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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45章

  却说在照壁前出现大字报的当天,学校里也出了一件邪事。人们只见杨文彰咧着大嘴喊着口号,带二三十学生冲进赵黑脸办公室,揪着老家伙便要批斗。此时,与校长正在研究工作的老师纷纷站起来制止,指责杨文彰道:“你已经是定了性的反革命,有啥资格出来斗校长?”说罢又去劝学生:“你们快回,千万甭受坏人挑唆,引起群众斗群众!”双方拉拉扯扯不可开交。此时,突然跳出一条大汉,棉衣一脱,大声喝道:“有种的上来!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妨碍革命师生的革命行动!”

  大家定神一看,是学校打铃做饭的张铁腿老汉。此等人物谁敢惹他?于是再没人敢言喘了。杨文彰领头喊过:“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喊了几句时常口号后,便将校长押到大院外头。

  一群学生娃随着抬上来一块黑板给老校长脖子上挂了。黑板上写着:修正主义分子赵文忠。杨文彰满院喊叫,招呼各班停课,参加批斗大会。随后是锣鼓敲起来了。众人一看,教师里竟不只杨文彰一人张罗,王进堂刘孝义史丰发几位老师,也跟着跑前跑后,将一个匆匆闹起的批斗大会,搞得是井然有序。杨文彰首先宣布道:“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亲切关怀和指挥下,我校革命师生通过共同努力,冲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层层封锁,于今日正式宣布成立鄢崮村小学‘满江红’造反队!”说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铁腿老眉式样站在显赫之处,也一起跟着喊叫,其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戏文里头对主子一门忠孝的武夫。喊过,杨文彰又口若悬河义正词严地历数了赵黑脸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种种罪恶事实。此刻的热闹,单这样叙说不能清干。俗话说,不在场上,不知模样。你看平时一声不吭一味谨小慎微的王进堂老师,也像吃错枪药一般地闹腾起来,即就不难猜测这五王六猴这踢腾的为咋。总之是贺根斗说的:“革命起来了!”

  这夜,季工作组将杨文彰召见到富堂家西边窑里。杨文彰敲门,季工作组说:“进来!”杨文彰跨了进去。因不知此窑有个陷地的趋势,一步踏在空里,差点跌了一跤。慌张间眼镜掉落,杨文彰机警,两手托住,戴过,这才与炕上的季工作组说话。

  季工作组在灯火底下,一脸的慈祥温善,询问过杨文彰这一时的情形和有关“三忠于”“四无限”等方面的知识,只觉杨文彰回答得贴贴切切,不温不过,一发有些看重他了。随即让到炕上坐好。季工作组又问:“你屋是啥成分?”杨文彰说:“季站长,这是我今后亲自要对上级领导和革命群众解释清楚的大问题。说起来,我也应该是贫苦出身,旧社会里,我妈给杨家庄的杨财东做奶妈子,把财东的娃育到三岁上,冷不防,出花花把娃给死了。杨财东勒逼我妈还人。一年后,生下我,育到两岁上头,就把我亲妈给打发走了。我亲妈此后死得很可怜。四七年大旱,要饭时,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为了看我,因一碗饭,且看死不了呢!财东怕我将妈认下了,不让我妈进门,撵出村子。我妈守着破庙不走,就这相给饿死了。这些事说起来我就想哭。我后来的妈,人也晓是地主婆,把我确实对整扎了。我自小就和她作斗争,一直斗了几十年。因此,人说我是地主出身,但并不晓得我的实际出身。可以说,自小我便仇恨地主阶级,自小我便与地主阶级作斗争。确确实实。我当时恨不能拿绳子将那贼妖婆给勒死,或是拿把刀从背后朝挨毬的捅上一刀!你不晓得,小时候有一次看她给我钉本子,镰刀在桌上搁着。我看她低着头,脖项长长地露着,心就想,把她杀了。结果我乃地主爸一声咳嗽,进了门,没成事实。”季工作组立即截住道:“这说明你对阶级的人恨得还不够深,对我们党的斗争哲学理解得还不透。只是能看得出,你早有所觉悟。这一条很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何况你本人的情况,也很特殊。近日你给组织上写个书面材料,让组织晓得你的实际情况就是了。”杨文彰感激不尽,连连点头说:“季站长,今黑回去就写。写得不合适的地方,你给我修改一下。这多年,我一直是向往进步,但由于不懂政策,一直是摸不着门门,弄不弄还犯些错误。如今季站长你指挥着我,我本人是立志革命,一力向上,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交给党,党但说要我咋,我立马执行,绝无二话!”

  季工作组宽慰他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要求进步,这大家都看得出来,关键是要持之以恒,不能松懈。不客气地说,像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时不时还有个动摇性。核心的问题是,要从灵魂深处晓得,在忠于毛主席的同时,还要贴紧工农群众,与工人农民打成一片,紧随他们的脚步。这样走下去,一般说来不会犯啥错误。”杨文彰道:“这话说到我心里头去了。前些日子,天黑睡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我这一生的遭遇,所走过的道路,想着想着,只恨得是要哭。我心里说,文彰啊文彰,你这一辈子活得咋这么窝囊呢?人家都喜气洋洋,而你埋在这黑窑里头恓恓惶惶,这到底是为咋?通过几日来的革命行动,特别今夜你这一席话,我心里头立马是通彻大悟,一下子全部豁亮了!”季工作组赞道:“这就是林副统帅说的,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杨文彰得意地晃着脑袋,心领神会。季工作组满意地笑了,说:“事实上真正谦虚的知识分子,我们党还是十分喜爱的。关键是有些知识分子,肚里有一点学问就骄傲起来,将工农群众不看在眼里,自以为了不起,甚至连党和毛主席的话都不听了。你说,如今这世界上,有谁能比毛主席的学问更大?有谁能比毛主席的头脑更聪明?”杨文彰道:“那是那是,毛主席这种样的伟人,全国上下再没有的,谁能和毛主席比?他吃了豹子胆!且不是说的耍哩!任谁都得服,不服不行!”

  富堂女人进窑。看两人说得对辙,喜姿摹合地道:“两个有脑子的人遇到一搭了!”一语说得季工作组与杨文彰大笑。季工作组笑过道:“这年头谁没脑子?都有脑子!关键是我们将脑子用在革命的大事上,有的人将脑子用在家常小事上!”富堂女人佯装恼怒,炕上一坐,道:“你是说我吗?没说没我,你们今夜连煎水都没有得喝!”季工作组连忙偎上,一拍她的肩儿,颇有几分狎亵,说:“谁氏说你?你难过啥哩嘛!”杨文彰也一旁劝说道:“你的革命行动,组织上晓得,你把季工作组前前后后这么着服侍,村人谁氏不晓,谁敢说你想的不是革命的大事?”富堂女人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季工作组却拉下脸来,不再像刚才那么高昂。

  接下来,杨文彰说了些无关紧要之事,又与富堂女人谝她的娃娃上学如何。最后季工作组道:“隔几日鄢崮村农民造反团就正式成立了,到时候你们将学校‘满山红’造反队带来,鼓鼓士气。”杨文彰点头应下,知晓该走人了。

  这面却说,连日来大义一班弟兄在碾麦场里铡草,没有像往日那般清闲,这可冷落了大害一人。大害一人坐在屋里,手抚书卷着实无聊,便饱汉不知饿汉饥地萌发奇想,道:“众弟兄们都黑水汗流地做活,而我独享安闲,日子一久,倒不说自个儿成了那书里写的公子王孙的做派,疏远了弟兄,却万万不该!”想到这,撇下书本,自去碾麦场一起干活去了。你晓咋的?原来大害户头如今虽然在鄢崮村里,享用的却是县民政上的劳保补助,干与不干,都有他的饭吃。

  一天上午,大害与弟兄们在麦场里正干得热闹。突然只听见场东岸的土墙外头有人喊,大家回头一看,是根盈手里晃一张纸,在喊大害。大义笑道:“汇款又来了!”大家一听这话,欢呼雀跃。铡草的松了铡把,清场的撇了扫把,纷纷跑过去争抢。最终还是歪鸡手脚利落,清鼻吊着嘻嘻笑着拿了过来。大害接过一看,是信,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当着大伙的面扯开,灌了一口气,取出信来读。读着读着,众弟兄们只看见大害面色严肃起来。大义问:“你大说咋?”大害将信绾成个蛋蛋,裤兜里一装,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没啥,把老贼让人家关起来了!”歪鸡不懈,问:“你说谁氏?”大害不回答,又朝手上唾了一口,拿起架势,说:“嗟,叫我给咱押铡!”众人见状,无话可说了。一同拼命地干起来。

  这一上午,不用人催,人人挣得屁淌,个个累得尿流,把往常一天的分量都铡出来了。弄得入草的朝奉跟不上趟,一边不停地喊:“慢慢,慢慢,刀客,跟上你们干活,把我老汉规(整)扎了!”下场的时候,一班人歪歪斜斜搭肩搂背地朝回走。

  路上,大害突然一笑,道:“我早就想把老贼给办了,果不然,如今有人拾掇他们这一班贼人了!”众人有气无力地跟着一笑,打岔说:“真他妈日的像过夏天,单衫子都只看穿不住了!”说着分头回家。朝奉后头还叮咛说:“下午早点来!”

  大害回到窑里,看哑哑正在灶头填火,二话不说,上炕歇息。哑哑下了馇子,又赶忙掩了门,过去做自家屋的饭去了。此时大害懵懂之中,只试着裤裆里头奇痒,顺手一摸,睁眼一看,只见手上爬了好几只体肥个大的虱子。想来这一冬天,棉裤里也不知养活了多少害虫!也因为热,迷迷糊糊地将棉裤蹬脱,拉了一条单子盖住下身。

  外头是毒哈哈的日头,里头是安安静静的大害。这一觉,睡得是半晌不醒。似乎要把几年来的困乏都解脱了似的。大害睡着睡着,觉着有人在自己腿畔摸索,接着又摸到自个儿的那朝硬的东西。大害蒙眬中一惊,心想这是谁氏,与自己逗耍哩。没在意,只迷糊着推了一把,又睡过去。停了一刻,那只手又来。大害此时倒有些清醒。微闭眼帘,听那喘气,却像是个女子。这才有些怕了,既不敢动,又不敢喘,只等看咋。那只手十分柔顺,凉生生滑溜溜地在他的龟头上卵泡上抚过来抚过去,抚得他心神飘荡,体态忘情,舒服得不能再舒服。这期间,大害竟也明白了八分。你说大害既是三十出头之人,那场面虽没试过却也经过,啥不晓得?但他多年来维就维的这一身的正派,单怕落个地痞流氓的名声。如今事在眼前,此等滋味,叫他做又不敢舍又不能,进退两难。随想那水浒里的好汉,个个把女色看得轻贱,且不说这女子是如何的憨大如何的可怜,在旁人看来情形上倒似自家妹子。自个儿今日如若违了,岂不是坏了他一世的德行?弟兄们又如何看他?想到这,愈是无法睁眼,徒增一十二分的羞愧,只捱着那手的挑逗赶快毕了。逗着逗着,期到最后,只觉它似老牛的舌头,潮湿且温润地在心灵深处的痒肉上忘情舐吻;又似荒野的刀客,在你没有设防的地方掠夺你经意的宝贝,人的本儿,人的根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轻重缓急十分趁手。大害终于把不住了,只觉腿根子一酸,像是来了一股旋风,将他连人托起,随之在一派漾漾浑浑的震荡里与它搅作一团,慌张间喷射了出去。那女子哎呀一声,拔腿跑了。

  你猜那摸摸揣揣的女子是谁?是谁,且说是凡常心性之人做不出这种勾当。你说哑哑这女子,自生下来便被鄢崮村人看做是动物一般,统势没感觉过做人的滋味。也不是说她能感觉到什么。哑哑在感觉痛苦方面,是块愚顽的木头,这方面鄢崮村谁也不如她!这不在于她如何卖力干活,场间地头像一个小子。也不在于她的鞋底纳得有多硬实,可以拿到全公社的妇女鞋底比赛会上夺冠。而是因为她干干脆脆是个哑巴。你想,这年头人们为扑腾点钱物吃食,恨不能脚底生风腋下插翅,谁愿意凭空忍受一个呜里呜啦说不出话的哑巴的煎熬?你再看看她那父母是如何待她!十七八的女儿家了,搁大户人家那是招不得惹不得的金枝玉叶,噙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防跌了的掌上明珠。哑哑是个什么东西?是他们灶头的使女,田头的奴隶,他们的杀气筒。他们在外头受气,或是心底里有何不平,回家便看着哑哑不顺,不防顾上去就一顿暴打,像是打心中臆想的对头一般。也许世上就得有哑哑这号人,否则为父的王朝奉何以显示一家之主的威风?正如这个时代里一眨眼工夫便搞出一些阶级敌人对整一样,不搞这便不是马克思的斗争哲学了。无产阶级本来就一无所有,但不搞斗争哲学的无产阶级再干什么?这花红世道耍了多年,不就这一点障眼的法门?其所以那知世明理的真人都隐居乡野,吃糠咽菜而不为世用,也不是没有缘故。道理是这,苦就苦了铁痴的哑哑。她成了寒号的鸟儿,雨里的花儿,任凭这人世间风雨的摧残。也许只是大害回到鄢崮村后,哑哑才破天荒地感受到处世活人的温暖。这温暖在平常女子身上那是裁来的衣衫一般,鲜亮一时便脱了。搁哑哑身上。却是非同寻常。哑哑想起大害便幸福直打战。心里惦念的不是她如何待了大害,而是大害都如何待了她。她嘴上没有眼窝里有。只要是大害在场,她那双眼里都放射着光亮。这光亮跟着大害随来随去,像是一架机器似的。即使大害不在,或是自己家里做活,她也是立着耳朵,凭她少有的警哨,捕捉着大害的信息。她爱大害是骨子里的。大害是她的魂儿,她的主人,她活这一世起初不晓为啥,现在才知道为的是大害。她常常觉着自己要死了,死时是被大害搂在怀里。想到这些,她便悄悄抹泪,抹泪时又总想让大害看见。

  然而大害只要她来做饭。大害这个懒蛇,生来大大咧咧,像是把日子不当日子过活的皇帝。哑哑在他眼里,是受他关怀的微贱,他手下的臣民,或者是他的妹子。他哪晓得哑哑对他的心思!

  这天上午,哑哑给大害将糊汤熬好之后,见大害睡得实在,没有去唤醒他,心想着过会儿他自个儿醒来吃便了。回自家屋做了半天的活,又过来给大害洗碗涮碟,不料看大害仍在睡觉。刚说去炕上喊他,却见他下身盖着一条床单,腿间有一物在轻微跳弹。哑哑一惊,只怀疑是老鼠什物的活动,惊赫之下想着给他撵了。小心翼翼撩起床单一看,不防是一件长短有致红白云生的肉把儿。这肉巴儿活灵活现,扑扑棱棱地摆在眼前,哑哑即刻大悟,晓是男人的那宝贝东西。常人说话一总提起它。说哑哑铁傻也就是这个道理。你说一个女儿家,不见这东西亦可,但若见了匆速避开也就罢了,然她却不。她将那话儿细细地看了半日,只觉这话儿在睡梦里头还悠忽晃动,甚是稀奇。看着看着,上手摸了起来。初时大害不觉,满有向她手头递送之意。其到后来大害虽拦了一把,却并无撤回之意,仍是一撅一撅地向上趁探。哑哑心惜地不舍,看他这样又伸出手与他揣摸。摸着摸着,也许是上天法定下男女的感应,即不是媾和也有了媾和的意思。这里有诗描说,只道是:

  恍恍惚惚,颤颤悠悠,只道世间无此贤。

  匆匆忙忙,舍舍贴贴,岂有儿男因此搦?

  其到后来,哑哑见大害的水子出来,以为伤着大害,慌忙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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