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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17章

  这边季工作组连忙披上黄军大氅,随栓娃出了富堂家门,直朝大队部走去。进大队部,见吕连长站在大队部门口,便问:“啥事恁忙,我正给水花那瞎(坏)婆娘讲政策哩。”吕连长说:“张法师不停吆喝,死活要见你人,有话要对你说。”季工作组说:“这种人,我和他有啥话可说,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吕连长说:“我说也是,那张法师口口声声求哩,说你但去就晓得了。”季工作组心下奇怪,随吕连长一起,到关押张法师的窑洞里头。其后情形,凡人不晓,但为水花透露出来。

  却说季工作组进门见张法师两眼紧闭,长脱脱睡在地上,浑身脏得像条土驴。吕连长喊叫道:“起来,季站长来了,有啥话快说!”张法师睁开眼,慌忙爬起,作揖磕头。季工作组吊着脸说:“共产党不兴这个,有话快说!”张法师道:“我说我说,但请闲人退下。”

  窑里剩下他两人,四目相对,意趣不为外人晓得。张法师叹道:“季工作组,咱俩是老相识了。说起来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不过事到如今,你我在此一遇,也是我说过的缘分。”季工作组诧异:“此话怎讲?”张法师道:“你且细想一下,你做碎娃时在山坡上放羊,那日我从石山坡路过,饿迷糊了,多亏你给我吃了半个玉米蒸馍,救了我一时的饥荒。此事你可记得?”季工作组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忙欠身去搀扶,连声道:“哎哟哟,记得记得,没想到那人就是你!我思想你这么多年,不想在这里遇上!这叫我咋说嘛,太失敬了!”张法师道:“这也是我的命,你不必自责。”季工作组说,“你且等……”边说边走出门,命吕连长答是,放人。吕连长心下疑惑。

  季工作组补充说:“人有病,不放恐怕耽误下是个人命。咱们已经批斗教育过了,放了免一些是非。”吕连长疑惑着开了门,眼看着张法师瘸拉着腿离去。

  也许那水花说得过于玄乎,但此中情景,大致是有的。说也是,季工作组放走张法师,不论心底允是不允,情面上倒真允了。这样说也许人还糊涂,但人哪里知晓,那季工作组幼时放羊的一番奇遇,张法师又许诺说他,成人之后官至七品的话,心头立刻充实起来,行为甚是张狂,自此不再以一个放羊娃自居,凡事总心胜一码,强人一头。当兵之后,从班长到连长,又从连长到副营长,一路顺风,嘴上尽管说是党和上级的关怀和培养,心底里却明白,自己全凭着这句话的撑持。细想一下,这辈子走南闯北,和多少聪明能干之人一起工作,你争我夺,抢功争赏,但最终都是自己升官晋级,得了彩头,顺当得自己都觉着蹊跷。更别说美国鬼子的那颗炮弹,下来后一坑四人死了三人,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这等奇事,不能不说与张法师相遇有关。如今放他,不说那迷信不迷信,依情依理,也是以恩报恩的聪明举动。季工作组此时此刻倘若仍然执迷,没有那一丁点的灵窍之气,那的确也没有他季世虎的过去与今日了,你说得是?

  此事说来复杂,很难就此道明,这即打住。单说那季工作组放人这日下午,出了大队部,回到表姐夫富堂家中,吃过晚饭,竟不再说东论西,研究工作,不吭不哈地独自去那边窑里脱衣睡下。想着日间所做之事,与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有些违背,内心甚是忐忑不安。

  此时,富堂女人推门进窑,说是给灯添油。他没说话,由她做去。添完油她出门。他又思前想后许久,一个人长吁短叹,自道世间竟有这奇巧的事情。想着想着,自知失眠。有些毛病为男人大都知道,此时若有婆娘在旁,倘可忍受。没有婆娘,在这荒郊野村,总是难捱。再说自己那婆娘慧香,小自己十好几岁,没有文化,脾气也怪。结婚那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竟好像有人强迫了她一般。这多年来与他虽一个炕上过活,但同床异梦,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更令人心烦的是,时至今日也没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你看窝不窝囊!如今自己已是年过四十之人,落了个眼前没有个叫大的娃,枕边没有说知心话的人,也实在可怜。这些日子走家串户,看见人家夫男妻女,和和美美,眉来眼去,说说笑笑的样子,自己心头陡然便增加几分酸苦。

  想到这里,又被富堂婆娘进窑推门的声响打断。连忙闭上眼睛,佯装睡实,只听富堂婆娘窑前窑后地走了一圈,到炕头摸了下他褥子底下的炕面,站着望了片刻,又出去了。这番他真的睡不着了,披衣坐起来,掏出平常不怎动的纸烟,就灯点着,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来。

  正吸着,富堂女人进来,见他坐着,说:“不睡起来做啥?”他说:“睡不着,炕烧得太热了,烙得人难受。”女人说:“得是?我试着咋不热呢?”他道:“我睡热炕,不晓咋日鬼的,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也许在部队冻惯了,猛一睡到热炕上,就不服了。当兵的头一年,那时节我尚且年轻,冬天里,睡在露天石头板上,也是急行军,乏了,一觉就是天明,香得很哩。”如此等等。

  女人坐在灯底下,神态恭敬地面朝他,听他说话。他不看她,讲话时脖子仍像守门鹅一般,直僵僵地歪着,紧盯住窑面上的一只木橛,死活不丢。他心晓得,和这心性灵巧的女人说话,与慧香的感觉太不同了,越说越觉得话多得说不完,像老和尚念经,没高没底,又像是发了癔症,自言自语,总之心底的话居然没打磕绊,一筒子都倒了出来。直到那一灯油熬了半灯,富堂女人才慌忙起身,说:“该睡了,有话明日再说吧,我爱听你说话。”他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搁下半天没吸着的烟巴儿,脱下棉袄又睡下。

  刚说吹灯,出了门的富堂女人又转身进来,摇摆着走近炕沿,脸伏在他枕头旁,语颤颤地说:“我忘了看炕再烙人不烙人。”说完,伸手到他被窝里,搁在他的胸口上。他突然一惊,像遇着坏人,连忙将对方的手紧紧抓住,似乎是怕它跑掉。再一想,邪了,自己作为一个革命干部,怎能在这种时候拽住人家女人的手,只不想松呢?你说这事奇也不奇?富堂女人说来也是场面谙练之人,吹了灯,黑摸上炕,轻声细气脱了衣服,钻进他的被窝。好一副软绵光滑的女人身子,几多心计,几番周折,如今方贴在这位革命意志无比坚强的季工作组身上。一摸他那下头,竟也撅得跟铜槌钢棒儿一般。

  这天夜里,刮着东风,也是快到春天的时候,风儿明显比往常轻飘了好多好多。这样美好的夜晚,在炕上蒙头大睡的村人,自然不觉不晓,唯有朝奉的女儿哑哑知道。她此时正好在自己家的磨巷里推磨。窑面的柱子上点着一个豆儿大火苗的油灯,照着她和这窑里的一切。她推了箩,箩了再推,竟不知人间有疲倦二字。

  哑哑说来可怜,老天爷似乎为惩治她那生性吝啬的父亲朝奉,将一份莫大的孽障,都发配在她的身上。一生下来便将嘴给封上,见人只能是呀呀地乱比画。因此常被村里大小人取笑,当做是个憨痴。朝奉也见她日后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卖不得个大价钱,便不将好食好衣给她。然而这女子却是自道不弃,生性要强,她随妈学针线活,纳出来的鞋底,跟铁打出来一般邦实,甚得村里婆娘们的夸奖。从十三岁起,她下地干活,和男人们一样使力。就是阴雨天气也不说歇息,携着个草笼,顶着一顶破草帽,冻得唇青面紫,排山坡大梁转悠,给猪打草。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

  几天里,她得空便向隔墙院子里疯跑,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也许这就是黄土地人天生的灵动之处。大凡这种人,都不隐匿心思,只道是傻傻铁铁地作为,也不怕他人耻笑。大害在外多年,眼大心宽。对她不同于村人那种吆猪喝狗的态度,极是礼貌相待。她心领过头,受宠若惊。对大害即就是舍命,她也愿的。这不,哑哑现在推磨,即是为那大害。

  大害早晨去了一趟海堂家,借了队上一斗玉米,正说发愁,却被哑哑一把接过,不言不喘地收拾起来。朝奉心想,大害也没喂猪,空落几斤馇皮,也算是个赚头。于是随她忙活去了。大害也不说上来帮手,竟自个儿在炕上睡了。

  只觉着这磨坊里的事,是为女人设下的一般。

  如今要说的是第二日早晨,朝奉天灰灰地醒来,穿好衣服,磨道跑了一圈,看里头已经扫干揽净,箩滓里头也不见有馇皮,心头一发恼了。回到窑里,看哑哑正在灶头烧火,再想大害回来那夜,让她端碗馇子,她也不说平点,只是鼓堆着装了一碗,让他至今心疼。想着想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几脚将女儿哑哑踢倒,恣意踩踏。哑哑随即哭号,一时间闹将起来,婆娘和儿子都惊醒了,头探出被窝问咋,也不说动势。婆娘说朝奉:“你疯了,平白无故大早上起来打娃做啥?”朝奉边打边朝炕上喊:“你们这些现世饱,只知道个睡觉睡觉,家里是啥都不放在眼里,说吃就吃,说喝就喝,我操啥心,你们哪里晓得?”说完又打。

  正吵喝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朝奉跑出院子,是大害棉衣钮子没扣,扒在墙头说话,大害说:“朝奉叔,你大早起来打娃做啥?”朝奉慌忙堆上笑脸说:“你在外多年,不晓得这女子,懒得出奇。天大明了,不说爬起来做饭,一个劲地睡哩!”大害说:“怪我,昨黑里她给我帮忙推玉米来着。”朝奉说:“这我晓,你那点玉米不费事,一会儿工夫就推了。”大害说:“也是这,我给娃两块钱,算是娃的工钱,我不能叫哑哑给我白做活。”朝奉急忙摆手,说:“不要不要,邻里邻居,做那点活算啥,你甭这相。”大害说:“你接住吧。”说着,将二元的票子送到朝奉手里,朝奉假意推让。大害说道:“甭客气,这多年我麻烦你大了。”朝奉红了脸道:“自家人咋能恁说?”大害说:“你一会儿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朝奉点头说好,揣进怀里,这才将心火熄下。回头像吆喝牲口一样吆喝哑哑:“快做饭,还哭啥哩!”哑哑用袖筒擦泪,忍住哭声,又去灶头做饭。朝奉蹴在窑门口的板凳上,想那大害有啥话说。越想越觉着不是事,不等饭熟,就出了窑门,朝大害那边院子里走去。到大害窑门口,喊了一声,大害忙迎出来。朝奉问:“你做啥哩?”大害说:“烧糊汤。”朝奉说:“你一人忙活个啥,一会儿过去到咱屋吃不就是了。”

  大害说:“那咋能成?以后这日子长了。先头一顿两顿还可以,朝后我自己就该张罗了。”说完,递给朝奉一根纸烟。朝奉说:“我不吸。”大害说:“你吸着,我烧火,咱俩说话。”朝奉接了烟,凑近油灯点着。

  大害边烧火边说:“朝奉叔,这多年我麻烦你的事大了。原说在矿上不回来的话,我的桌子柜子你就使上,这一回来,过上了日子,这就不能缺了,你看方便的话,我今儿个刁空过去抬过来,你看如何?”朝奉脸色立时煞白,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半天不语。心想抵赖,却没道是大害回来的那天夜里,碍着众人的面子,应承过了。大害看朝奉不对劲,脸色跟着也变了,站起来说:“要么这相,我如今也没有个是啥,柜柜子由你使上,桌子板凳先给我。”朝奉点头,埋头吸着纸烟,出了门。

  朝奉走到村头,立在槐树底下想了半日,心头无比恼恨。只说这大害在矿上,咋不让矿柱给砸死,或是被那麻脸女人的嫖客一棒打死。如今活人返回,要他朝奉抬出这些已经属于了他十年的家当,比挖了他的心还要让他难受。正想着,哑哑呀呀地喊他。他知是叫他回去吃饭,便脱拉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神色大不对劲。婆娘说他:“你脸黑得恁咋,不就是哑哑将那几两馇皮没给咱屋丢下?”朝奉撂了碗,糊汤洒一炕,眼泪迸出来:“你婆娘家知道个啥,家当都让人给抬了,你还说这话!”

  婆娘立刻明白。这几夜,朝奉和她常说这事,一直为此熬煎。一听这话,愤然说道:“没那么容易,和尚庙的钵钵,谁接住是谁的!他大害要抬,先要把话说清,咱不能白白地给他照看十几年的家当!”上中学的大儿子方成也晓是啥事,骂起来:“大害咋这么不讲道理,简直是强盗行径!”朝奉说:“强盗不强盗,咱得给人家,人家大害他大,是高级干部!你没见这几日,大队上那些舔尻子虫虫,直朝大害献脸朝神。有你讲的啥理嘛!”二儿子连成小声强辩说:“咱家借用人家大害的东西,按理就应还人家大害。”朝奉跳起来,一耳光打过去,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话是放屁,我使了这多年,依你说我还得谢他,这些东西放在咱家,绊手绊脚,不是你大,谁情愿这相?你个倒财子,你还念书,我看你是越念越糊涂了!”连成放下碗,哭着背起书包,饭也不说吃,出门走了。婆娘紧呼慢唤没叫住,看剩下半碗饭,遂呼叫哑哑道:“过来,把连成的饭吃了。”哑哑忙端过去,蹲在炕头暗处,吃了起来。说哑哑可怜,这才是她的真可怜处,每到家人用饭毕了,她才能吃些锅底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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