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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27章

  却说大害在大年初一,看哑哑脱掉劳动布衣服,欢天喜地走了,心下非常难受,自试着矿上犯病时那种胡捶乱喊的兆头有了。连忙睡下,思谋着年头这几日万万不得出门生事,给村人看见取笑。因而蜷胸偎体,缓缓入梦。此刻倘若老天有眼,看见大害落得像挨屈打的狗一般,也不能不替他扼腕叹息。

  大害得的这病,说深也深,说浅也浅。此根子又须得从矿上说起。大害起初到矿上,出工干活,下井操作,也是少见的踏实肯干,但自从遇上那麻面女子,忽然乱了心性。你道咋的?原来大害待这女子,与那些淫棍嫖客截然不同,图的是眼头之上解馋。总觉得那女子抬手动足,自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美感。

  一日下午,天还亮着,大害估摸着麻脸女子到了下工的钟点,在拐过山脚的玉米地隐蔽起来。直等到夜半时分,月朗星稀,始见她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大害上去拦住。那女子吃了一惊,问谁。大害低头说,“我。”女子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劫路的刀客哩。”大害道:“不是不是,是我。”女子问:“你想咋?”大害道:“不想咋,想说说话。”女子也不推脱,拣路坎儿坐了。大害随后蹲下。女人道:“有啥话,说说我听。”大害道:“没啥话,单想和你坐会子。”女子冷笑,说:“随我来吧。”说完,起身带了大害,绕过几道沟坡,在一废置的矿洞口停下。女子问大害:“有洋火没?”大害道有,说着掏了出来。女子接过火柴,一根一根划着,照着前面的路,引大害进洞。没几步,便见有一片乱草铺设场合。又擦亮一根,点燃矿柱顶的小灯。看模样此处竟是她常来的地方。

  大害随她对面坐下,油灯之下,那女子麻点已不清干,脸面轮廓也显得分外秀美。那女子说:“你倒是来呀,直目愣瞪地看我做啥?”大害脸红气憋,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又说:“没见过你这种毬人,不理你,你吝的毬打伞哩。理你时,你又毬蹴在肚子里不动势。”说着,竟主动解了腰带褪了裤子,唉声叹气,仰面躺下,单等大害上来做事。

  大害乃童子之身,没见过这等排场。此关口,神情极是窘困,在一旁上牙敲着下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只是想和你说话。”女子却是轻狂惯了的。事已至此,焉能罢手。骂道:“妈日的,没见过你这种男人,不成让俺跑这么远,招引你到这里干啥?”大害站起,做逃状,说:“咱走!”那女子拍打着地上的草,坐起来:“走,走哪?没那便宜!既然已经到这儿,岂能说走就走!”说着便拉住大害,一把摁倒,其情形倒像是要奸大害似的。大害惊恐中由她拽下了裤子,扳过来贴在一处。此时的大害心似雷鼓,咕咚乱响。慌乱间腿间那物勃起,没入汤沟便做饮用之势,黄水洒了女子一肚皮。女子见状不对,照大害一巴掌打过来,将那大害掀到一边,顺手又扯过大害裤子,拭净私处,穿上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害光屁股追赶几步,看人已走远。回头坐在乱草里,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只一气乱骂,也不知骂的谁氏。

  这经历使大害恍然大悟,懂得了男人立身处世的基本道理。又是与那女子纠缠,直弄得自己精神混乱,成了被人传说中的那般情形。回到村子之后,大害设身处地地想使自己改头换面,对世人一律宽厚,誓不做那女子一般的刁顽刻薄。然而,人性的刻薄万古不移,哪能容他一人如此行事?

  说是这大害夜里睡了,胡思乱想了一阵,刚说入梦,忽听到窗外一阵风声,接着又是有人喊他:“大害!大害!”大害听着,翻身惊醒,拥着被子看着油灯飘摇,苦苦想了半日。想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被这心底的暗影追随着,逼得没个躲藏之处。念母亲在世之时,自己在外受了委屈,尚可有人诉说;如今母亲不在,撇下自己孤零一人,好不恓惶。想着想着,竟是独自哭泣起来。哭得不耐烦了,又乱想,想到悲痛之处又哭。此状况持续到五更时候,感觉中实在有些困顿,这才睡下。

  昏沉之中,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叫,这次骂得极是难听,非神仙语言不能形容。大害惊出一头冷汗,臆目睖睁,只见窑里头灯火闪耀,四下里空无一物,又慌张睡下。此番随咋却不能入睡了。

  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窑后又是有人喊:“大害你咋去了?遇上你这蔫毬耷水的东西,叫我咋活人哩嘛!”这次喊叫,来得真切,直出大害意外。

  大害惊醒,扒住炕墙,迷瞪之中朝窑后骂将起来:“喊叫恁咋?许不许老子睡不许了?”骂声没落,只见炕底下立起一个真人。大害惊出了一身冷汗,将梦中的稀奇古怪,全抛到爪哇国里。定睛一看,是哑哑。忙改口问:“你啥时来的,我咋不晓?”

  哑哑吓得手足无措,看他又说这话,稳了神色,指指外头。大害回头一看,天色大亮,日头升起好高。遂想,哑哑是来给自己打点早饭,自己反胡喊乱骂,委屈她了。想到这里,连忙穿好衣服。

  正说下炕,突然听到院子外头一阵脚步乱响,大义一帮小伙子们推开窑门蜂拥进来。没说三七二十一,一齐到了窑后,朝那祖宗的牌位,纷纷下跪,口口声声道:“大害哥,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大害大喜,慌忙上去搀扶,说:“新社会不兴这礼,快快起来。”说着大家都立起来。大害让众人上炕,众人也不推辞,鞋子脱了一地,炕上分头坐稳。法法掏出一个布包,当众打开,说:“没啥好东西,我妈炸的油货,大害哥你吃。”大害说:“拿这做啥,到我屋来,按理我该拿吃货支应你们。”众人说:“你不方便,但方便时,少不了吃你的。”大害点头说是。兴奋之中,也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两元票子道:“谁给咱跑腿,买上一瓶酒来,今日个咱们也热闹热闹。”大义说:“我去。”大害说:“顺便借四贵家的酒壶和酒盅子来。”大义说了声是,穿鞋下炕,小步跑走了。

  这时候灶头的哑哑已将糊汤熬好,盛了一碗端了来。大害道:“咱们一块儿吃,喝糊汤就油货,神仙过的日子,美呀!”众人说吃过了。大害不说再谦让,端起碗吃将起来。一碗糊汤下肚,大义的酒和酒壶也到场了。大害命歪鸡打开酒瓶,一对酒盅两头摆开。待斟上酒之后,大害撇过糊汤碗,由站在炕下的哑哑去洗涮,自己一手执住酒壶,正色道:“今日能到我这寒窑里来的,且都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的,都是我的兄弟。我现在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客人得听主人的安排。现在我给每人敬一盅子,为的是我们一帮人今年里头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众人看大害如此,也都不再说笑,按照年纪大小,人人喝了一杯。乡村少年欠酒,没经一盅子便是辣嗓跳筋,说话都搭不在一起了。最后到大害,自己斟满一盅,一仰脖子便干了。下来场面便是有些混乱了。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围住大害,你敬一杯,他敬一杯,直劝得大害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哑哑站在一旁,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众人一律敬重大害,自是喜不自禁。

  此番喝过,大害已三分醉态,回头看哑哑,便问她:“我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哑哑吓得低下头去。大害命大义从炕角取了劳动布衣服,由大害递给哑哑,命她穿上。哑哑去窑后先洗了脸,回头扭扭捏捏地穿了。站在炕前,大害问众人道:“你们看,哑哑漂亮不?”众人一看,果然清新水亮,如换一个新人,随忍不住齐声赞道:“漂亮!”哑哑羞红了脸,双手捂住朝灶头跑去,不再让众人再看。众人又是大笑。大害说:“嘿嘿,娃还嫌羞。我是看娃可怜,过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得穿。”正说着,只听窑门外有声音喊大害,大害连忙答应,正说下炕,人已进门,是大队部文书根盈。根盈手里拿着一个单子,张口说:“大害你发财了。你大给你寄钱来了。”大害问:“你说谁氏?”根盈说:“你大。”大害摇头,骂道:“毬毛,他能记起我来!”根盈递过单子,说:“不信你看。”

  大害接住一看,不言声了。众人见状,纷纷探过身来观看。看完后啧啧称羡,说:“好家伙,一寄就一百。”大害推开众人,气愤地说:“这都是亏先人的不义之财!我不要,给狗日的原款寄回去!整人的人是他,倒头来做好人的人又是他。完了还叫你朝他三呼万岁!”大义却说:“大害哥,《水浒传》

  上说‘不义之财,取之无罪’,我看你还是收下。”大害憋住气想了半日,终于点头应道:“好,既是这,先收下!我看这样,将这一百元,咱用来接济贫寒!学雷锋助人为乐,你说得是?”说完劝根盈喝酒。根盈推脱不掉,接住喝了。喝完告辞说:“上头大队的章子我盖好了,你再按个指印,到邮电局领取便可。”说完出门走了。一场好戏,就此冷落下来。大害提过酒瓶,看还有半两,一气喝干了,双臂蒙头,倒在炕上。众人见状,忙给递枕掖被,安顿睡好,退了出去。

  这下来正如大害说的,与大义等人拟了份困难户名单,将百元的钱款取出来,按每户二元,分散了去。村人见钱,个个眉开眼笑。都说大害是天底下少见的第一好人。其中有些不该得的,或是送款时不在屋的,便也厚着脸皮,编一些谎话,前来讨要。少不得又惹出许多事来,但大害仍是补了。忙乱六七日。奇怪的是,此倒真应了“舍财免灾”的俗语,大害自试着耳朵根子变得清净许多,不再有撒魔连天的喊叫。

  回头说有柱。姑夫李铁汉带一帮人马,协帮他抢回家具摆设之后,在范家庄窝藏,调养了月余时光。后看势态平稳,又返回村中。有柱这番回来,神色端正,颜貌平和,俨然换做一个新人。遇人问话,见面称呼,常情大理的啰唆话头,只看是说个不尽。起初村人还甚为惊异,开始对他正眼相看。但时候一长,此中的套话老调,不能不十分地讨厌。故人们又拿歪话逗他,诱哄他出格脱轨。特别是见了蒸馍,只要人愿舍予于他,随咋都成。学狗叫,做王八,如此等等,样样来得。但人要哄他一星半点,骗他三分五厘,立刻警觉。此状持续下来,及到儿子长大,姑夫送回村中,与他相伴。受着儿子的挟制,行为才有所收敛。但是隔三岔五,总有一回犯病的时候,因而引出了儿子牵驴教父的闹剧。俗话说,有拦截的江河,没阻断的时光。日子过得好歹,父子俩只是往前混着。快到年关,粮食有着范家庄姑夫接济,暂且可过。虽没个油肥腥瘦,在鄢崮村也算不上丢人。

  却说大年初二这夜,父子俩看戏回来,脱衣睡觉。雷娃到底是娃,心头兴奋,光屁股在炕上玩耍,寻找些话头,说与那痴憨的父亲。父亲在被窝里吱吱呜呜应着,没过五分钟,便拉开呼噜。雷娃没了兴头,只得吹灯睡觉。娃这夜里,也觉奇怪,像是有啥心事,这翻那转,不能入梦。正倏忽间,听见隐隐约约有人敲门。雷娃惊醒,支起耳朵听去,确实有人敲自家院前的大门。雷娃忙点了油灯,那声音此时更加清晰和急促了。于是他摇晃熟睡的父亲,喊道:“大,你醒来,有人敲咱家的门哩!”有柱冷不丁睁开眼,骨碌一转,爬起来听了半日,听见了,说:“娃,快去开门,是范家庄你婆来了。”雷娃忙披好衣服趿上鞋子跑了出去。到院门底下,雷娃站住,问外头:“谁氏?”外头人声音嘶哑,说:“柱儿,快开门,我是你大。”雷娃听到此说,为之一震,惊喜间连喊:“大,快快起来,我爷回来了!”边喊边返身跑回,叫父亲匆忙穿起,二人一起跑到门下,打开门朝外一看,只见黑黢黢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楼底下。有柱推了雷娃一把说:“娃,快给你爷磕头。”那黑影手脚灵活,早已踏过门槛,搂住雷娃,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边哭边说:“我娃可怜的,自生下来,爷便没见过你是个啥模样,快,快,快到屋里,叫爷细瞅一下。”说着松开手,回头要有柱与他抬起带回的行李卷子。有柱一提绳头,吃惊地说:“好重啊!”黑影说:“你甭忙,咱俩来,这包袱一百八十多斤,不是一般人能挪得动的。百十里山路,我走两天两夜,把人背扎了。”说话之间,祖孙三代抬了行李,进了窑门。

  灯光底下,雷娃看见爷是个瘦小老汉,与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英雄形象相距甚远,开初时那欣喜劲头霎时跌落下来。有柱去灶头生火做饭,小老汉将雷娃拉上炕头,一时间又摸又看,问他上学没有,会不会背诵老三篇,如此等等。雷娃头埋胸前,不敢再看他第二眼。因为他觉得爷这人一双眼睛贼亮,直刺得人没个躲闪之处。

  说话间,糊汤热好,老人边吃边与有柱问话。有柱但说到过日子的难肠之处,便一气哭泣。老人安慰他说:“好娃哩,别哭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有柱说:“说起来是这个道理,但这十年里,我们的日子咋过的,你不晓得,让村里人把咱家苛掐(欺负)扎了!”爷又说:“嘿,我的儿,我在监狱的时候,就耽怕你是这种思想认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头咱们爷孙三代得抓紧学习。林副主席指示我们:‘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雷娃听着,又觉得爷不像是半点钟前一见他时的那样,贼头贼脑,猥猥琐琐。坐在面前的,的确是个思想进步、政策水平很高的和蔼老人。看到这儿,雷娃激动起来。这夜里,爷孙三代说说话话,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分头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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