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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14章

  天时的变化真与人事一样,每每是料不定的。

  楚子材对于他那位可爱的表婶,何尝没有生过情爱,而在与她笑谈,甚至笑谈到忘形之境之后,独居动念时,又何尝没有起过不可告人的心肠:拼着一切不顾,怎么样的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把这二十一年正好的青春全贡献给她,即使把性命丢了,似乎也值得,只要表婶真实的肯爱他,真实的肯将那似懂非懂的秘密明白的向他揭露,真实的肯把他读过的一些淫秽小说上所描写的狂荡滋味给他尝一尝。

  他有些时候深思到通身发烧,觉得血管里全是火,很相信不把这火排泄出来,他一定会被烧死。与其烧死,倒不如犯了法,纵被官刑而死,毕竟得了一种实验了。可是他不敢,他到底是“怀刑”的农民的苗裔,英雄的气分不多,而承平的环境也没有怂恿他。

  所以他才有余暇想到了两层不可能的。其一,是道德的。以一个亲戚中的小辈而去爱一个女长亲,且不说男女通奸是犯法的事,且不说被人晓得了没有脸面见人,就转而问问良心,良心也只是在那里反对,因为于道德上太说不过去。其二,是年龄的。据一般人说,男女相悦,年龄总要相当,更应该男的比女的大;就是所读过的一些小说,也从没有叙说过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相爱好的。大约女人总容易早衰些,小说书上说过了,女人顶好的时候是十五岁到十九岁,这好比“奇花初胎,”到二十五六岁,就已“英华毕露,”好比一朵盛开的牡丹,过了三十岁,谁不说是“残花败柳?”颜色也故了,风情也减了,而男子一直到四十岁,还称为曰“强,”但凡讨小纳妾,带男子闹小旦的老爷们,谁不在三四十岁以上?自己与表婶的岁数,悬远到十二岁,假使掉过来,女的小十二岁,那是再好不过了,自己活到五十岁,表婶才三十八岁,彼此都爱够了,不再爱下去倒也使得。但实际却是相反的,表婶虽然出奇的一点不见老像,细皮嫩肉的,又白又红,看去只像二十二三岁的人,到底岁月不常,好花易谢,谁能保她不在三四年内,一下的就老丑了,而自己还在盛年,仔细想来,岂不可惜了!

  爱别人的女人,即是把一个女人的贞节破坏了,还是最损阴德的啦!女人最为重要而可以受人钦敬,自己也觉高贵的,就在这个节字。假使你爱上她,她也一切不顾的爱上了你,你们倒遂意了,却不想想女人的贞节便失了,连带而及,她的丈夫就是一个王八,她的儿子更是一个龟儿,因一点点贞节,而暗暗吃亏的竟不止一个人,人即不知,鬼也不容,所以善书上才说万恶淫为首,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也说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别人不愿戴绿头巾,难道自己便愿意吗?况乎报应之来,还有及于本身的,自己的功名富贵,锦片前程,每每有被片刻欢娱而为鬼神扣除得干干净净,这也是小说上所载过的呀!

  楚子材有时在那忍无可忍,势非横决不可之际,纵即把上两层的“不可能”的藩篱冲破了,而最后的这一层坚壁“阴德,”终使他把头碰得出了一身冷汗,只好长叹一口气,而以别的方法去排泄血管里的火。

  他也寻思到小说书上有所谓单思病者,你只管想一个女人,乃至想得生病,想得要命,而那个女人却并不见得把你瞧在眼里,且慢说心里有你。表婶是大家人们的小姐出身,什么没见过,又已嫁了十五年,有儿有女的人,表叔仅大她八岁,又那样气气派派作官为宦的,她如何能将自己这样一个小伙子看在眼里?假使自己长得体面,尚可说了,而自己细细一审察:身材这么高大粗壮,何尝像小说书上所写的那般秀气雅致的翩翩公子?粗眉大眼,皮肤又糙又黄,没一点贾宝玉的风度。并且额头上两脸颊上,许多骚疙瘩,同学中曾经讲过同性恋爱的几个年轻好看的娃儿,全不屑于同自己顽耍,还讥诮自己是坏人。男同学且如此讨厌自己,何况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女人?别人纵要失节,也得找一个合心合意的美少年,像自己这样癞头鼋似的,安有入选的资格!

  再说表婶性格风流,有时同你说起笑来,有多少不应该是一个女人向一个少年男子说的,她竟有本事向你说出;有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得你也出奇;并且又肯当心你自己的事,只要你请求她,她从没有拒绝过,似乎还很热心,这可疑她心里就有了你吗?似乎又不然!似乎这是她的天性!她对于她丈夫,不必说了,对于常来她家的一个堂兄,一个姐夫,一个妹夫,两个老表,又何尝不如此呢?对于女人,她更亲热了。你安能把她一视同仁的态度,认为是特殊的,而竟动起邪念,自投罗网?况且她又那样的豪放,议论起人来,没一点放松,无论什么人,她总会搜出他的瑕疵,连她的丈夫也无从幸免。是一个坦白而自视极其尊贵,毫无垢玷的玉人。那她肯自甘下贱?定不会的!假使你有什么不规矩的言动,偶尔在她跟前泄露出来,慎防她还会毫不留情面的将你放在极难过的地方,而表示她的清白哩!那时你将被一切人的耻笑,从此打入地狱!

  他也常从乡里一般放荡过的少年男子口中,听见说过偷女人的经验:“十个婆娘九个肯,只怕你的嘴不稳!”又听说过女人性生活的强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时节,是顶容易受勾引的。他又曾听见罗鸡公等几个讨过老婆,尝过女人滋味的同学,以及在外面胡闹,嫖过婊子小旦的同学说过,只要一个女人是活泼泼喜欢说笑,而对你不表示讨厌,那你只管放胆勾引,没有不会上手的。因为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会动情,她会要你,倒是子和小旦却不容易,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你,除非你们钱花够了。但是他终于不敢。他只管逢着许多下手尝试的机会,有时他走进上房去要说什么话,表婶正独自侧卧在床上睡午觉,他站在床前,将她唤醒,她的眼是那么惺忪,脸是那么润红,微微笑着,并瞅着他,似乎他很可以放肆一下的,他不敢。有时他躺在敞厅的花皮椅上,表婶走来,便坐在他身旁的矮小木椅上,那样亲热的同他谈家常,他也很可以摸一摸她的手的,他不敢。更有一次,他们一同站在一株月季花丛之前,四下没一个人影,庭院那么的静,风日那么的和暖,春又是刚回不久,蜜蜂嗡嗡的唱着情歌,人心好像有点醉,而她又站得那么近,几乎挨着了他,只要他的脸一偏,恰就放在她那喷香的发顶上,手一举,可以很自然揽着她的腰身,然而他仍不敢。虽然在事后他说不出的失悔,几乎失悔到要自己打自己,他只好拿善书,拿格言,拿道德来安慰自己,并暗暗恭维自己是鲁男子,是柳下惠。

  不过他那血管里的火总时时的在煽动,排泄的另一方法差不多失了效。恰好在失了第十几次的机会之后,得了王文炳口授的一番密诀,于是他当天偕同表婶到商业场去时,就格外的留心施用起来,那天,他表婶真高兴,很夸奖他聪明,并带笑数说他以前对人何以那样蠢,那样笨。

  虽然黑暗中略略有了一线的光明,在他从小说上和人们的口中听来,从黑暗走到光明地方,是要有不少的时间,和不少的路程的。有些人往往功亏一篑,就因了不能忍耐,弄到全盘皆输,一事无成。所以他一面彷徨在阴德、报应、道德、爱欲的歧路上,一面便安排着长时间的琢磨,他何尝料到会那么不费吹灰之力的竟自把看为万难的难关渡过了,而阴德、报应、道德、全似朽索一般断成了寸寸?

  人事之不可料如此,天时也随之而来。

  昨夜的天时那么的清朗,那么的星月交辉,那么的热,谁知道在两小时之后,竟变得密雨如绳,檐溜如注起来。

  楚子材从甜美的睡眠中——的确很甜美,他自己觉得是近好几个月来所未曾有过的。——微微感觉得一点凉意,一翻身仰睡在竹凉席上,似乎脸颊、两臂、两腿、胸怀、以及某一部份的肌肤,尚残留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感。他已在半醒了,眼皮上已感觉到天明的阳光,但他不忍就睁开,仍迷迷胡胡的回思到夜来在竹荫下凉床上的意味。自从十五岁懂得人事以来,六年多,时时涌到心头的人生大秘密,原来便那样不胜迷惘,不胜战栗的就解答了,而且解答得那样的淋漓尽致!咀嚼到彼此疯狂的热烈:大家的口都像沙漠中的旅行人的口,干得没一点津液,而大家的手也那样的贪婪,都有点恨不得将十根指头全掐在对方的肌肉里。他起初很耽心自己之不能为人,罗鸡公他们常毫不惭赧的述说他们初次为人时,是怎样的丧气,怎样的丢丑,据说都原过于使用了别种方法,所以感觉才太锐敏,锁钥才太不坚固,幸而他不如此。经过的晷刻,他是不知道的,但他却深深记得受者是如何的癫狂,如何的叹息,并如何的出辞吐气,以至手足无所措。而他自己的情形,更不是言语所能喻譬的了。

  他笑了出来道:“噫!原来不是想得到的……我居然尝着了女人的滋味……二十一岁啦……”

  猛的睁开眼睛,倦意还存留在眼皮上,眨了几眨,始隔着珠罗蚊帐,从大开的窗口间,看清楚了黑云低压的天色。而雨脚仍像是帘子一样,檐溜仍像是奔马一样。他又想到凉床,当大家招呼了安置,灯光全熄,全院睡静时,他躺上凉床,心跳得同天上的星光似的。那时只微微起了点凉飔,敷了点淡云。许久许久,忽然从花丛中涌现出一个黑影,而自己就失了魂魄,不是雨点打在赤裸的身上,把大家警觉了,此刻怕还不搂抱在那里?这雨,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不然,雨又落得太好,对于他实在算是好东西。他今日可以不走了!至少也可多留一日,多领略一点那神奇的滋味,耐磨了六年多,稍尝即去,未免太苦人。

  但同时,他的良心便责备起他来“你真不应该这样做!你不怕损阴德,受报应吗?你不怕遭世人的耻笑,说你太无廉耻了吗?你对得住你的表叔吗?你岂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吗?女人之胡涂,不说了,你是耕读成家的子弟,你家是有清白门风的,你这样把你世德败坏,你舒服吗?”

  他简直不能答对,并且内愧得满脸发烧。倦意犹存的瞌睡没有了,他遂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全然裸露着在。低头一看,不由又想到那神奇的事体,脸更烧了,血管又跳跃起来。忽然想起了一段话:“你是初次偷情的人,乖儿子!处处都要听我说,那我们就可做一对长远的野鸳鸯了!乖儿子,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不瞒你,我确是经历过来的!”这是大家都在迷惘之际,他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觉得耳畔回答了这么一段胡涂话。

  “我确是经历过来的!”是胡涂话?是真实话,不管它,他自己总不是首犯了。不是首犯,就有推卸之余地,良心所责备的,他安能独任?何况生米已成熟饭,失悔无益,人生一辈子,谁不风流过几天?如其男女偷情的少,那吗,贞节牌坊又何足贵,道学夫子也不会受人敬重了!就是学堂里教修身的那位道学先生,说起来,在少年时也曾男风女色都大好特好过来的,而所念过的诗词歌赋,顶动人的,几何不说到男女偷情上来?这可见得男女偷情,本无足怪,何况动手的又不是他!

  他扯起裤子未穿时,又欣然一笑道:“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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