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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34章

  大害一班人马,直闹到月朗星疏方才散去。人去窑空。大害始觉心头松下。筹备多日,今夜才算万事大吉。呜呼喊叫了一天,口干舌燥,想起锅里有熬鸡的剩汤,便拿了碗,走过去,揭开锅盖看,立即叫苦不迭。你晓怎的?原来这班贼人,吃掉鸡肉,咂干白酒,用完果子,竟是连同锅里的清水鸡汤,也一同喝光了,你看气人不气!大害无奈,盛了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也不说打扫这逸马的滩场,上炕睡了。

  悠悠忽忽,只觉到了一个地点。这地点四岸漆黑,自己只能摸索着前行。又试着自己头磕在什么地方,甚为疼痛,伸手一摸,是根木头。大害忽然明白,在矿井底下。此刻,一没灯二没亮,一阵恐慌袭上心头。矿井这种地方,大害焉能不晓其中的厉害!想到这里,大害忙不接点,四条腿扒拉着往前赶。走啊走,累得大害是嘿煞大喘。摸住一块石头,刚说缓步歇息,前头却见出现一道光亮。大害慌忙赶过去,离打远,看见一盏油灯底下,四条大汉围着一张木桌喝酒。这四人扬腔撇嗓,抬手动足,一律像在演戏。大害仔细端详,统势觉得面熟。正纳闷,其间一位朝他立起,拱手念道:“在下叶金发,鄢崮人氏。只因我为官清廉,救助贫困,心底太善太直,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关押在此。我苦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心想,何方恶人,这等厉害,连大队的支部书记都敢关押。正思谋,其间另一人立起,接住道:“在下王朝奉,鄢崮人氏。因我儿女众多,生计艰难,一贯勤俭节约,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扣押。我惨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心想朝奉是哑哑她大,无论咋说也算好人。何方恶人竟这等无礼!正欲发作,其间一人又立起,朝他拱手说道:“在下王富堂,鄢崮人氏。只因我待人宽厚,热爱劳动,农田活计不敢松懈,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看押在此。愁也,我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看到这里,忍是不能再忍。富堂老汉虽然纵妻行奸,人品很有问题,但究底是老实人。何方恶人,连这等老实人也能放过?又要发作,却不想旁边一人拽他衣袖,说道:“先缓,看最后一人咋论。”只见最后一人摇摇晃晃立起,腿子不硬,胆气亦不足。大害一眼认出是栓娃那贼,于是朝栓娃喊道:“狗熊栓娃,你倒是言喘啊!”栓娃泪流满面,拱手道:“在下刘栓娃,鄢崮人氏。只因我身为民兵,认真放哨执勤,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逮捕在此。我瞎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想,像栓娃这等人物,给人当狗使唤,救他不救他,无关紧要,先关押他一段日子也好,等何时想起了他,再救亦不为迟。可怜的倒是他妈,亲儿关押在此,又该如何煎熬。如此想来,这些人,该救谁不该救谁,还真得费些脑筋。动脑筋这等事,却不是他大害的专长。不过想深一些,这些人随咋都是乡党,面对乡党,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负于这一方水土?咋论也不是他大害的为人与做派!

  正想着,却见油灯背后不再是先前的四五个人,鄢崮村的百姓,一张张熟悉的脸面,都摞在里头。大害振臂一呼,道:“栓娃留下,其余人跟我走!我就不信谁这么大的狗胆,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鄢崮村男女老少头头脑脑都关押起来,走啊!”大害也不明白,此时他为何将一村人都要搭救,却单单不能放过栓娃。不过事已至此,该想的也不能细想了。大害只觉自个儿慷慨激昂,背后乡亲们的脚步声震得山响。这时只听叶支书边走边对身边的社员们说:“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咱村里这一茬青年,排头数去,就看他是个人物了!”大害心头又一震,回头撂下一句话:“叶支书你甭担心,今个由我将你们领出这黑胡同,但遇上恶人,你且看我,我不将他的子(卵子)捋了才怪!”叶支书感动得啼哭,舌舌喋喋说道:“听说你至今还没媳妇,你甭慌,等出了这迷魂阵,这事包叔身上!”大害回头与叶支书说道:“咋能乃相?我大害救你和乡亲不是图的乃事。咱们闲话少说,快朝前走,矿井里头我比你们熟悉。”说着又招呼乡亲们道:“大家伙儿都听着,路面不平,脚步踏稳一点!”说完,大摇大摆地领着大家朝前走去。走啊走,也不知走到哪里。朝奉叔说:“大害啊,恐怕有路线问题哩!”大害道:“啥路线问题?”叶支书从旁说朝奉道:“说那些多余话做啥哩嘛,跟上大害还会有错?”

  众人都悄声,又是稀里通隆加紧脚步往前赶。这时拐过一道弯子,前头哗的一声大亮了。众人当即欢呼起来,把大害撇下,个个驴抢马夺地朝亮处冲去。大害紧喊慢喊制止不住。众人刚探头,果不出大害所料,纷纷扭头回跑。大害问咋,朝奉叔说:“那恶人就在洞口把门,支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单等我们出去后,却好斩尽杀绝。”大害埋怨道:“看,把事情弄瞎了吧!我对你们反复讲过,不能随便乱跑,你们不听指挥,结果让敌人察觉!”叶支书在一旁也嘿吼起来,吼过之后说道:“不是我说,大害这娃办事,比你们这些闲人稳成多了!谁要再不听命令,我建议当下就把他斩了。这是军令,大家都甭含糊!”

  大害只觉关键的时候到了,也拿了架势,扫了众人一眼。众人头耷拉在胸前,个个臣服,人人认错。大害志得意满,不再说啥,扭过头大步流星朝洞口走。一出洞口,立刻认出是槐树峁一片山顶的地方。一棵大槐树下簇拥着一拨人马,为首的人身披战袍,头戴盔甲,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其人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军师,羽扇纶巾,风姿飘然。其余人物也完全按照《水浒》中的起义部队装扮。那军师看见大害,指住道:“叛贼大害,还不快快投降,等死得是?”大害一听这话,十二分地耳熟,仔细一看,那军师不是别人,正是同村的丢儿。大害一惊,暗自道,我们一班人马早想撺掇他一同聚义,不料他竟随了旁人!既然是这,脸面是不再顾全了,你死还是我活,非经一番恶斗不能分晓。想到这里,低头寻家伙,只见大义一班兄弟立在一边,早就明火执仗准备好了。大害喝道:“把我的家伙拿来!”里头说:“好!”紧看黄家二兄弟抬了一件大刀出来,大害一把夺过,竟十分趁手。就势抡了几个套路,两方人马都看呆了。刚说歇下,只见敌方领头走出阵来,双手一抱,客气说道:“大害贤侄,没见日子大了!不是你这一身的好武功,老叔焉能认出是你!也不知你何时拉起人马,做起这等生意?”大害将说话的贼首一看,好家伙,原来是贺根斗这狗日的!也不知贺根斗啥时候惹下了他,大害只气得怒发冲冠,抡起大刀赶了过去。贺根斗一看不是对手,一面招架一面后撤,口中叫道:“贤侄先缓动武,听叔把话说完!”大害却是好战,厉声喝道:“还有啥毬说头,你不拿刀我却要动手了!”说完抡起大刀,排头砍将过去。这时只听又有人从旁叫道:“休得无礼!”大害定睛一看,是丢儿摇着扇子,上来劝阻。大害道:“你甭管,闪开地皮,叫我把狗日的给剁了!”丢儿不慌不忙道:“你先撒手,听叔说完,不误你事。”大害只好歇下,将大刀扔在一边,极不耐烦地听他编排。只听那丢儿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大害啊,乡里乡党,也不问青红皂白,立眉子狰眼斗得死去活来,你说为咋!历史上所有的大战,笼统说来不都是为了胜负二字?为这胜负二字,只苦了多少天下百姓?又误了多少年轻俊杰!以贫道之见,咱不如另择一个方子决个高低。正好,你根斗叔这里带了副花花(纸牌),咱们就住这面石板,你叔侄二人抹上一番,谁赢算谁厉害!”大害心想,即使抹牌,也不见得我就会输于他。再说自个儿在矿上也学了几手,正到显示的时候。不过,内心还是对根斗这贼有些不太信任,补充道:“不准偷牌!”贺根斗老实说:“叔赌场一辈子,不说名声多大,却落得个正派,不信你四邻八乡打问!”说完,绾起袖子,就住石案抹了起来。大害抹齐一手,就觉出自己瞎牌了,急得浑身大汗,正不知如何发落,这时候只听一声枪响,贺根斗血头烂面,扑倒在石案之上。大害自吃惊不小,扭头一看,只见吕连长带百八十人,携枪掂炮,从山下呜呼喊叫着冲上来。大害机灵,忙躲到石案下,只等大劲过去再作主张。这时山根底下人喊:“大害同志,我们是投奔你来了!”一听这话,大害松了口气,立了起来。没咋等候,吕连长一班人上了山头。叶支书道:“吕连长暂缓,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大害心头只喜,暗自道,“倘若这次与大义一班人将革命搞成功了,鄢崮村的事情,干脆就交给叶金发分管,他这人总的看来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看看身边大队的人马,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山摇地动。一个忽闪,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天色大亮,嘴里吸溜几吸溜,只道好梦一场。

  说是那庄周梦蝶,一时间不知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大害起身穿衣的时候,见哑哑端一碗苜蓿疙瘩走进来,搁到炕上,笑着出门走了。大害一看,只道是多年没有吃过,稀罕得不得了,刚说端起吃了几口,只听墙头那边撒魔连天喊叫。听是哑哑,慌忙披起衣服,赶了过去。

  进门只见哑哑卧在院当间,披头散发,唇上一道红茬往外渗血;眼泪鼻涕拉成一把,身边一只空瓷碗,苜蓿疙瘩洒了一地。大害说:“你走路不看路,自个儿栽了,哭得恁咋?”大害这说,哑哑哭得更厉害了。大害有点生气,又说她:“看你,十七八的女子了,这哭恁号,不嫌难看!”哑哑一听这话,咬住青唇,稍微忍些。大害大声说话,其意思也是叫窑里头人出来问清事实。不料今日却奇怪,一窑人没声没气,关住窑门里只不见喘。大害自个儿只觉进退两难,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于是乎也只好亲自动手扶起哑哑,替她将身上土给掸了。

  这时,听窑里王朝奉骂道:“妈日了的,吃顿饭都不说安然,尻子不着实。你跑啊跑的,猪老婆跑圈(寻仔)哩嘛!”大害一听这话,面朝窑门接茬说道:“朝奉叔你咋是这相,这是你女子,你嗷得这么难听,不怕旁人笑话?”朝奉说道:“把这号没屁眼的女子,死了倒静然!谁看着恓惶谁领上去,我不问他寻人。”大害忍气为笑,边笑边说:“看把你大方的!试问村中老少,你朝奉叔可是这起手?”大害话音刚落,只见哐啷一声,朝奉从窑里走出,气煞煞地指住大害道:“我说大害,你算毛蓝还是鸟绿,我屋的事,要你跑过来指天画地?我起手不高你起手高?你起手高的连顿饭做不了,把哑哑支派上使唤?”

  大害正想解释,旁边却杀出一人,替他说话。大害一看是歪鸡。原来歪鸡早晨起来,便寻大害解闷子。进窑没寻着人。一听隔墙的声音,知是大害,慌忙赶过来,立在一岸看了半日,只见朝奉将大害不做好人,还骂个不歇。这气愤不过,冲将上去伸出细胳膊,揪住朝奉骂道:“你老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大害哥一心为你,你把好心当了驴肝肺,还嗷我大害哥哩!狗日的你今个不给大害哥回话,看我不收拾你狗日的!”说完抡起胳膊就要打。大害是一边感动一边上去拖住他。暗自想道,歪鸡这娃能如此仗义执言,可见这一朋兄弟没白结拜。于是说:“歪鸡咋是这相?这是啥事嘛,用得着你擂拳动腿的!”说着便拉到怀里。

  朝奉一看这相,又冲歪鸡骂开了:“你想打人?你去问问你大,看你的脑脑长圆没?想打人,把你屋家谱朝前翻上十八代,看看生出打人的下家没有!没想你小驴日的今辈子给我疯了,预当打人了,好家伙!”大害道:“朝奉叔,我已经拖开了,你也就再甭嗷了,咱和和气气,啥事解决不了嘛!”朝奉道:“你们一班弟兄单是要打人哩嘛!我蹲下,把你们或多或少都叫上来打啊,我老命今日个是不想要了!”

  歪鸡仍是不善甘休,挣着身子朝朝奉道:“打你不如打个狗去,打个狗还能吃肉,打你有啥使处。”大害看歪鸡太过头了,连忙喝住:“少言喘些,你也太没家教了!朝奉叔不论咋说都是咱们的长辈,说话咋没个大小?”说着拉了歪鸡,一同向自家这边院里走。没过半个钟点,弟兄们都来了,一听歪鸡缘说,个个气愤不平。人人都恨自个儿来晚了,没给大害哥帮上忙出上力,都说:“我们都在场,吓死他老狗日的!”大害说:“诸位兄弟听着,这事不能这么说。我们一朋人结拜兄弟,不是为了打捶,而是为义气二字。要是乡亲们都怕我们,那说明事情就瞎了。我们成了危害乡里的土匪。”众人一听这话,心悦诚服。只说大害哥看问题,的确是与一般人不同,既深又远。停了会儿,大害从怀里掏出五块钱,要大义代他送过去,给朝奉叔补偿,就说兄弟们莽撞了,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众人一看这相,心咋想没说出来,面上只得赞同。此时弟兄们都觉着,大害无论咋说咋行,都是高人一等的正确。大义十分痛快,接钱便过去,好像在他这一拨人眼里,五块钱的大票子不是钱似的。

  自此,大害也不再和朝奉轻易往来。哑哑但要帮手做饭,大害总是好言规劝她,让她回去。那哑哑有时还听,有时只看是不通人性,非要加手不可。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害也着实是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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