”“真事姐夫,我真得上访,你等着我一会就到。”

  马五的公司拍下了一块棚户区,棚户区改造现在也都“招拍挂”,招是招商,拍是拍卖,挂是挂牌。马五经营多年了,找人疏通,做了暗拍,拿下了滨江市最有历史的一块地。这块地叫地包,最早是跑毛子时候老毛子住的地方。说是老毛子,其实大部分是犹太人。犹太人住着板夹泥的木头房子,院墙是一溜丁香,浪漫而旖旎。木头房子四周是沼泽,一条小道通向另一所木头房子。再向远处活动需要坐船,马槽似的小木船。现在沼泽变成了通衢,木头房子旁边长出高低错落的砖头房子,把木头房子重重包围。老毛子部分回国,部分去了澳大利亚,还有部分去了公墓。新的居民多数来自闯关东,开始在周边种菜,后来属于城市了,就在小工厂做工。孩子大了房子住不开,开始让房子也生育下一代。一个高屋顶接一个矮屋顶,再下面还有更矮的屋顶。屋顶下拥挤七八口人,院子里横着三轮车,养着鸡鸭,整个地方成了城市的下脚料。棚改办有要求,要先盖上回迁房,这样老百姓安居了,剩下的地皮你才能盖房子赚钱。

  “姐夫,我现在拆迁那块儿基本上净地了,满打满算还有几个月上冻,我合计着上冻前可以打上地基,弄成正负零,明年开春开工,‘十一’就可以入住。可是我碰上一个软硬不吃的奶奶,守着一堆残土,就要让政府给说法。我问跟前的邻居,她都守了十五年了。人家在旧社会还能守得云开雾散,她现在守得家破人亡,整天跟精神病似的,我怎么办啊我。我都答应给她仨屋一厨了,够拿她当奶奶的了,可还是行不通,耽误一天那是钱哪,白花花的,白花花的钱哪!搁谁手里也不咬手。”

  冷志强示意马五坐下,递给他一支“长白山”。“哎,我说小五子,你说话正经点,别云开雾散又家破人亡的。你知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

  “姐夫,抽我的。”马五掏出自己的软包“中华”,“姐夫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这女人在你们这都上班十五年了,老模范了,早来晚走的。”

  冷志强没接马五的烟:“不行,我怕抽出瘾来养活不了自己。”冷志强点上长白山,把火机扔给马五。他想起门口站岗的女人,忍不住走到窗前看看,果然没有见到女人的身影。

  “姐夫我供着你,不就是几包烟么,不算行贿。”

  “段儿,那个女人怎么没来呀?她叫什么名字?在咱这有记录吗?

  五子别整没用的,你来上访了就是我的当事人,给我拿烟就是贿赂。”

  “那个女人叫林白露,一九六八年生人,跟我同龄所以我记住了。

  一九八四年林白露家里着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上访。有一段时间,她的行为过激,要杀人要放火的,****办协调她的家人,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诊断为妄想型精神病。她的家属要求****办负责费用,****办没这笔开销,所以她的家属把人接了回来。出来后她开始学乖,每天上访却不进屋,也没有过激行为,所以大家也就不管她,她现在已经把上访当成了职业。现在各行当不都讲形象代言么,我看她是把自己当成了上访者的形象代言人了。她的问题还真不能解决喽,咱不能让她在心理上失业。”

  “别贫,她究竟有什么要求,对她的要求咱们当初是怎么答复的?

  有没有个具体的解决办法?”

  “说当初啊,她家大火之后,消防支队有一个火灾认定,认为是煤气灶软管老化起火,她们家负有间接责任。林白露不服,上诉要求复查,复查结果还是煤气灶软管老化起火。林白露不服,始终认为是电火,开始守着土堆上访。她的问题早就有结果了,可她就是缠访,把这个当营生。说起来也够惨的,丈夫离婚又再婚,孩子也不认她这个妈。

  孩子考上滨江一中了,因为离咱这近,硬是转学去了五中。”

  “钻牛角尖了,人啊就怕钻牛角尖出不来。这个陈白露啊,啊对了,是林白露,最近有几天没来了。”

  “一周,差不多一周,本周一就没看见她,没她指挥交通司机都不会开车了。”

  “可别提这一周了,我们俩天天约会,天天到她的房框子约会,死人说活了她就是要说法,不要房子要说法,我一个盖房子的能给她房子,还能给她什么说法?”

  “强迁啊,你们不是很厉害吗?”

  “我强迁啥呀?有房子我能强迁,可她就守着一堆土房框子,房框子顶上搭个帐篷,手里攥着一把药,太岁头上不得动土,动她的土就当场喝药。我说姐夫,我这是正式上访,你得救救我。”

  “好吧,五子,明天我和段处长到你那里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起作用。不过我可不给你打包票,我这也是正常工作,出去不要胡说这个那个的。”

  滨江市百年历史,百年前这个城市是散乱的零件,这一堆那一块。

  经过百年的组装,整个城市严丝合缝了。马五开着宝马接冷志强,冷志强说没长那个屁股,怕把屁股惯出毛病来,坚持和段立滨坐自己的帕萨特。马五没办法,开着宝马给帕萨特开道。

  宝马开不进地包,帕萨特也开不进地包。在地包边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停下。马五拍下的三万多平方米的棚户区,大多数居民已经迁走。地包边的新市街上,起了临时市场。地包老户守着家里的旧东西摆地摊。生锈的钳子刀子气管子,掉页的小人书旧画报,坛子罐子饼干匣子,对襟小褂上肩棉袄,还有刚开的小花瑟瑟在塑料盆中,是地摊的一景。

  顽固的钉子户林白露,半截房框子兀立在空场子上,靠在地包的坡下。地包是对整个区域的称呼,当年的水道也叫地包,真正的地包悬在空场上方,上面是一片新楼区,车水马龙。坡下的行道树上,还挂着标语。这边写着:依法拆迁,建设家园。那边是被拆迁人挂的,写着:反对官商勾结,还我家园。每个拆迁的现场,几乎都有这种打擂台似的标语。一行人踏着碎砖头,步行到林白露的房框子。林白露没在房框子里,房框子留着火烧的痕迹。根据房框子的残存,可以看出当初的格式。进屋是厨房,西里间是卧室。原先有个东里间,已经倾颓得看不出用途。西里间和厨房的一部分,苫上了一块帆布,犄角处露着天。里间西北角放着一张床,床边有一口小柜。厨房里有一个煤气罐,有一个白茬木搭的简易锅台,锅台角摆着碗筷。可以看出早餐是挂面,一个合金小盆里还有半盆面条。

  “姐夫,看见了吧,这日子过了十五年,我能忍心强拆吗?强拆她得和我拼命。”

  “我看你主要是怕她拼命,兔子急了咬手。”段立滨说。

  冷志强没理会马五和段立滨斗嘴。他在里间转了一圈,回到厨房看看林白露的生活用品,不住地摇头。冷志强心里很震撼,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竟然可以坚持十五年。像马五说的,守得家破人亡,人未亡家却彻底破了。她图的什么,仅仅是钻牛角尖要个说法么?执拗的人可能存在心理问题,但是为什么不能疏导呢,****本身就是疏导的工作,是导千条大河向大海啊。冷志强摸摸林白露的米袋子,米袋子已经见了底,里面装着一个瓷碗,上面压着半斤挂面。白茬木板底下,有两个土豆和半棵白菜。冷志强正在信马由缰地琢磨,外面传来一声惊叫,林白露一个跟头跌进来,眼睛瞪得老大,脸上挂着惊恐。看见屋里的人没有动她的东西,她脸上的惊恐变为狐疑。

  冷志强在东里间的废墟里拽出两块砖头,一块立在地上,另一块横在上面,给自己制造个板凳。他把手里公文包递给段立滨,坐在简易板凳上和林白露说话。

  “我是市****办主任,我叫冷志强,这是我的证件。”

  林白露没有接冷志强递过来的工作证。她撒眸一圈后,坐在西里间的门槛上,皱着眉头看着冷志强。刚刚四十岁,林白露满脸皱纹,鬓角黑发掺着白发。

  冷志强把证件收起,对林白露说:“今天我没把自己当什么主任,我想当你一回大哥,跟你说几句话。”

  林白露没答话,也没有反对,冷志强接着说:“今天我不想跟你说上访的对错,想跟你说上访值还是不值。”

  林白露撂下眼皮:“怎么不值,这些年也没人给我个说法。”

  冷志强要抽烟,发现烟忘在办公室,伸手冲马五:“给我一棵你那高档草料,我腐败一下。”

  冷志强点上烟,被烟熏得一眼大一眼小的:“妹子,哥哥批评你一句,你想想,你这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退一万步说,咱们要来说法为的啥?是为了生活。仅有说法是不能当生活的,也不能当挂面,也不能当白菜。”

  林白露突然急匆匆地出去了,在外面拎回来几个塑料袋。一袋装着挂面,一袋装着倭瓜,还有几棵芹菜。刚才着急,把这些东西扔在了外面,冷志强说到挂面和白菜,让她想起了这些东西,跑到外面拎了进来。

  “这些年生活得够苦的了。今天大哥劝你一句,你还有后半生啊,前半生这个样了,后半生不能还这个样。”

  “反正我已经毁了半生,就不在乎下半生了。”林白露的眼睛有些潮润,在塑料袋中揪出一根芹菜,撕成一条一条的。脚下爬过一只潮虫,她伸脚将潮虫碾死。

  “大哥有一个提议,你不用现在就回答。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要说法也不过就是要住房,要一个责任认定。我建议咱不做认定了,由我去协调棚改办和开发商,给你足够面积的住房。其他一些细节我们还可以商量。”冷志强拿出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你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你想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干扰你的生活。马总经理,这话我是对你说的,林白露的安全和生活现在都由你负责。”

  林白露接了名片,眼泪流了满脸。

  马五要请冷志强吃饭,要段立滨作陪。冷志强说:“吃你的就吃你的,吃小舅子一顿饭不算受贿。”去饭店的路上,冷志强对段立滨说:

  “段儿,我想起一个段子。说是一个人因为飞机失事流落在荒岛上,荒岛上可以解决生活问题,但是却不能解决寂寞,尤其是******。于是这个人祈祷,上帝呀,给我来个异性吧,于是天上掉下来一头母牛。母牛也是异性啊,于是这个人想尽办法要和母牛发生关系,但是母牛高大,他总是难以得逞。每天研究母牛成了他的生活。上帝感觉他可怜,一天让又一架飞机失事,流落荒岛上一个美女。美女受到了此人的款待,生活无忧。她羞答答对此人说,你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此人咬咬嘴唇说,那就麻烦你了,你能不能帮我牵住母牛。”

  段立滨笑了:“头儿,你也会讲黄段子。”

  “坚持是一种美德,但是过于坚持就是偏执,就是钻牛角尖。过于坚持就会迷失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林白露最初不就是想要得到赔偿改善住房么!可是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黄段子,大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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