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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13章

  季工作组一觉醒来,只试着炕暖被热,舒适异常,睁眼一看,知是在富堂家中,咳嗽几声,那边窑里听着声音,立刻有人推门进来,是富堂女人。但见她手端着一盏细瓷小碗的茶水,放置他的枕前。他看在眼里,突然觉得由心底里头生出一种不晓来由的无名之气,坐起问道:“现在是啥时候了?”富堂女人这时已将头面收拾得油光水亮,晃晃悠悠地坐在他枕边的炕沿上,说:“下半晌了,再过阵子天即黑下,你且睡,热身热面,操心受凉。”季工作组愤愤地说:“吕连长这熊,把我害下了!人不喝酒不喝酒,硬劝人喝酒,把工作耽误了。”

  富堂女人赞叹说:“工作的人到底与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同,整日想的就是工作。”季工作组脖子一歪,道:“你说的这叫啥话嘛!党给我一月几十元的工资发给,不搞工作怎么能行?再说目前形势这么紧张,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不将工作不当事,岂不是有愧于党和人民的信任吗?”说着,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富堂女人忙说:“叶支书说他们在大队部里开会,让我等你醒来以后,告知于你。”季工作组点头,放下茶盏,起身下炕,也不说和富堂女人照面告辞,瘸拐着出门走了。富堂女人看气势不对,随后送到院门口,也不敢多随。

  季工作组大队部院子走了一圈,几个窑都是铁将军把门,又是空无一人的老样子。心想,鄢崮村这帮子干部,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早晨起来还批评他们警惕性不高,没想到天没黑又是这样!这还了得!

  于是,他本来绷紧的脸色,现在就绷得更紧了。立在大队部门外,东看一阵西瞭一时。这时只见一位立眉狰眼的汉子,大大咧咧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并时不时用他那贼溜溜的眼睛看人。看得季工作组极不舒坦。只觉着这汉子会将自己什么偷走似的。正说转身,却见吕连长带着根盈几个民兵从村东急急匆匆赶来。季工作组站着,打远看那吕连长一派正气凛然的样子,内心里突然一阵激动。心里又想道:“可不是,这连长倒是个心性耿直的忠臣!”待吕连长走近,气色也稍微缓下。只听吕连长煞有介事地说:“季站长,我有紧急情况向你汇报。”季工作组一听,慌忙由吕连长几人搀扶,回到大队部窑里,也不顾炕冰席凉,分头坐好。

  吕连长郑重地说:“根盈刚才反映,”说着指指根盈,根盈点头,吕连长接着说:“今黑在饲养室闹神哩,请了东沟的法师。”季工作组只觉稀奇,忙问:“法师是啥人?”吕连长说:“搞迷信那一套,目的只是诈骗钱财。”季工作组说:“那你为何不抓?”吕连长说:“我想抓,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待他今黑作法时,立刻抓住。”

  季工作组想了想,说:“做得对,连长,看来你是咱党的忠臣。以后工作就得这相,不但有勇,还要有谋。你做得很好,社会治安和民兵工作都这样搞就对了。民兵是部队编制,一切都得按部队里的规程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打无不垮,战无不胜。只要一日二十四小时心里想着民兵工作,民兵工作没有搞不好的道理。今天你做得很好,很对!现在首先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许对人乱说,即是自己的婆娘,也不能乱说。今黑抓人,明早在大队部召集社员批斗大会。居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了,妖魔鬼怪还这么猖獗!”

  吕连长直撅撅地立着,大声说是,然后咧着嘴笑。随同的民兵也都兴高采烈,自觉着浑身释然。能受到季工作组亲自表扬和指挥,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了。然此时此刻,张法师已回到黑烂家的炕上,搂着黑烂的烟锅吸烟,哪晓得吕连长等人已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季工作组和吕连长等人如今心中有事,总觉得日头缓慢。但搁在鄢崮村的老百姓头上,还是闲得慌,只知闷头闷脑吃饭下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千头万绪,无一新鲜之处,只围在照壁底下瞎起哄乱嚷嚷,没个正经。一晃一个日头,一晃一个日头,晃来晃去,这一生也晃不了几个日头,只看没有多少日头,真真正正是热闹好玩。

  也是这日下午,人们正在闲聊,突然看见村南一陌生男人,携包驮卷一气走来。照壁前,向朝奉喊了声:“朝奉叔,你在这儿谝闲。”朝奉恍然大悟,道:“啊呀,是大害呀,长这么大个子,叔都不认得了。”说着慌忙上去接住行李。村人一听,便明白是同村出门多年的大害回来了。男男女女纷纷上来帮手。围住问话。那大害眼含泪光,说:“没回来近十个年头了,咱村人老了一茬子。”丢儿说:“说得是。没说这光阴似箭,转眼就是百年。”朝奉问:“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大害面带愧色:“甭提了,在矿里,矿柱把头给砸了,治了半年,这才好。”说着卸下帽子给众人看。众人一看,发丛里头,果然有一亮晶晶的粉红空地,于是啧啧一片感慨,有人道:“下矿那活太危险了!如此看来,还是咱抓紧耩子,打牛后半截,活得实在。”说着,朝奉几人送大害回家。

  丢儿这时望着大害背影说道:“他那院子多年没住人,也许蒿草比人都高啦,够他大害收拾几日。”根斗说:“也不晓他住多长时间,说不定住几日又走了。”这时有人背后嘿嘿一笑,众人转过脸去,见二臭二郎腿跷着,靠着照壁墙墙悠然自得地晃荡。众人随问:“你笑啥?”二臭道:“我不笑啥。”众人看他话里有话,硬是逼着要问个明白。二臭被逼不过,干咳了几声,说出一番道理。众人听后,有人惊诧,有人叹气,只说没料想竟是这事!这娃算是学瞎了,可见出门当工人,名义上是好事,实际是把娃给害了!

  你知二臭所说何事?原来大害的情况是这样,其父郭良斌,解放战争时期撇下妻儿,跑到延安参加革命,听说混得职务不小。待到解放,通过割尾巴,又在外头盘(娶)了个年少貌美的婆娘。家里女人一气之下,得急病死了。留下十六七岁的少年大害。甭看大害娃碎,却极有主见。硬是独行到山东济南,寻着他大。过了一段日子。先是大害无端滋事,后是内人有意生非。长了短了,频生口角。幼妻老儿,情形不妥。他大看势不好收留。这又托西安战友,给娃在距家不远的尧廓煤矿安排了工作。

  大害也是受过熬煎之人,工作没有说的,踏实能干。但有一项不好,到矿上不久,他爱上了矿里一位给矿灯配电的女人。一爱就是多年,也不提结婚成家,陪那女人打了多年光棍生活。这女人说来也怪,今日和这个生姘,明日和那个冷卧,就是死活不理大害。大害费尽心机,单单不能得手。一日天黑,大害去她宿舍寻她,她纠集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歹人,将大害殴打一顿。大害气愤得不过。随后也就班不好好上,日日里提着个棍子,分头寻衅闹事,惹出许多乱子。头也被人打破了,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又是如此。矿上人看他意气行事,一味胡来,头上顶着明亮大疤,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外国月亮”。却说某日,二臭逛到矿上,为一个煤黑子剃头,刚半截,只听得有人喊“外国月亮”来了,那煤黑子撇下围布,顶着阴阳花斑头,掉头便跑。这是那二臭眼见的事实。煤矿领导见大害老钻牛角,冥顽不灵,怕惹下人命大祸,便借故将他劳保了。他又歪缠了些时日,那女人仍是生挣冷倔,对他仍不理睬。大害看没有希望,才心灰意冷回到家中,被乡亲遇着。

  二臭说完,众人吃惊不小。丢儿长叹一声,说出见解:“你说那女人的确也瞎透了,和那么多人都睡过了,单不和咱大害睡是何道理?和大害有过一场,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步田地。”

  二臭说:“说得也是。我在矿上,游转了半个夏天,打问多人,人都说奇。”根斗说:“你在矿上见那女人没?”二臭嘿的一笑,众人立即领悟,跟着哄声大笑。丢儿说:“咱二臭是那见窟窿就钻的人,岂能见不着那女人?”二臭辩道:“甭胡说,那女人满脸麻点,说来奇丑无比,咋看咋不顺眼,就是找钱给我,我也不愿趁摊。”槐树底下的女人此时竟也议论纷纷,不知她们说的什么。但看她们神神秘秘,另是一番古经。

  朝奉和大害几人敲开经年累月锈蚀的铁锁,进了院子,拨开齐腰深的蒿草,走到窑门前头。看窑面上的土,已坠下几大豁子,朝奉说:“不住人就这相,夏天里头,我还说把窑收拾一下,独自铺盖搬过来睡,给你看门,一直懒得没有动手。”大害连忙说:“没事。”说着,朝奉开了窑门的铁锁。朝奉开过门锁,朝隔墙喊着自己的女儿哑哑,等墙那边有人应声,这才转身,几个人进了窑洞。

  窑里头空荡荡一片,几个人蹴在炕棱上。大害想,他窑里的桌子板凳可能是朝奉叔借用去了。大害从包里抽出一条毛巾,在炕面上擦出一片地方,又取了一包饼干,一盒纸烟,黑摸着搁下,请大家品尝享用。众人吃过几块饼干,刚说点上纸烟,却见一位细柳的女娃进门。这是那朝奉的女儿哑哑,端着个小油灯儿进来了。大害竟没忘了她,感叹道:“啊呀,哑哑长这么大了,我走时还是个碎娃!”朝奉点着灯,嘴里嚼着饼干:“快十八了。”大害忙取了一把饼干,往哑哑手里塞,哑哑后退,只不敢接。朝奉说:“给她弄啥,把饼干都糟蹋了。”大害死活却要哑哑接,哑哑怯生生接住。朝奉瞪了她一眼,不言喘了。

  大害看着破衣烂衫战战兢兢的哑哑,说:“咱这里娃,可怜啊。”朝奉说:“可怜啥,三顿饭能吃到肚里就不错了。”哑哑在灯光底下,亮着一对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大害,边看边退。朝奉冲她道:“还不快去端过一盆水来,把炕头炕沿都擦洗上一遍。”哑哑应了声。慌忙转过去,端过一盆清水来。好一番擦洗。接着,炕头的火也烧着了。朝奉居然又说:“把咱家的玉米馇子先给你大害哥端过一碗来。让大害先把饭吃了!”哑哑又应了一声,又去端馇子去了。

  大害到底是在外工作多年,言谈举止都有工作人的味道,见识自然不同,一番话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那哑哑一直坐在灶头,烧开了水,下了馇子,边熬边仰着脸,听那大害说话。大害讲到他在山东济南,寻着他大一事时,这样说:“茅房在屋里头。”大伙儿感到蹊跷,紧后跟来的丢儿问道:“哪咋日鬼的,那还不把人给臭死了?”大害说:“哪那能,厕所里头有马桶。”“马桶是啥东西?”“马桶是陶瓷。马桶底下有个眼儿,通着一根管道,拉毕屎后,一按电钮,便冲干净了。”众人这方释然。

  大害问朝奉:“我的桌子柜子是你抬去使唤了吧?”朝奉一愣,点头说道:“是,是,我看你人不在屋,院里空荡荡,也没个人照看,万一被人偷了,我也不好给你交代,便抬了过去。”大害说:“啊呀,真的是太麻烦你了。”就这样,几个男人一直说到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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