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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骚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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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24章

  你知贺根斗平白无故为何要参贺振光一本?原来头天下午,给饲养室垫圈,贺根斗从土场到饲养室,辛辛苦苦与生产队其他社员一样,累得黑水汗流,挑了十八担子,结果贺振光记工时,硬说他挑了十七担子,就为这一担之差,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许多人愿为贺根斗作证,贺振光只是面子板起,不予更改。这夜里吃过晚饭,贺根斗越想越气,便喊了自己那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孬蛋,要他执笔,父子俩在灯底下,你说他写,核桃大字,写成一篇七八百字的控告文章。早晨天灰亮时,从富堂家的门缝投了进去。没想到季工作组非常重视,还夸赞写得很有文采。这话贺根斗不知晓,若他晓得,当时还不兴狂得晕了过去。话即到此,人便会问:贺根斗原是光棍一条,没有婚配嫁娶,哪里来了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子呢?

  此事说来话长。头些年贺根斗与嫂子闹翻,几年里不照面。贺根斗正当壮年,裤裆下的事甚是紧迫。却说一日里头,贺根斗挑了一担红薯到镇上赶集,人群里没走上十来八步,遇着昔日里聚在一起投掷色骨的狐朋狗友。几年不摸,手脚甚痒,稍一眉来眼去,便达成协议,说好各人办完手头之事,到镇北的烧砖窑里玩耍。贺根斗心性高昂,觉摸着这次会时来运转。匆匆卖掉红薯,去那窑场里头。从上午的十二点多,直赌到下午的四五点。这次果然不出所料,点子是接连上手。没经得几个来回,竟将其他们几位清扫一空,兜里少说也有那五六十元的进款。那班人物虽说不善甘休,但按赌博规矩,已是无可奈何。众人纷纷吵着要他做东,去吃羊肉泡馍。一伙人连呼带喊叫,拥着贺根斗兴冲冲回到集上,进了饭馆。每人端上一大老碗羊汤,正说泡馍,桌面上伸过一只黑奴烂脏的手来,瞪眼一看,要饭的。几位输钱的朋友正欲呵斥,贺根斗心明眼亮,立刻止住。众人仔细一看,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贫困女人。这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八九到三十之间;虽说面色萎黄,身板单薄,但骨相端正,眉眼之间自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风韵气度,与来往的叫花子不同。这里有诗形容:

  饥疲之色,褴褛之衣,难说今秋风流事;

  粞粞之面,惶惶之举,不道往年春闺时。

  女人看到这班人心思不善,收住风头,不说强要。贺根斗却心下早已活动。止住众人,耍了个慷慨大方,竟又要了一碗羊汤,奉送给那女人吃去了。众人一看这相,哈哈大笑,便说没事了。谁晓其间年纪稍长几岁的齐老黑,对贺根斗心思揣摩得明白,想试探着撮合一番。吃罢饭后便走向角落地方,向那女人打探。此时集已散下,杂人稀少,正好说话,问了几句便已上铆。原来那女人从河南混生活出来,路上丈夫病殁,儿子夭折,才得孤身一人流落到此。齐老黑一看有门,抬手叫贺根斗。众人一时间嘻嘻嘿嘿,捅腰捣背,显出些浅薄相来。齐老黑使眼色止住大伙儿,对那女人说:“你甭看我这位贺掌柜,虽然衣着不整,家道却是甚丰。他若穿戴几件像样的衣裳,也是一位光彩体面的堂堂男人。更甭说我这位兄弟的为人,刚才你亲眼看见,亲口吃着,也是他的一片仁义之心。他也同你一样,也是多灾多难,内掌柜的病死了,正在孤鳏。你如今孤身在外,女人家不容易,但遇瞎瞎之人,难免跌祸。且听我说,不如随了这位兄弟,不说图个吃喝尽有的安身之地,却也得到这位兄弟的照应,两全其美,你说得是?”这席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贺根斗佯装羞愧,支吾说:“齐大哥看你说的,人家落难到此,虽说是吃咱了一碗泡馍,也是万不得已,咱不应该这相,不应该这相!”齐老黑一派正经地说贺根斗:“兄弟你甭多言,这事老哥为你做主,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依我看来,你两人倒真有些缘分!兄弟们你们看,我说得对与不对?”众人纷纷点头,将那女人这看那看,都觉得十二分的顺眼,不说事成与否,心中都已妒羡那贺根斗的艳福了。赌场的兄弟,大都是义气之人,到这关头没有说不帮贺根斗说话的道理。你一言我一语,对那贺根斗竟是极力奉扬。

  女人低着头,两手揉搓着前襟的破烂布絮,半日不语。然此刻哪经得其他几位追逼问话,于是乎张口道:“我是苦命之人,你们甭拿俺开心了。”齐老黑道:“这话说的,我这位兄弟厚道老实,你抬头看一下他即便知晓。哪敢有拿你开心取笑的意思!”其他人随声附和:“我们的确是诚心诚意,没有胡来的意思,只是说你千万不可错过这番机缘。”齐老黑又说:“我们这小地方的人,表面上看着鬼头鬼脑,黑不溜秋,但看心底,却是最憨实没有的。”此时那女人抬头,偷看了贺根斗一眼,想了一想,对齐老黑说道:“这位大哥,俺得先去他家里看看再说。”齐老黑朗声大笑,道:“在理在理,是应先看后议,这是大事。”众人兴奋了,站起来,冲着贺根斗喊着要酒喝。

  贺根斗喜得是合不拢嘴,面上却连连摇头。齐老黑说:“是这相,这位大姐听着,成与不成都在你一句话,这酒咱且先喝,你到家看,若是心下觉得不妥,你自走人,由我做主,我兄弟不强迫你。”女人不说话。但酒菜片刻上来了,几个人吆五喝六,直喝得灯火阑珊,夕阳西下。齐老黑酒席上当着女人的面,对贺根斗万般叮嘱,要贺根斗对人家妇女,千万要以礼相待,不许有半点胡来。贺根斗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心领神会。一路上贺根斗自然是欣喜万分,将女人领回鄢崮村。

  进村时天已黑下,没有外人看见。进了家门,到窑里点上油灯。那女人炕头坐好,斜着眼子将窑里摆设瞍索一遍。贺根斗说来也是,虽是一破烂之家,但毕竟有过那兴旺发达的时候,几件像样的家具却是有的。看到这,女人心里踏实一些,口气缓和多了。两人洗洗涮涮,生火熬饭,十分殷趁。这期间的言来语往,眉目传意,互慰平生坎坷之事,一直说到下半夜,灯油熬干,方说睡下。女人先是不脱衣裤,只说和衣而卧。贺根斗此时已是欲火升腾,饥馋难耐,必要缠个明白。又是软言款语,又是鸣咂撩拨。女人毕竟是女人,长久没得男人的百样厮磨,千般抚弄,到那关键时刻,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没经得几个时辰,便被那贺根斗脱光扒净,做成了夫妻之事。

  女人自道姓陈名凤霞,祖上也是书香之家鼎食之户,所以心胸设算不同于村里的俗气女人,极是安守妇道。三日之后,抛头露面。贺根斗对人言是齐老黑的妻妹子,不再把讨饭的事对人说知。一年之后,给贺根斗生下一子。贺根斗终日是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这头说大害自从回村之后,村里前去叩询的人络绎不绝。每说到日月之艰难,生计之困苦,大害往往非常同情。老人语多,言至泪下的时候,大害又极是舍得,张家一元,李家五角,尽将矿上带回的百八十元奉送。因此上村人没有不说他好的,竟将那矿上的歪事,不看做是他所作所为了。朝奉对大害要抬家具一事,起头大为不悦,但到后来,见大害并不急于要他搬出。心想大害做人,较自己展坦多了。良心上的发现,便也主动和哑哑一起,只将桌椅送了过去。另外,哑哑也时时刁空去大害窑里,为大害做饭洗涮。两家人的感情,又因此亲近起来。大害好耍,终日里又和村里的一班少年搅和一起,做了娃娃的教头。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哑哑便做自家的妹子一般使唤。

  年关将至,大害对大伙说:“我在矿上时候,经常偷着打狗吃。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没有肉吃,谁有办法给咱们弄条狗来,打的吃了,这年也算没白过。”大伙点头说对。此事哑哑听说,极是留心。一日下午,她在学校老城脚下割蒿,见两只狗在那里盘旋,忙跑回来,学着狗的叫声,比画着告诉大害。大害一听,便携同几位常耍的年轻人,掂着爿镢,在哑哑的引导下,猫着腰子,悄悄出村。绕到老城底下一看,护城河沟里头果然有两条大狗,一黄一黑,正欲做交媾之事。于是大家立等。只是大害一班男儿看看倒也罢了,哑哑却不必非得瞅个清干。大害心里觉着不妥,但到此时已是无可理喻之事。回头看哑哑,傻目愣瞪,看得出神入化,便有点生气,小声呵斥哑哑道:“把你的鼻擦了,割蒿去!”哑哑没动,大害拽她一把,说:“去,割蒿去!”哑哑惊觉,极是愚木地看看大害,像是不知大害为何训她。听他说割蒿,便割蒿去了。

  大害看狗已联系结实,呼喝大伙道:“走,时候到了。”说完大伙跑了过去,大害说:“打黑狗,黑狗肥,黄狗不成,太瘦了!”那黑狗看这帮人来意不善,便龇着牙低声吼叫着威胁。大害说:“你们让开,我来给咱动手。”说着就是一爿镢。狗一跳,砸到空处。这关口,两只狗一同嘶声叫唤起来,大害急了,也不做那心慈手软之辈,接连又是几下,虽说没有打到要害,但已是到了那不可停止的时候了。可怜这黑狗相交甚紧,一时脱离不开,动作也不灵便,只得听天由命。大害瞅准按稳,重重一下,直打到那黑狗的天灵盖上,登时就趴在地上没声音了。

  黄狗一看黑狗死了,伤感地哀嚎起来,发疯地拖着自己“情人”向前奔去。这一路的血迹斑斓甚是难言,倘若有人将此拍成电影,也是感人肺腑令人眼酸的精彩镜头。黄狗跑到护城河的沟坎上,结连之处方才断开。黄狗回头朝着众人,一腔的悲愤,仰天长啸两声,掉过身,仓而皇之自顾逃命去了。

  大害几人拖着黑狗尸首,绕过村背后,做贼一般的利索,弄到大害家里。支锅煮肉,直忙到半夜,人人分得一块狗肉,高高兴兴地走了。给大害只留一锅肉汤一张狗皮。天亮时,又命哑哑端过去。大家因了大害,都吃得满嘴腥膻。人常说,天上飞禽鹌鹑,地上走兽狗肉,乃是珍味中的珍味,佳肴里的佳肴。到此年关,虽无燃鞭敬祖,却自有一番乐趣。

  那朝奉大年初一,将两个儿子都穿了新衣裤,唯有哑哑,仍是那身寒寒碜碜的破旧衣服。大害看见,心里单是有点不服。心想,朝奉叔重男轻女,太不应该。于是,中午时候,趁哑哑来熬糊汤,硬将一件自己在矿上舍不得穿的劳动布衣服给了哑哑,叫她套上。哑哑接住衣服,欢喜得泪流出来,蹦跳着过去,给家人观看。为母的见到没说什么,为父的却是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两下上来就给扒了,押在柜里,一面对哑哑说:“你一天烧火做饭,穿这好的衣服做啥,大给你抬(藏)起来,等你以后嫁人再穿去。”哑哑不敢说话,又是泪汪汪地到大害这边。大害问:“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哑哑低头不语,只朝灶火那里走去。大害气了,走到朝奉这边院子,喊叫起来:“朝奉叔,你这个人,咋是这相,我予哑哑的衣服与你何干,你给人家娃脱了,让娃蹲在灶头哭哩。”

  朝奉即无此事,也早就觉着在品行上低大害一等,有了此事,更是觉着理屈词穷。这连忙将大害迎到窑里,满面堆笑着说:“你不晓得,哑哑这娃不成,一件好衣服到她身上,三天两后晌,不是这里撕了便是那儿破了,你给她,岂不是白糟蹋了?我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大害道:“破就破了,大年初一,惹娃哭是啥意思?”朝奉说:“你上炕,咱叔侄说话。”大害脱鞋上炕,朝奉女人忙端上来一碗核桃枣子,催着他吃。大害拣起一只核桃,放在嘴里,嘎嘣一声磕碎,又取出来,边剥吃边说:“朝奉叔,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是啥都好,就是为人太细发了。”朝奉辩道:“不是我细发,哑哑这娃,的确是憨着哩,好衣服予她,的确是不值贾。”大害说朝奉:“一件烂衣服有啥值贾不值贾的。婶子,你把衣服取出来,我给哑哑拿过去,要么娃在那面哭得只看恓惶。”朝奉女人看了眼朝奉,见他低头吃枣没有说话,取出衣服,搁到大害身边。大害拿起衣服出来。这日里哑哑不回她家。她穿着这件新衣,在大害窑里玩耍,天黑时又脱下来,一定要交给大害收了。大害接住,看那哑哑欢欢喜喜地走了。

  年关年关,叫人心酸。这一日的经历,让大害陷入了深思。只想村人为何这般穷困,情分为何又这般皮薄。这些问题让他脱不开交,到半夜时竟又如在矿上一般,脑子里像有人喊:“大害啊大害,你亏你先人哩……”如此等等,使他冲动不安,非得动弹动弹不能解脱。他只觉得大势不好。心想在这大年头上,只能闭门静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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