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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48章

  鄢崮村农民造反团的成立,给照壁前又增添十二分的纷乱。也是这个时候,经常出门扒窃的猴子回到村里,带回一条消息:庞二臭负伤了!人们围住问咋。猴子从袖筒里伸出又黑又脏的手,在嘴上比画不言喘。丢儿说:“看谁有纸烟,快给上一根。”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掏不出纸烟。丢儿说:“猴子,你把大家饶过一次,你没想咱这穷地方,谁能吸起纸烟?你经常逛大城市见大世面,哪在乎一根纸烟?”猴子十分冷淡地扬着面子,只看远处,不把丢儿等人的话当话。这时有人喊了句:“吕连长来了,从吕连长那儿寻上一根纸烟!”猴子一听这话,忙钻出人群,腰子蜷起,夹着尾巴,溜着墙根跑了。众人一看猴子跑了,这回头埋怨说话的人道:“谁说吕连长来了?看把贼娃吓跑了!”于是众人一起朝跑到院场底下的猴子喊:“没事,赶紧回来,这里有纸烟!”

  猴子望了望。这又尻子一扭一扭地赶过来。丢儿说:“你放心,吕连长现在顾不上你!再说你贫苦出身,是革命群众,他整你咋哩!”猴子听这话,尖嘴一张道:“我有,我有!”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只红袖标。猴子道:“我戴着这个,在县上走来走去,无论哪个部门机关,都可以进!吃饭睡觉都不用花钱!”郑栓道:“你脏得这个相况,人家也不管你?”猴子道:“我一回来就脏了。但出门,我有一套军装。”众人一听,不觉羡慕起来。丢儿说:“你把咱二臭在县上的事情经过简单说一下,老叔老哥都在央求你哩,你看!”猴子又牛开了,说:“好赖得给一根纸烟!”郑栓逼急了,骂他:“嗟,妈日的,给你一锅纸烟,你说!”边骂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揉皱的东西。猴子接过一看,是纸烟。这才放心地叼在嘴上,等人给他点。莲花大说:“你看牛不牛!”掏出洋火给点了。

  猴子朝天吐出一口烟雾,说:“我一日在县上走,走着走着,只听着县政府门前稀里通隆响枪。忙跑去看,人说是‘红造司’与‘红联司’打开了。守县政府的是‘红联司’。我看见咱二臭穿着军装,提枪领着一帮人马,朝政府大院里冲。边冲边朝天上打枪。里头也是一帮子人,垛住门不停地喊口号。刚快冲进去,里头枪响了。咱二臭这边人又往回跑。一个人走近二臭,给二臭说了几句悄悄话。二臭这又带着人向里冲。两岸都朝天乱打枪。结果,不知谁氏不防顾,一枪打到二臭的肩膀上了,血当下把军装给染红了。二臭气恼下了,连哭带喊,朝大门里真射击开了。里头人当时就闪开了,外头人向里冲开了。

  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县政府就攻下了。二臭立了大功,县上好几面大墙都张贴着向咱二臭学习的标语。过了两天,我听人说,二臭在县医院养伤。于是我琢磨着看他。医院门前把了几道岗哨,你说二臭,人家还晓。不让进。一说受伤的英雄,岗哨说叫庞卫忠。我说这贼,咋改名这快,把人弄糊涂了!我消磨了几个钟头,后来出来一个官官模样的人。岗哨给一说,那官官十分客气,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我厮干(领)进去。进门只见二臭睡在床上,撇着洋腔,和两个女学生咬着耳朵说话。那两个女学生,一个给削梨,一个给换毛巾,朝着二臭咯咯笑,根本不怕外人说闲话,照顾得像县长。二臭一见我,二话没说,扑哧笑了,说:‘你熊从哪也弄下一套军装?’这说起来,我在外头给咱鄢崮村也没有丢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把我在西安城里的革命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贼(偷)他妈!二臭没听到底,就安顿人领上我吃饭去。饭堂里头,人一听我是庞卫忠的兄弟,纷纷上来招呼,把我当事(尊重)得不得了!我心还想,咱二臭真够意思!隔几日,我又去看他。不晓为咋,人家死活不让进了。我说,‘贼你妈,我是庞卫忠他兄弟!’岗楼那人还是不许。你晓啥事?二臭那贼给岗楼打了招呼,说这人再来,甭叫进门。看,事干到洋活处,连乡党都不认了,妈日的!”

  众人哄声笑了,正看还要说啥,猴子却不知看见了什么,脖项一缩头插下钻出人群,又颠了。众人回头,见吕连长真的来了。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拿着糨糊和大白纸过来,没由分说将照壁给贴满了,且看一张纸上一个大字。认识字的人念了出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原来县上的通知下来了。众人纷纷仰慕,不在话下。

  这里忙里偷闲,说那天上午,富堂老汉寻到杨老先生,听着他“之乎者也”一通屁溅之后,回头下到地里,恍恍惚惚,吆牛寻不着绳头,撴绳看不住铧头,慌乱了一个下午,巴着天黑了,在家胡吃了几口,掂起烟锅又走进杨先生的大院,远远瞅着杨先生蹴在太师椅上,凑着油灯捧着语录本学习。富堂老汉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杨先生隔着油灯,伸着脖项一瞭,认出是他,嘴上说:“唔,老哥来了,你坐下,听我给你念一段语录。”富堂老汉说:“没想你也在学。”杨老先生道:“政府不是让无论啥人,只要识得几个字文的,都得学习?不学,不学你跟得上人家的形势吗!”说罢,又鱼吐泡泡一般小声阅读。富堂老汉等了许久,也不好打断他,只一边说:“我那季世虎兄弟,和你一样,黑地白日都在念,也不怕把他的眼窝看瞎(近视)了。”杨先生这方回过神,道:“这几日我也是刚刚开始,粗看了一下,便知毛泽东主席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把世间的学问算做透了。一样的道理,他可以两样去说,站在这边看是理,站在那边看也是理。让咱们这些平常人,再没有你说理的地方了,怕怕!”富堂老汉道:“且不是是咋!没说咱中国,这么大的土地,他咋收拢得住?头些年我遇着东沟的银柄,说起世事变化,他直摇头说,不会长,不会长,结果是他没看准,人家毛泽东把皇帝坐得稳得太太哩!”

  说到这儿,杨老先生也不再去念语录,两个老猴精,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了天文。且不咋的,仿佛把天下所有世事都看在眼皮下。一个比一个能。你说你会给虼蚤绾笼头,他说他会给大象镶牙。正说得热火,只见杨先生大娃杨金宝神摸鬼道地走进来,进门低声向老爹道:“大,柳泉河我婶婶来了!在我那边窑里,哭得嘿哈嘿哈,随咋哄她不下,你也快过去看看!”杨先生道:“啥时来的?”金宝道:“天黑之前,我对她说大在屋里,叫她过来,她不,嗟!”杨先生一惊,道:“不晓又咋了!没说逢下不孝的儿,她也没治。男人死后这几年,把她规扎啦!”金宝说:“听口音好像不是为她儿的事。”先生问:“哪为咋?”金宝道:“她口口声声叫你过去说话哩。”杨先生一听这话,连忙站起,相势要走。

  富堂老汉一看这事,当着金宝的面不好直说,忙跟上,伸手衔了下杨先生的袖子。杨先生道:“老哥,你看这相,隔日再来!”富堂老汉一使眼色,央求道:“叫我一趟趟地跑啥哩嘛,这事!”杨先生一想,说:“也成,我这就予你,回去兑酒服了,保你今黑指事!”说着,从祖宗牌楼的后头取过一只包袱,先后揭了五六层,从一摊纸包里寻出一丸东西,灯底下照了一遍,说:“就是它,这宝贝我抬(藏)了十多年,蜡封的,一直舍不得脱手。今回老哥你急,予你了!”说着拿纸包了,递给富堂老汉。老汉喜得拾不上鼻涕,眨眼滴到自家脚面上。接住药,慌慌张张走出了门。

  出门到槐树底下,只听后头有人喊,回头一看,又是杨先生。杨先生气喘吁吁赶来,没待走近便说:“老哥先缓一步,听我对你说!”富堂老汉站住,以为杨先生变卦,忙问:“咋?”杨先生道:“是这事,药你拿上,甭急,听我给你讲明白了再服。”富堂老汉道:“你刚不是说了兑酒服用?”杨先生道:“那是一种服法,还有旁的。刚才当着娃的面,我不好对你直说,你把药拿出来!”富堂老汉抖抖着拿出来还给他。杨先生拿在手,一根指头点住,问他:“你晓得这药叫啥名字吗?”富堂老汉道:“不晓。”杨先生仰面嘻嘻一笑,道:“我知你不晓,这才赶过来对你说知!你知道我屋眼下有客人忙得问事,不及对你细说,只粗略给你介绍一下。”富堂忙问:“啥药?”杨先生点着富堂老汉手中的那黑不溜秋的丸药,扯着脖子趔着身子,道:“看起来是一个不扎眼的东西,但其中的名堂,何其了得!我时下屋里的确有事,给你只简单说了吧!”富堂老汉一听这话,愈发晓得贵重,接住丸药,喜得不知该咋,只是一劲地点头哈腰。杨先生道:“说来你许不信,只是因为今黑我屋有客人,这你都看见了。我的确是来不及对你将由前到后的过程一一说明,只好简单说一下子。”富堂老汉看杨老先生三番五次地说简单说,却就是不简单说,自个儿也糊涂起来,忙问:“杨先生你倒直说呀?”杨先生道:“直说?你刚一走,我一想这不是事,单怕你误服了,连忙一撂跷子又赶了过来。这药你晓是啥?实话说,从先人好几辈人传到我手。头些年我服过一丸,的确厉害。不论啥人,服了它,把事情做得上来下去的,只看歇不了手。这药过去古书上就有记载,人称它‘金枪不倒丸’。所以说岂止有名?且不要以为它是通常之物!灵不灵,你一试就晓得了。我仅剩这一丸,多人求我,我都不舍。但我把别人不当事把你得当事,你说呢?没说咱看病,哪敢像如今那些年轻娃,把那白花花的药片,不管是毒不是,一把抓给你,不管你的瞎好!老汉我行医这多年,老哥你说如何?在我手底下,救过多少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咱是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你晓为咋?不都是全心全意对咱贫下中农服务!刚才你一进门就瞅着了,我这人面子上不说话,实际上心里向党,向得太太(很)哩,喝罢汤,我就坐下,学一段语录。”

  富堂老汉愈发糊涂了,只点头说:“就是就是。”杨先生接着道:“这你也亲眼看着,你不说啥。你晓旁人咋说我?”富堂老汉问:“咋说?”杨先生高声道:“咋说?妈日的,我听人传话,说洪武到季工作组跟前告我的状哩!”富堂老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忙问:“他告你咋?”杨先生道:“你晓他告的是咋?他说我思想落后,是黑医生,走村串户,四处行骗!你看,他说下的恶毒,把蚰螈都毒死了!”富堂老汉一听这话,也说道:“这娃咋是这相?自家医术不行,没人寻他看病,妈日的,这返回来告你?”杨先生道:“不是是咋!想当初他才学医那会子,他妈将他厮干到我屋,好话说了一拉拉,叫把娃帮培一下,我的确是宽大为怀,立即就传给了他两三个方子。他今日忘恩负义,背过告开我了,你看狗日的瞎也不瞎?”富堂老汉感慨道:“杨先生你甭说了,如今这世道啥号人都有!你给他喂的是肉夹馍,他给你耍的莲花落,好心没好报!”杨先生道:“且不是的,我那两个方子,他得益也大了!没听旁人咋说,洪武那两下子,都是跟上济元先生学下的。没有济元先生的点拨,他看病,看他妈的腿!”富堂说:“谁说不是!”杨先生道:“就因为这,贼娃返回来说我黑郎中,你看良心哪去了?不是我说他,真正的黑郎中让百姓们说去,到底是谁,谁自己知道!大前年,夏收里头,四队社员王大来,割麦时膝盖叫镰镂了一刀,腿肿下一搂粗。洪武给人家这看恁看,本事使扎了,就是不见消肿。人都奇了怪了,问:‘这么大的病,还不赶紧寻杨先生,叫洪武乃挖不清的日鬼啥哩嘛!’结果我一去,一服药把娃的肿消了,问题解决了,没出三天,基本上可以行走了。王大来拉住我的手直哭。你晓咋哩?洪武这贼,给人家大来根本就没有用药,针管子里灌的是白开水!你看这贼贪不贪?胡颠哩嘛!”富堂老汉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了起来。去年年跟前,我娃他妈病下的时候,他没看就说着凉了,给我了一包药片,要了好几毛钱。回去吃过,几天不见效。一问,你晓咋回事?给下的都是些薄荷片!你看,是胡整不是?”杨先生舞扎着道:“胡整得太太哩!还有今年年头上,学校敲铃老张病了,把他叫过去,他看都没看,说人没救了,叫人家叶支书拾掇做活打棺材。结果,又是我过去一看,一服药,把老汉病治了。今早上我还看着老汉戴着红袖章,提着镢把,站在学校门前,指挥娃娃站岗哩!你看洪武这贼,不是我出面的话,几乎把人家老汉老命耽搁了!”

  说到这,只听背后杨先生的大娃金宝又赶来,老远喊:“大,你这是咋哩嘛,叫人把你一次次地叫!”这一喊,杨先生慌了,对富堂老汉道:“就这事。你回去看着服下,包你今黑指事。不过还得当心,年纪大了,上马后先缓一缓。但有头晕迹象,即刻下马,万不可意气用事。好了,咱弟兄俩今黑的话,无论如何你也得给季工作组说一场,甭叫季工作组以为我就是洪武说的那号人,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杨先生你放心,季工作组不是外人,是我表的兄弟。旁的人话他还可以不听,但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这你不信,问我屋里人。前些日子,刚由北京接见了毛主席,回来后一进门,牵住我的手,说想我想得很,眼雨但看都要出来了。”金宝那边又喊。杨先生生气,回头对站在远处的大娃说:“咋这泼烦,我和你富堂伯连说句话都不得安静!回去,给你……说,我一会儿便来!”金宝道:“说,你说去,我不管了!”说过独自走了。老先生这又回过头,极是谦恭地道:“没说我一看见季工作组,就想起刚解放时到过咱村的张县长,人生得体面气派不说,对百姓再没说的和蔼,把你日常生活问候得头头是道。季工作组虽说是你兄弟,但一看就像大官,与咱这些平头百姓截然不同,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谁说不是!”杨先生赞道:“大本事,大能力!”富堂老汉道:“且不是咋!”两个人跟尻子又夸了半天季工作组,直到把话都说得没有意思了,方才歇下。

  杨济元老先生对富堂老汉安顿彻业,方匆匆回头。一进院,看见金宝和柳泉河的老相好坐在后窑的灯火底下,一呼一唤,说得热闹。这忙走了进去,一通埋怨一通对说之后,方才缘说到正题上。这正题,杨济元老先生不听则罢,一听,当时眼窝气得黑了。缓了半晌,破口骂将起来。然而庞二臭如今是庞卫忠,是造反的英雄,不是一般人物,杨济元的干羊角焉能撼动得了!说过一场毕了。寡妇在鄢崮村过了一夜。经历不比往常,按说得安慰一番,但又都各怀心思,情形甚是无趣。女人回到柳泉河,又捱了一些时光,联想猫儿沟那老嫂子通情达理,二犟火气沆张,都是思念不尽之事。加之柳泉河的儿女,的确也拿她不怎么当人。一想这些,不觉看透,后悄悄托人带话。一天擦黑,猫儿沟崔寡妇与几个男人相跟了来,收拾了一下,又随了过去。年岁虽大一点,三十过头四十不满,人家二犟本人不嫌弃,与她倒是相铆。只是将相好了多年的济元老先生撂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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