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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作者:老村

第57章

  时光如梭,没咋捱了两个月的日头。难过的是那哑哑。终日里披头散发,携着打猪草的篮子,站在村南的高崖上,痴麻古董地凝望。只要有人对她说:“哑哑,紧赶回去把脸洗净,你大害哥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哑哑不用说跑得飞快,回家便梳洗个利利落落,穿上大害给她的工作服袄,瞪着水汪汪的一双眼子,站在崖畔上等候。逗得村里人谁看谁笑。骗得次数多了,哑哑便不再相信。但见有人再说大害回来的话,便抡着镰刀比画着要戳人家。村中一些少年偏又好看这耍戏子,这个挑拨,那个逗耍,村头村尾倒将那可怜的哑哑,活活地化作是一个疯魔妖女玩乐。

  眼看麦子一天天黄了,大害却还不见回来。夜里哑哑不说去睡,只是小心仔细将大害的炕头扫净,铺盖打开,坐在灯底下等他们个把时辰。等着等着,竟经常是灯忘了吹,靠着炕墙便睡着了。

  后来一天,村里头好几个人遇上哑哑,都说是大害要回来了。哑哑怒过之后是惊,惊过之后是喜。先不咋慢慢地信了起来。村头眼巴巴地看了一天,炕头又只捱捱地等了半夜,不想就在哑哑正恍惚之间,院子里咕哩咕咚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嘎吱门开了,是大害回来了。大害披了一身的雪花,冻得呼哧呼哧,进门要倒跤。哑哑连滚带爬地下了炕,上去一面扶住大害一面号啕起来。大害也不说啥,只默默地看她,将她的眼雨一把把地抹了。临了大害还说她:“甭哭了,哥这不是回来了嘛!恁大的女子了还哭啥哩嘛!你不看我一身雪……”哑哑忙回头取了笤帚,一边抽泣一边与他扫雪。却不想那雪像凝结在他身上一般,死扫活扫扫不下来。哑哑急了,又要嚎。大害道:“甭忙,把脸埋下,我把衣服脱了!”哑哑低下头,心里却看见大害光着身子上了炕。灯光底下,大害脊背上仍是白花花的一片。哑哑少不得呜里呜啦喊叫着,又赶过去给他扑掇。大害说:“甭了,这雪除非天上重升一个好日头,否则今辈子消解不了。”说完,长叹一声,上了炕,盖住被子睡下了。哑哑看大害哥可怜的,不觉眼雨又是淋淋漓漓落了下来。又心想大害哥走过这一时,饥饱不知,定是饿坏了。忙给他做饭,掀开锅盖添水,却不料仍看见锅里落了一层的雪花,吃惊间仰面一看,只见窑顶那厚厚的黄土裂开一条大缝,摇摇欲坠,摇着摇着,便直朝她和大害塌将下来,不意间他竟喊着大害哥的名字,两腿一蹬,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窑里头一片漆黑。这慌忙爬过去摸大害哥的枕头。原是空空一梦。

  鄢崮村犯下这么大的乱子,贺根斗自然脸上无光。一村人都看做是贺根斗告的密,面上没说啥,私下却把他咒了一朝八代。村里革命生产几项大事,眼看不好开展。这事又捅到县上,季工作组一看,翻了他的老根据地还了得!又给公社里写了一个条子,借着党的名义,又将叶支书扶持起来,做了造反队的政委。叶支书与他贺根斗有恩,根斗自然无话可说。却是那大义被捕,会计的一拉拉账,都在贺根斗家里收着。最后还是叶支书出面通融。一天夜里,贺振光和他妈一起,走到隔墙院里,进了贺根斗的家门。贺振光将叔一个劲地呼叫,就差没跪下了。妈作为根斗的兄嫂,与贺根斗曾有过枕头上的冤孽。话不多说,意思都晓得了。亲不亲,一门人,用不着这相斗气解恨。这一说,两家人却比旧时更加相好。今日你送我一碗面,明个我予你一篮菜,把往日的恩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账本没通过大会,贺振光胳肘窝里一夹,便又是他的了。村人说:“你看这叔侄俩,热热火火该有多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果是革命一场,叫一村人跟上受罪!”

  叶支书今番再次上台,也比已往更加活泛。逢门做客,遇人说笑。历史上将这叫让步政策。眼看这几日大麦该收割了,叶支书便与贺根斗商量着,麦收了先磨一茬子面粉,一口人分它几斤,咋不咋打点饥荒。社员们一听纷纷叫好,都称赞叶支书的精明。这事说来行得也快,遂说着就安顿了下来。村中老少磨镰的磨镰,拴车的拴车,也是多年的老规矩了,用不着多指派,分头行动起来。

  说的是这日下午,正在大家伙的兴头之上,公社突然来了通知,县上明日里要开公判大会,村中老幼,但能走得动的,都得参加。另外,大害家如若有亲人,指派来人收尸,若无亲人,由叶支书安排一下,组织上看着办给。叶支书连忙与贺根斗商议,叶支书说:“我看这相,大害这尸体看是没人收了,咱不如对朝奉说一下子,叫他来办,他若不办,要他将人家大害的家当都抬出来归公,谁办就将家当给谁,你说得是?”贺根斗一听有理,当即同意。临了一想,叶支书是想叫他出面与那朝奉说话,他支吾了半日,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去了。割麦的事又缓了一日。

  这日早起,天还没亮,朝奉将哑哑从大害窑后的草堆里拽出来,甜丝丝喜蜜蜜地对她说:“女子,听大话,今日你拉着架子车到县上,接你大害哥去。村里去的人多,你跟上走,但见人家会开毕了,你就把大害哥扶上架子车,拉上朝回赶。路上甭日荒时间。架子车就在门外,大一早给你借下了,你看着拉上。这就动身。社员都在村头集合。”

  哑哑蒙在鼓里。一听父亲说的是这事,先不咋倒嘻嘻傻笑了。朝奉看见亲生的骨肉竟这等铁痴,眼雨止不住流了下来。急忙给娃怀里塞了两个蒸馍,转身自己躲一边难受去了。哑哑拉着空架子车到了村头,果不然槐树底下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人们悄声着,像吃了哑药。人堆里贺根斗看哑哑拉上车来了,心想这不是事,吼道:“妈日的,贼朝奉咋去了?谁叫他把女子打发来了!”人堆里有人说:“他丢得起那人嘛,你叫他去,他真给你去,想得美!”哑哑倒拽住根斗袖筒,兴奋地哇哩哇啦喊着,意思是说她行。根斗一看这相,心中虽奇,但也不便说啥,转身招呼社员,立马走人。出村时,丢儿的小子麦囤,猴模猴样地爬上哑哑的架子车,被丢儿一眼扫着,上去一掴,将娃从车厢里扇下来,呵斥道:“你贼还有一点眼色没有?这啥时候了还逗着耍哩!”麦囤哭了。这是插曲。众人却是再没人吵喝,拥着架子车随着哑哑,不言不喘地向县上赶去。

  季工作组在鄢崮村挖出个反革命集团,这一来名声大震,整个秦川道的人都晓得他了。说的是这一天,季工作组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要与全县人民见面,也等于在向全县人民宣布,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正式将这个县交个他了。你看那银柄法师神也不神?几十年前,在他还是个碎仔娃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的今日,难道还没有将天说破的道理!以他的说法:杀一拨人,社会安定十年八年。古来今往,都这个道理!

  却说大害独自坐在县监狱的黑房子里,竟稀里糊涂任啥不晓。夜里做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落泪。想着妈死的时候,八八八九九九地叮嘱他,要他去寻父亲郭良斌,竟没想父亲是那铁石心肠之人,出出进进都给他讲政策,最终等于将他赶了出家门。他这一口气,一辈子没咽下去,寻着各种法儿,专与社会为敌作对,遂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实是可怜之至!加之他生来又不是那警觉的人,大大咧咧,一意孤行,将活人做了戏耍。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鄢崮村男女老少赶到县城里,已快端晌。叶支书识路,直接将村人领到城东杀人的校场。进场一看,人山人海,没个插脚的地方。组织会场的听说是鄢崮村的人来了,却不咋闪开一条路来。由哑哑的车子在前头打路,直拥到会场前头坐了。叶支书安排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挟住哑哑,防她生出事来。哑哑却不管不顾,从怀里掏出梳子,一双黑琉球儿似的眼仁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眦眦睨睨地梳头,喜欢得没地方说去。红太阳照着她青春焕发的脸儿。

  县上到底是大地方,为开大会用木材专门搭了个戏台,戏台周围的杆子上扎满了红旗,风一吹哗啦啦乱响。戏台上头架着高音喇叭,一个不相识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讲话。声音太大,听不惯的人一时听不清干。他没说几句下去了,便轮到鄢崮村男女老少无比熟悉无比敬爱的季工作组上来讲话了。一看到他,哑哑便激动起来,回过头,向乡亲们十二分欣喜地指着季工作组,呀呀地学说着,意思是她认识他。

  季工作组神色稳重,气派很大,的确像是大官。说话与他在鄢崮村时完全两样,调子变得缓而且长,像在他的嗓门上安装了个饸饹床子。每讲一句便顿一次,然后朝高远处凝望。鄢崮村人一开始还好生奇怪,纷纷回头看他望啥,结果才明了,是人家季工作组如今讲话的习惯。不过这习惯在鄢崮村时却没有过。讲呀讲,讲了两个多钟点,终于讲完了。

  前头讲话的那人又上来,讲了几句,似乎宣布了什么。接着人群便轰动起来。这时人们看见由西北角走过一班手握钢枪的部队。接着是民兵押着十来号人过来,眼尖的人一眼便认出吕连长,下来是大害等人。那大害被两个军人架着,后面还有一人,一手压着他头,不让他直起腰,一手在脖子里勒一道喉绳,害怕他胡乱喊叫。再其后紧跟的是大义歪鸡等一帮弟兄。村中亲人一看到这里,忍不住呜呜地哭成了一片。

  这班人在戏台下头立好。该撤的人便撤下来。这时,大害虽有三人押着,仍是倔着要将头扬起来。结果他竟真的挣脱了几个军人的手,钪钪锒锒立直了起来。歪鸡那贼也是死犟着,跟着扬起头来。

  人群里叶支书几人将那哑哑单治不住。哑哑疯着抢着要出去。大害看见哑哑这头,眼睛一发瞪圆,直朝这边使劲。戏台上很快宣布完毕。一班部队围上去,将人押了下去,唯独大害留了下来。押人时候,只听见歪鸡想喊一句什么,被民兵们拥上止住没喊出来,押上走了。人群里歪鸡大哭着说:“这贼娃,啥时候了还硬得想咋!”

  正说着,人群像水流直往上拥,此时谁也不晓得谁是谁了,自个儿把不住脚步,跟上向东山根子底下挪动。那哑哑却不晓怎摆脱了约束,竟颠到了人群的前头,将紧揪着她衫子的叶支书曳上的跑。慌乱间,只见那班执刑人员将大害押到一面高崖底下,趁着人群还没跟上来,便嘣的一声清脆枪响,将事情了结了。大害面朝着黄土老梁,面朝着生他养他的鄢崮村的方向,软软地倒下去。随后执刑的人扒上一旁的汽车,撤走了。

  哑哑在枪响的刹那,透过烟尘,看见大害被冥空中的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把似的,向前一挣,接着沉沉地掉下来。至此,憨狗活驴的死哑哑方才明白过来。她的脑海里首先回想到的,是被乡亲们描模画样地叙说过的千百次的杀人的例子。她惊恐,她愤怒,她呼唤,不,她没有。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无意间紧回头咬了叶支书一口,趁他松手,张扬着双臂,飘一般地扑了过去。身后的千人万人,都还在这枪声的震撼里没清醒过来,哑哑就已经扑了过去。

  她看见她心心爱爱的大害哥,在一片血污之中,脸面整个红了。她急忙间伏上去,将她那好人的头颅,紧紧地抱着,用她年少女儿胸脯遮住大害的脸。这时,背后人踩马踏咆哮着上来。她不愿让人看见,大害血乎拉碴的样子。人群从她身上,从她两旁,一拨一拨地呼啸着过去。她蒙住头,仡挤着眼,任啥不看,任啥不晓。只顾她的好哥哥,她的那揪心系肺的大害哥。因为在她心里,她的大害哥还活着,活着,活着!

  哑哑苏醒过来,天已黑了。不知谁帮她将大害尸首装上了车,用草帘蒙上。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哑哑没哭,拉上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弓着腰,埋着头,缓缓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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