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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40章

  成都的暑天,就是这点好处,连热三四天,到华氏寒暑表升到九十七八度,将近一百度时,必然就要黑云密布,下半天大雨,暑气退尽,至少可以清凉好几天。怕热的人们,也多半趁着这清凉时节,加劲的做起事来。

  楚子材之在黄家,虽然算客,但可以帮忙作的事,他向来就不肯袖手旁观。至于今年,他更殷勤了,许多是菊花应该做的事,菊花并没有请求他,表婶也没有差遣他,只要他看见了,他一定要代劳的。只举一件事为例:吃了饭后,规矩是要各喝一杯茶的。假使没有别的客在座,而仍旧在倒坐厅吃饭的话,他一放下碗,并不劳菊花给他倒茶,他自己就抢着倒了。并且还一定给表叔表婶倒,给振邦婉姑倒。阻挡他哩,他则笑说是顺便的,向他解释这是丫头份内的事,不应把她纵容懒了,他则答说现在讲平等,讲改良,讲人道主义,就是底下人做的事,也未尝不可帮忙。

  假如这事只关于表婶方面的,他更其维勤维慎的抢着做了。所以他只要一走进黄太太的房间,菊花就乐得溜了出来,再也不进去。房间里事,有人代做,而太太也再不拉长声音喊自己,也再不恶言毒语骂自己,这连何嫂都是清楚的。

  楚子材是那样毫无出息,又拙又粗的样子,而公然能博得他那精明表婶之爱怜者,大概这是最大的原因了。

  因此,他这几天,如何不吃了早饭,伺候了表婶之后,便加劲的帮着黄家撕钱纸,封袱子呢?

  中国人的人死哲学,向持的阴阳一理,“事死如事生。”大概自从孔夫子叹息作俑以来,一直到蒲松龄作《聊斋志异》,把一个阴间阳世化,更具备到无微不至。阳世人需要生活,因为分了工,不能够使人人耕而后食,凿而后饮,织而后衣,才不得已从以物易物,改进到用介绍物:贝、币、泉、帛,以至于五铢、半两,什么元宝,外圆内方绰号孔方兄的钱。就因为钱有种种方便,可以使你安居不动,而将生活中一切需要的东西,全给你介绍来,所以人人都爱它,并且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它。人死之后,中国人相信这人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鬼。鬼所住的世界,是与阳世相对的,其名曰阴间。人是怎么样生活,鬼也是怎么样生活,照《聊斋志异》所说的看来,是没有丝毫差错的。阳世人需要生活之资的钱,阴间鬼自然也要钱。有一点似乎不同,阳间的钱,是由人开矿炼铜,铸出来的,其余东西,也全是人的两手创作出来。独有阴间的鬼,只管有它的世界,而它的一切,依然要倚赖阳间。据说,鬼之所有,全是由阳间焚化而得。所以鬼的钱,也得由人代它鼓铸。如何铸呢?使是以一叠竹子制的粗纸,作为铜板,再将一个钱型铁戳,打印纸上,在别处谓之纸钱,在成都便谓之钱纸。别处说的是过印为钱,即是以钱型铁戳随便在尺把厚的纸上,印出些模糊的钱印,便自己相信这尺把厚的纸,全是钱了,而成都人却不这样的自欺欺鬼,他们硬要把那铁戳磨出锋来,很整齐的一个一个的钱模,一直要把半寸厚的纸打穿。因此,要焚化钱纸之先,便不得不把这打穿在一处的钱纸,一张一张的撕开,这是一种相当麻烦的工作,名曰撕钱纸。你们想,一斤钱纸足有半尺高,撕出一斤,要费好大的工夫?何况成都人又极其体谅鬼的,焚化钱纸时,生怕少了,鬼不足用,平常总是五斤起码;何况现又当中元节日烧袱子之际,岂有不更大量的为鬼鼓铸呢?中元节,又曰盂兰会,那是鬼的节日,不必说了。惟有烧袱子,又是成都极普遍的一种麻烦事,先把钱纸撕散,然后数出一定的数目,然后才用白纸封成包袱,包袱上面又须写明某姓祖若宗某某收用,后嗣某某焚化。人有钱而祖宗多的,那不必说了,即如黄澜生家,祖宗都远在江苏故乡,不必要他送钱;在四川等钱用的,只有他的父母和长子,然而有穷亲戚的鬼,却要代送,因此也有上千封的袱子。往年做这种工作,是临时雇用一些男孩子,今年因为楚子材空闲,他便独力担任了。他于初九上午,加速度跑回黄家去时,正值表婶叫罗升买了钱纸回来,不及究问他这两天如何不回来,便笑着向她丈夫说道:“这不是一员大将吗?何必还去找那些小猴子哩!”因此,当天,他就同着罗升,看门头,以及两个孩子,动起工来。表婶何嫂菊花何以不加入呢?这又是成都人一般的说法:妇女是阴人,是为鬼所忌的,凡是为鬼置备的东西,俱不能经过妇女的手,尤其是钱纸,除非是身体尚未发育的小女郎,以及月经业已断绝的老妇人,其庶几乎。

  表婶虽不帮着撕钱纸,封袱子,写袱子,然而总是在旁边说这样,说那样,使工作的人,毫不寂寞,而能于新雨之后,加劲的做起来。

  工作如此麻烦,而罗升又只做了一天,因为黄澜生一出门,是必须有一个跟班提烟口袋,挟护书;坐下了,又必须自己的跟班伺候绞手巾,递纸捻的。这是起码的做官派头,而且是历来如此,骤然不带跟班,独身一个人出门上局,这是多么不方便的事,只一天,已经很难忍受了!

  罗升不在旁边,看门头是不离大门的,仅仅两个孩子,那是绝不能静坐一刻钟而不走动。大部份的工作,楚子材只管独任了,然而他却高兴得很。因为这么一来,倒随时同表婶在一块,静静的听她诉说她的肺腑。

  啊!她原来是这么一个风流自赏,不拘礼法的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告诉她的,也不知是从什么书上看得来的,她有山阴公主同为父母遗体,男的为什么该纳三妻四妾,女的只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平等思想;她又有王安石夫人使周婆制礼,必不如此的精神。她自己又说她是极有情爱的,但她的情爱,却不是水样的柔,而是火样的热,不是俯仰随人,而是要人来将就她。“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我告诉你罢。我自小看见男的,就不一定像别的女子,只要长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就爱。稍为大点,懂得事了,也不像别的女子,只要男子像个样儿,有钱有势的,就想他。凭着媒人说合,当后老婆也喜欢,当两头大也喜欢。还有多少,到十七八岁就心慌了,一时嫁不出去,逢人便偷,管他是啥子人,只要是男的,只要拢得到身边的就行,并且不顾前后,只晓得暂时止得住心慌。我可不然,我十二岁时,还没有变大人,我就懂得事了。我们龙家又不比这里本地人顽固,早就是很开通的。自己学堂里,就是留了头的姑娘,还不是和男孩子一处读书?还不是可以讲朋友?亲戚中间,同辈男孩子和成了人的,更不必说了。所以,我早就把男的看惯了,并不觉得稀奇。在十五六岁时,我已经半成人,啥子事我不晓得,淫书春宫,我都看见过。可是我自己却有把握,我想男子同女人,若只是为的那件事,也太没味了罢?总要男的爱女的,爱到命肝心里,如像唐明皇爱杨贵妃那样,连天下都不要了,只要这样,倒也不天天夜夜,睡在一起干那件事。我看过淫书,所想的也不同,别人总是脸红心跳的也想照着书上耍下子,我却很气忿,为啥子那些书上总是把一个男的写得像天神一样?啥子都行,个个女子见了都爱他,都要嫁跟他,将就他,只和他一个人睡;还任凭他高兴,要咋个就咋个,从没有写出一个女的来耍一众男子。更可恨的,男子随便耍好多女的,就叫作风流才子,女的一偷了男子,就叫不贞节,就叫淫妇。说报应哩,也是我不淫人妇,谁敢淫我妻。为啥子男子的报应,要算在女人身上?又为啥子大家都是人,男的一辈子就该耍上多少女的,女的耍上两个男子,就该犯罪,该挨骂?光拿我所见过的男子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耍过几个女人的。徐独清那个人该老实呀,我三妹还没嫁跟他之前,不是已经按过两个丫头了?但是,他们一点不瞒人,向人说起来,还高兴得很,女的敢吗?这也由于我们一般女的太不争气了,自己议论起自己来,比男子们还凶。我就这点不输气,我偏不肯当一个男子的贞节妇人,算来,实在犯不着。不过,我也不像那般只图淫荡的妇女,或是爱的男子长得像小旦,或是爱的男子有钱,我一概不要,我要的是男子的情,以及爱到命肝心里的爱。我在十八岁上,就打定了主意,我这个人也不算顶丑,顶笨,只要男子们真正的来爱我,我总双手接着,绝不辜负人家。他爱我一分,我还爱他一分,他情长义永,我也情长义永,他要负心,我也绝不呕气,丢开了就是。并且我也要试一试,男子们同时能够爱上几个女人,女人到底能不能同时爱上几个男子。娼妓们虽然迎新送旧,来的千千,去的万万,那不能说爱,她们图的只是钱。我既不图钱,又不一定好淫,只是同书上说的王孙公子一样,选几个合心合意的放在身边,同这个耍耍,同那个耍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爱的男子不止一个,对我好的,我都爱;却不能叫我专爱那一个。不过,十分对我好的,我爱他的心多些就是了!”

  这不是他表婶一口气说到底的话,而是几天以来,随时谈心,总和起来的意思。他感觉很稀奇,她何以会有这种古怪的见解?拿书上已经写过的女人来比拟,似乎只有一个武则天,才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比男子低的女人,就是前三年才死的慈禧皇太后,也还有点顾忌。不过楚子材却真不懂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同时爱上几个男子,他认为女人总格外要痴心些,量小些,专一些。他也只是这样怀疑,却不敢同她辩论,她的话说得太好。他有时也试探一下,她对于他的爱,到底如何?她只笑了笑道:“你不要问我,只问你自己,你花了好多本钱?你得了好多利息?”

  有时他又试探一下,她对于以前爱过的几个,现在如何?她更坦然的道:“还不是在爱?不过有厚有薄,也有原来爱得深,现在因了别的原因,变浅了的。不过都没有断绝。”

  “表叔难道完全不晓得吗?”

  “这可难说。他也是风流过的,他讨我时,是不是处女,他审不出来吗?但他从没有开过口,这个,我倒喜欢他,他不是那样把女人不当成人看待的人。后来我也隐隐约约告诉过他:他要好生过日子,成家立业,就不要像平常人一样,把我管得死紧。只要他对我好,我总对得住他,也不管他的行为,任凭他在外面嫖婊子也好,偷女人也好,带子,嫖小旦,我总不说他,只限定他不准抬进门来,不准害脏病,不准向我说。所以,他一向就是这样的好。本来,做官人倒也不讲究这些,有些还靠着裙带做官哩。我有一个远房叔叔,在湖北做道台,我那婶娘,谁不晓得大人的四个大班,全是为她用的。我叔叔还不是一句话不敢说?我总不比我婶娘那样贱哩!”

  及至谈到她为什么又生怕别的人晓得,要叮咛他不许泄漏半句呢?她则说是“我本来不怕别人议论,一则,现在世道还没有大变,多少人总还把女人看得贱些,女人的事情,总拿跟男子背起。晓得我这样做了,一定会笑你表叔没出息,甘心戴绿帽子,大家看不起他,自然连我也看不起了。再则,我也觉得事情闹开,闹得光明正大的,就把趣味减少了,倒是隐隐藏藏,有味得多。”

  他虽然懂得了她的为人,是天生成的风流放荡,绝不是小说和淫书上写的那两种人物。她是以自己为中心,分外的尊重自己,分外要反过来,使男子们都能倾心的供奉她,而她却不能专爱任何一个男子。但他偏觉得她的理由不充足,口里不敢说,心里却只佩服她的胆大,而总把那专占的自私心压抑不下,一听见她说到别的爱人,心里总是酸溜溜的难过。然而工作却很起劲,他一点不感到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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