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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33章

  却说每到二三月,青黄不接之季,鄢崮村人的日子,只是难捱。大害几人心却不在这上头。到底年轻。大义打听到结拜兄弟的条规法程之后,大害立刻照搬执行。备足香火材料煤头纸捻,又分人头每人扯了二尺白布。扯不起的,大害承头依簿办足。农历二月初二日,借龙抬头这喜庆时辰,在大害窑里热闹起来。掌事的请了丢儿。大害自觉退居二上,由人家安排布置。先是燃香呈火,摆案设碟把“结义为仁”四字,挂在窑掌上。一十三根红蜡一起点燃,窑里头马上一派通红,气氛显见不同了。再是将十三块白布人人披了,这里头生与死的意思都也有了,极是庄严肃穆。又要根据年龄依顺跪好。三番响头后,丢儿拿出呈文高声念道:

  “皇天在上,土地在下。郭大害一朋十三幼稚,同地同域同乡同里,只因志趣相投,辈属相当,今日在此,欲结同胞之谊。指天是证,立地为凭:从今至后,即是兄弟。兄弟之情,忠义在先;手足之谊,仁爱周全。一方有难,人人授援;人人有难,结伙做伴;生死当前,血溅难关;退步是耻,进步称贤。长幼之间,礼貌有添;名利之上,个个道谦。农用工具,互借互换;钱钞米面,尺码清干。清水长流,日月轮圜;结兄结义,拜弟拜天。一言既出,便成誓愿;违背誓愿,猪狗不算;死有余辜,命送黄泉。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春二月初二日子时共同誓约。兄弟顺次:长兄郭大害;二兄仇外济;三兄容大义;四兄田宝山;五兄邓明芳;六兄任天青;七兄马建有;八兄周玉民;九兄黄二柱;十兄史家来;十一兄龚天明;十二兄田有子;十三兄黄三柱。”

  丢儿念完,众人长喘一口气。下来杀鸡取血,兑酒盟愿。无非是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老话,众人各自又说了一遍。丢儿宣布分头换帖子交白布。一切程式到此才已走完。哑哑早热好一锅煎水,大义卷起袖子,不消片刻将一只鸡收拾利落;也不加姜片大料,只是一把青盐便下锅煮了开来。待鸡半熟之时,众人已等不及了,捞将出来,吃肉喝酒,吆五喝六。一班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从没有这么兴奋。只看是血红上头汗雨落地,高喉咙大嗓子,把窑只要抬将起来。

  这面是一片红火,再看那边一片僻静。那铁腿老汉病愈之后,俨然换了一个新人。腰子弯着,手儿袖着,满脸的麻木呆滞,立在学校门口,也不说话,观察来往行人。对杨文彰,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好得不能再好。话不多说,只撵他回家与婆娘团聚。杨文彰起初不敢,老汉便发狠说:“把你的路走,出事有我。”因此,杨文彰年头倒也捞着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依此看来,世上的侠客义士,总不能让他在朝廷里头显能呈强。此种人物一旦得势,便忘乎所以。有的变作狗,随着主人施怒。有的变作狼,跟着主子为伥。但到那穷困不得势的时候,方才把“侠义”二字顶在头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却说邓连山与贺根斗正背语录,被民兵唤到大队部后,进门没由分说便被吕连长等人一顿拳打脚踢。好在邓连山本人在监狱已学会对付这场面的充分经验,两肘一抬,千难万险都躲过去了,心里尤嫌吕连长等人下手不狠。吕连长回头喘气拉丝地坐在炕上,问邓连山:“你晓得为啥打你?”邓连山马上是一个立正敬礼动作,大声回答道:“报告首长,我晓得!”吕连长道:“晓得?晓得你说!”邓连山道:“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吕连长说:“你熊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日老子就是要治你这个病,看你朝后见人还念语录不念了。宝山,你替我把老熊扇上一掴。让我借机会吸根纸烟。”宝山走上前去,闪了几闪,下不利手。吕连长和栓娃几人坐在炕上看着笑了。吕连长说:“你还报名想当民兵,就看你这么一点脓水还想报名当民兵?到一岸把你的鼻擤利,甭亏先人了!栓娃上,你看栓娃咋务治哩!”栓娃下炕,噙着纸烟,鼻涕耷拉在唇上,把邓连山看了一眼,瞅他没防顾处,一掴把老汉扇到办公桌底下。栓娃说:“老熊胡装,我没用恁大劲张,他就躺下了。”说着又把老汉提起。栓娃吸了一口烟,问:“你准备好没有?”邓连山马上又是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报告班长,准备好了!”惹得栓娃噗嗤笑了,不慌不忙在鞋底上捻灭纸烟把子,说:“准备好了就好。”正说动手,叶支书带着黑有进来。

  叶支书眼圈微红,像喝了酒,态度也和蔼。叶支书问:“嗨,你们这是咋哩,打老贼做啥?”吕连长说:“又照壁下胡神呈哩!”叶支书道:“这样说来该打。栓娃你打你的,甭叫我们的事把你耽搁了。”叶支书说完上炕,借过吕连长的一根纸烟,对了火,说:“黑有他舅从县上来,遇到门口,非拽到窑里喝两盅,说是黑有想当民兵。”吕连长说:“这几天报名的人多,这不是宝山刚才寻来,我测验了一下。”叶支书问:“咋相?”吕连长不说话。叶支书看了看立在炕下红着脸的宝山,说:“娃还碎,再等上一两年。宝山你说?”宝山眼泪急出来。叶支书温和地劝他说:“你积极靠拢组织,这很好!起码比你大有出息。只是你还年岁还小,明年叔保证让你当民兵。你先回去,明年再来,成不成?”宝山憋住没哭,心心念念出了门。

  叶支书转身对吕连长说:“现在想报名当民兵的青年人很多,咱们要适当控制,不要轻易给人答应。下一步,咱得把民兵连改编成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县上就这么着办了,咱也得把工作做在前头。吕连长你说如何?”吕连长点点头。这时只听地上磕踢撂嚓大响,是栓娃眨眼的工夫又把老汉打倒了。叶支书没在意,说:“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刚才我和黑有他舅谝了一阵子。”黑有说:“老汉头磕到桌棱子上,出血了。”叶支书扫了一眼,继续说:“就是毛主席的话,不整不行了。你想想,中南海里头,都有人在毛主席身边安装定时炸弹,这还得了?”吕连长说:“就是。”叶支书又说:“县上这几日大字报都贴满了,一帮学生冲击县政府,把县长宋志英只要往出抬哩。”叶支书还要说啥,炕底下邓连山捂着头,嘿嘿哈哈喊叫个不停,栓娃追着打,弄得声势实在太大。叶支书说:“你们声小点!”邓连山立刻自觉下了。叶支书回过头来说:“栓娃你先住手。”栓娃喘着大气,走回来坐到炕沿上。

  叶支书说:“邓连山,你监狱蹲了十几年,咋还本性不改呢?你说你在照壁底下神呈啥哩?”邓连山一边掏老花布手巾捂血口子一边说:“我只是想给乡亲们念几条毛主席语录。”叶书记说:“你没想想,毛主席语录是你这种人念的吗?打你,你说冤不冤?”邓连山说:“不冤不冤。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们叫我来,这说明我对人民犯有罪行。你们越恨我,越打我,越是对我的改造和帮助。不冤不冤!”一席话说得叶支书和吕连长都笑了。叶支书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真是没有白蹲,只是你老狗日的口口声声地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今日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邓连山手捂伤口敬不成礼,但是来个立正动作,大声答:“是。”立即碎步紧跑出门。

  这时,只听一个碎娃的哭声从院里传来,那娃说:“爷你咋了?”邓连山道:“没咋没咋!”碎娃是那雷娃。雷娃朝着这边窗口骂道:“谁打我爷我日他妈了!”栓娃一听,便要动势出门。叶支书说:“娃娃家,嗷叫嗷去,甭在意。”一会儿,听那爷孙俩的声音远了。

  叶支书解开领口,神秘地说:“吕连长,我给你看个稀罕。”说着掀开衣襟,衬衣里头亮出一枚红哈哈的毛主席像章。吕连长是又惊又羡。想摸一下,叶支书不允。叶支书掩好衣服,说:“你晓我在哪劫下的?”吕连长说:“不晓。”叶支书神秘地一笑,要下炕。黑有说:“从我舅手里刁(抢)下的。”吕连长忙问黑有:“你舅还有没?”黑有说:“从县上回来只拿下这一个。”吕连长道:“我不信!”叶支书说:“真的,就这一个,还叫我硬给劫来了。”说完扬扬得意,先一步出门走了。吕连长回头说黑有:“还想当民兵,当个毬!毛主席像章咋不想着我?”黑有连忙辩解:“我也不晓我舅有这东西,人家两人喝着酒谝开了,一谝便把像章露出来了。”吕连长不得已而求其次,说:“叫你舅下次来给我也带上一个。否则你就甭想当民兵。要当拿东西来!”黑有边随吕连长往出走边应道:“这就回去给我舅说。”说着,看栓娃锁好窑门,一同走路,各回各家。

  邓连山掇着孙儿雷娃,溜着墙根格格颤颤向家走。进了院子,把那大门二门一发闩上,炕上一坐,先让雷娃从被角里揪出一把破絮子,当即烧成黑灰,在伤口处按了。一切收拾稳妥,邓连山这才卧在炕角,哼哼嗨嗨失唤。雷娃围在一旁坐着。看爷这么难受,把大队部的那般狗头,恨得咬牙切齿。待爷缓和,说:“爷你甭管,再过二十年,我长大了,把打你的乃人杀了。”邓连山一听这话,骨碌一声翻起,当炕摁住雷娃一顿暴打。也不顾娃是咋么号叫,只是寻疼痛处下手。小雷娃活了这么大,尽管备受欺凌,由人低看,皮肉却一往平安,没经过这等蹂躏。再说了娃的说法,乃是娃的一腔正义。普通人家子女,哪能有此等志气。这痛楚与委屈,一口咽不下去便背了过去。邓连山起初只顾解恨,打得满顺手。突然听不见娃号了。翻过身一看,只见娃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浑身搐得。邓连山慌了手脚。掐住娃的人中,半晌方缓。娃睁开眼,一声“妈呀——”,叫得邓连山竟悲痛不已,搂住头哭将起来。

  有柱回来,看这一老一小睡在炕上,遂装出一副人样,说:“大天白日也不说做个啥,天还不黑两人却睡开了。”上炕去抚摸雷娃,雷娃没答理他,由他自己取了蒸馍,到村头看人胡编排去了。有柱一出门,小雷娃不知想起什么,小声又抽泣起来。邓连山看实在是把娃心伤下了,这又把娃扶起,靠住被子,给娃端了一碗煎水,拿了一个蒸馍,伺候娃吃喝。说起来这都是监狱里的老一套经验。这老一套经验即使到了自己家里,仍然是如此灵验。娃吃完喝完,情形便大好了。

  邓连山问娃道:“也强下了?”雷娃脸背一边,不说话。邓连山长叹一声,说:“好娃,你还碎,你不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历史上与党和人民为敌的人,都没好下场。甭说刚才你那态度,就你那几句话,放公开场合,都够枪毙的条件了。爷打你,是对你的关怀和爱护。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怎样才能保证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不犯错误,或者是少犯错误呢?这就是说一切都得依靠群众,遇事向群众交代。你不预当依靠群众且不说,而且扬言杀人,看你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好娃哩,日后你得抓紧学习毛选了!思想上不要求上进,是非常危险的。不过,你发展到今天,与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这多年不在家,顾及不到你和你大的政治思想教育,以至于将你父子俩耽误到今天的局面,动不动就嗷人,说些违背政策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说啊,咱们日后得制定一些咱家的学习规程。比如说,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请示。晚上呢,咱也不轻易就睡下,咱也利用睡前这一段时间,立在案案前头,恭恭敬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我们监狱,也就是我临走之前,人家已经实行了一个月了。回到咱村一看,咱村还没动势。这种做法效果好得太太,你不信,一个月过后就见成绩了。到末了,你一夜不汇报,一夜睡不踏实。这就叫养成良好的习惯。习惯成自然。监狱里把这叫早请示晚汇报。我看这次咱走在咱村社员的前头,时候一大,自然咱就能先人一大截子。也许一开始党和群众还不能理解我们,但是我们只要自己不灰心,总有一天,党和上级领导会晓得,我们的的确确是心向党,紧跟毛主席的。你说得是?”

  这一席话的确是娓娓动听,正确客观。把雷娃娃听得频频点头。雷娃说:“在学校我老师也这相说的。”邓连山笑道:“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爷哄谁也不能哄你得是?我看咱爷孙几人,第一条,明早便到镇上买主席像。在咱窑门前,先把请示台建立起来,然后再把你大一块儿拉上,就按人家布置的安排。第二条,你和你大二人都得先将老三篇背个滚瓜烂熟。迟背不如早背。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仍然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毛主席是神,你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个你日后自会晓得。总之,目前咱爷孙先将这两条初步的目标实现了,你说妥否?”雷娃点头说:“能成。”于是爷孙俩下了炕,趁着天还没黑,打扫起来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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