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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3章

  这天早晨,鄢崮村剃头匠庞二臭,迎着白灿灿的阳光,挑着剃头挑子由村西晃晃悠悠飘然而来。到了村东照壁底下,拉开家什,往墙头一枚铁钉上挂了理发招牌。这铁钉和招牌,父亲手里便已存在,甚至往前再推三五辈人也未可知,反正年代久远。那牌子写得奇怪,左联写:剃头兴运;右联对:修面赐福。中间四个鼋鼋大字:庞家手艺。挂了招牌,给炉箱添加蓝炭,搁水盆上去。一通忙活之后,取过马扎,靠住墙壁坐好,两眼待睁不睁,朝南望去。此时说来也怪,村中男女老少,倒似躲这满街的清静,一律不见影子。正纳闷,却见涝池南岸槐树下面闪出一个人来。这人瘦高身架,披一件旧黄大氅,看相是残废军人,一颠一跛,走得十分气势。说来二臭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来人这种走首和排场,单是没有见过。待那人走近,二臭看仔细了,竟不怎么熟悉。且不说冬瓜般的头形,几绺萝卜缨子的头发下面,盖着的一张二指宽的脸面,生得也着实稀罕。这长相,让二臭立刻想到一句顺口溜:

  马脑、鳖盖、葫芦炒菜,

  炒的菜,香得太(很),

  只有马脑吃得快。

  马脑是指脸形,鳖盖是说发型。沾上这两条,难免不被人取笑。二臭想笑没笑,抬手招呼。来人不答理他,一条腿独立,劈头却问:“你村大队部在阿达(哪里)?”“那头。”二臭一指村西,说,“眼下没人,都在屋里吃饭。

  你稍等一会儿,片刻工夫,都来这照壁底下碰头。不用慌,先坐下,歇口气。

  客人从阿达来的?”庞二臭说着又忙抬过条凳,让窄脸客人就座。那人也不客气,一掖黄军大氅,拉腿子坐了。此姿势正好给了他个脊背。“同志,”二臭愈发稀奇,拉起高腔说,“推个头吧,解放军理发不要钱。”来人并不立刻答言,只歪着个长脖,目不转睛地去看柳树梢子,俨然看门的鹅儿一般。等了半晌,只见那人将搁在好腿上的那条残腿晃悠了一下,又做僵直状态,道:“太落后了!太落后了!整个村子连条标语也看不到!现在是啥年代了,还这么落后?”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此人来头肯定不小。二臭不敢张扬,老实附和道:“你算说对了,穷山野洼,就是落后!”那人道:“穷?穷不是借口。现在中央上正在抓。在北京,毛主席身边,出了反革命,形势相当严峻!这次,中央决心很大。全国上下,无论啥地方的牛鬼蛇神,都不会轻易放过!一定要一网打尽,彻底清扫,片甲不留!”二臭一听,甚是惊骇。只不敢想,日后村子里将生出何种乱子。接着,来人用头一挑墙上的牌子,说:“把你墙上那牌牌子,赶紧摘了!”二臭吓了一跳,刚坐下又立起,忙问:“因咋?”来人道:

  “对你说摘,你就赶紧摘,有啥咋不咋的!剃头兴运,剃头兴什么运?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么?”

  二臭一愣。这牌子挂了几辈人了,岂能说摘就摘?正迟疑,一眼瞅着村西头,叶支书吃完早饭,挺胸兜肚,一边剔牙一边朝他这边走来。二臭忙指给来人:“看,我说得对不对?我们村支书,过来了。”来人转过脖子,并没有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意思,身体仍旧没动,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声抖落开来,捏在手里,一对鹞眼,死盯着那悠晃过来的叶支书。还是叶支书脑子灵光,走着走着,觉着相势不对,二十步开外就改变大大咧咧的步态,三脚两跷赶了过来。也没多问,只是喜眉笑眼接过公函,不待看全便连声喊道:“你是——咱县农机站的季站长!季站长,你来得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向,我们就等你来了!”一边喊一边搀扶起来人,像供神一样,一同向大队部走去。

  村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将照壁一下子围了。大家都听说县上派来了干部,又都没看清楚,于是乎围住庞二臭,想探个明白。二臭这捣鸡毛货,蹲在地上磨剃头刀子,吞吞吐吐,不透明白,直吊得众人眼神发直焦急难耐之后,这方立起,神经兮兮地说:“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不是我庞二臭瞎喷,现在全国形势非常紧张。北京,毛主席身边出了反革命。这次县上农机站的季站长,亲自到咱鄢崮村来,而且还带着毛主席亲自写给他的一封公函,要抓咱村的反革命哩。前些日子,我到县上磨推剪,看相势就觉着日精古怪。城隍庙的城隍爷,让县城中学的学生抬到当街,打了个稀烂。后来县长发话制止。这些学生,不制止连庙都敢给拆毬之了。铁匠铺子黑狗,一连几天不说睡觉,加班加点打杪子(红缨枪),说是得人手一件。县城大街上走路的年轻人,一律洋楼(短发)。我二叔的老二女子淑贞,辫子剪了。你不唤过面来,只看背后,还以为是小子哩!天黑时,我去茅厕里方便,眼看前头一个留洋楼的进去,我跟尻子进去,拉出家伙刚说要尿,却见前头那娃茅坑里蹲下,刺啦啦一串溅盘哨壶的大响,我登时吓了一大跳,忙忙捷捷跑了出来。好家伙,进错门了!嗨,你晓咋日鬼的?如今世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乱了!彻底乱了!世事这相况,咱村猫(藏)上个把反革命,还真不是耍把戏哩!”郑栓摇晃着头,只是不信,说:“啥?咱村?人家反革命到咱村来?到咱村来喝西北风哩!”

  二臭道:“你敢不信?狗日的郑栓你敢不信?反革命就是你!我看你信也不信!”二臭说着揪住了郑栓耳朵,提溜出人群。郑栓疼得直咧嘴,哎哎地叫着,要庞二臭赶紧松手。

  众人见状,哄笑。立刻,人们的眼神里有了亮光,大家都恨不得当即弄上一两个反革命出来,让大伙热闹热闹,只不说打发已往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太难了。正说着,只见民兵栓娃背着枪,拨开人群,走过二臭身后,没待二臭反应过来,伸手将照壁上的招牌摘了下来。二臭急忙去抢,还是没抢到手,被他扔在地下,几脚踏了个稀烂。此事实在太突然。众人看时,栓娃已扬长而去。二臭跟尻子追了几步,又怕人踩豁他的摊子,回过头,一蹦三尺高,将自娘肚里学会的污秽之词一发用上,朝着栓娃的脊背,统统撂了过去。众人喜滋滋,笑哈哈,只觉着日头红了,身上也暖和了。

  二臭越骂越来劲,索性信口将自己和栓娃妈在麦地胡日鬼的事情也抖落出来。抖落之后,尤不过瘾,竟说栓娃是他的种子。众人说不是,二臭坚持说是,并要众人细想,栓娃说话走路,是不是有些像他?嗨,确实有些像。正要笑,却不料对面的槐树底下,婆娘窝里,杀出一个人来。众人回头一看,是栓娃妈。栓娃妈手拿鞋底,指捏钢针,朝这厢骂道:“你日谁氏——把你的毬眉眼不看看——你日谁谁叫你日——你毬上比人多长了一把胡子怎的——我儿踏你的牌子——总归有个原因——大队上不指示他——他平白无故踏你的牌子——恁是疯了——你黑毬上擦粉——人家不知自家不知——光棍打不下去看咋弄哩——却说麦地里日人是咋哩嘛——真是屁绊得栽跤哩——你闲得没事——涝池洗炭去——撒泡尿照照你自家——看看你——啥人嘛——……”

  这婆娘一时骂得唾沫星子乱溅。二臭只得低头忍下,嘿嘿一笑,悄声对了句:“把你的卖去!”蹲下身,搔着光葫芦头,不再言声。论说他也明白,县上来人刚才给他打过招呼。县上来人不发话,乡里乡亲,谁没毬事干了,摘他的牌子?他只是这口气没处出去,借住栓娃,发泄发泄罢了。

  说起这庞二臭,也非等闲之辈。别看目下他穷痞烂杆子光棍一条,为人处世却古经甚多。新中国成立前,他参加过渭北游击队,给支队长牛三保当过保镖,枪林弹雨闯了过来。如果不是没有文化和喜欢嫖窑子这两条不值钱处,混到今日,起码也是公社一级的干部。这两条即就少上一条,咋说也得给上一碗官饭,用不着黑水汗流,挑着剃头担子满世界转悠。一年春节,二臭挂出一副对联。上联:剃你头修他面家传手艺;下联:钻东洼走西川逢市开张;眉批是:四海为家。二臭自以为编得顺口,手舞足蹈地向人讲解。大年初一,满村老小有立在门外欣赏对联的习俗。不知何人却对二臭的对联另作解释。“什么叫四海为家啊?”众人一想,皆掩口而笑。此话不说则可,说来倒是暗讥他二臭的德行。

  却说是临近解放的一年秋天,县长三姨太去姑姑庵拜佛求子,因大雨拦阻,借村里的一片瓦舍过夜。侍卫和轿夫都被村保长根娃拉到村公所里喝酒去了,单留下三姨太一人,住在二臭家隔壁的厦房歇息。也合该那三姨太出事。

  到了半夜,刚说睡实,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奇怪声响,把三姨太从梦中惊醒。

  三姨太吓得心惊肉跳。没有只身独居过的女人,单是不晓得其中的恐惧。坐起来,那声音自动消匿;但睡下,那声音乍然又起。如此三番五次。三姨太是那极其信奉神鬼之人。窗外头风声雨声,加之又在这荒郊野村生疏之地,更增添十二分的惧怕。正在万般无奈之时,听得窗外头有人咳嗽。三姨太恰似遇着救星,连忙呼天抢地地喊叫。窗外人说:“太太你是咋,是要水喝得是?”三姨太借坡下驴,连忙应是。披衣下炕,抽了门闩,等那人端水进屋。

  片刻,一人端碗进门。来者正是浑身本事的庞二臭,嘴尖眼圆,形容刁顽。三姨太到这份儿上,即是那凶神恶煞也不顾忌,但有一息生人味道,便是那至爱亲朋。再说,自此人出现之后,那怪声自动消匿。故想此人不定身上兼有镇物。庞二臭也是那极其奸巧之人,知道三姨太这种女人虽有天一样大的气势,却是鸟儿一般的胆子,于是乎不等放下水碗就吆喝起来:“啊呀,你是咋哩?这一向我们村里不安静,听人说,夜夜都有邪物扰民!也是太太你的福神旺哩,那邪物不敢相侵,……”女人一听更是惧怕,揪胸急问,“是啥邪物?”

  二臭一看,入了铆了,欠身佯装要挪动脚步出门。三姨太此时是十二分的恐慌,摇头摆尾地上来。庞二臭假意退后,口口声声夫人稳重,爪子却在三姨太胸前试探。初时三姨太挣扎不允,然却架不住贼人的花言巧语连吓带哄,末了竟被剥了个一丝不挂,平格展展地摆在炕上。可怜一副白净光绵的娇枝嫩叶,任凭一个臭剃头的抱着玩耍,极尽那瞻仰钻研之妙。此事说来也许有人不信,竟不知那庞二臭咋日鬼的,凭空竟编出一个邪物,让那三姨太委身于他?

  不说不知道,一说你便笑。原来三姨太住的屋子与庞二臭住的屋子,顶棚上贯通一气。二臭寻了一根棒槌,一头拴了绳子,挂在三姨太那间屋的房梁上,一头扯到自己的这间屋里。待到夜深人静,他便拽动绳子。于是,三姨太那边屋便生出踢里哐啷的古怪声响。一个柔弱女子,咋受得住这般惊吓。临了临了,还不是被他摆弄于股掌之上?不过对三姨太,后来情形也甚相得。这正是:

  枉求神仙三山外,何如魂断四更乡。

  却说栓娃妈在槐树底下,骂二臭虽骂得血头涨脸,经一旁几位婆娘极力相劝,气泄了自然歇口。再说女人和二臭,毕竟是换枕头的冤家,嘴头哪抵得心头。众人看兴头弱下,正说无趣之时,却见民兵连长吕青山黑着个脸子,神神道道地招呼过往民兵,到大队部集合。与此同时,文书根盈也背着挎包,慌里慌张要上县城,说是明天午饭之前,必须买五百本“老三篇”回来。县上季工作组说了,力争做到主要劳力人手一册。朝后大家不用再下死苦耕地种田了,以学习开会为主。众人一听,喜不自禁,只焦急等那“老三篇”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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