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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50章

  所谓令赵尔丰等着慌的事,只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一道上谕:

  前因四川逆党,勾结为乱,当饬赵尔丰分别剿抚,并饬端方带队入川。现据瑞澄及重庆等处电陈,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乱党数万人,四面围攻,势甚危急等语。成都电报,现已数日不通,附近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虑。昨已电饬端方,克期前进,迅速到川。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日已就痊,著即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辞劳瘁,即著由上海乘轮,即刻起程,毋稍迟延。此次川民滋事,本系不逞之徒,藉端诱惑,胁迫愚氓,以致酿成此变。现在办法,自应分别良莠,剿抚兼施。其倡乱匪徒,亟须从严惩办,所有被胁之人,均系无辜赤子,要在善为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计已行抵川境,著先设法速解城围,俾免久困。并沿途妥为布置,毋任滋蔓。该大臣等其各懔遵谕旨,迅赴事机,以纾朝廷西顾之忧,而免川民涂炭之苦!钦此。

  那时各路电杆都已砍断,这通电谕是打到资州,由资州知州专人连夜连晚,抄小路送到成都的。岑春煊素来有刚正之名,惩办贪污官吏,是毫不通情的,所以很得民心,所以田徵葵路广锺一般自己知道自己的人,一晓得这消息,真就骇着了,急忙奔到四少爷跟前商量办法。

  恰恰双流县又飞报来,新津失守,营房被毁,军械被劫,新津城内,聚集叛兵同志军袍哥土匪达三四千人,军火齐全,大有进攻省城之势。

  恰恰因为十八日的告示贴出去,着一般心细胆小的绅士给他一研究,竟自捉住了几个短处,商量之下,把一个年过八旬的老翰林伍菘生,和一位高等学堂的监督周紫庭,公推出来,——因为这两个人气性既和平,地位又清高,这次争路的事,又未曾活动过,仗恃赵尔丰断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做了一篇棉里藏针的呈文,叫他两人亲自到制台衙门面呈。并当面提出了几点,虽不一定要赵尔丰答复,却安心给他一点激刺,使他警觉点,知道四川到底还是有人,不敢任意的妄为。第一点,是“所捕诸人,既是首要,何以未见悖逆确证?”第二点,是“谘议局长为全省人民所公推,股东会长为全体股东所公举,皆当受国家法律之保护者也。果有悖逆之谋,不特为朝廷之乱民,亦即四川之公敌矣。伏查钦定法院编制法,凡国事犯,皆以大理院为第一审,恳请大公祖将此数人交付法庭审讯,如果真有叛逆确据,自当伏受诛夷。”

  这一天,实是十五事变以来,赵尔丰等最不好过的一天。田徵葵只抱怨那天为啥多所顾忌,不将蒲罗诸人抓来就砍了?留下祸根,杀也不好,不杀也不好。王棪则主张,如其不能把诸人释放了与绅民调和,就应把他们黑办了,免得乱民有所藉口,免得岑宫保来卖人情,免得交法庭审讯,露出马脚。四少爷无所适从,饶凤藻打不出主意,路广锺说:“再多制造他一些确实证据,又待何妨!”

  到底赵尔丰本人能见其大,他说,这些办法都不好,为今之计,只有一面打电给庆亲王,请他在内中设法,不要岑春煊立刻就来。其次,打电给端午桥,请他多带点湖北兵,快点入川来帮忙。再其次,赶快把打箭炉自己亲信的三营巡防兵,全数调来成都,参以陆军,努力把乱民打平,电告肃清。这于是岑春煊也不能来了,川省绅民也惧伏不敢妄动了,然后再议蒲罗诸人生死办法,“那时生死由我,谁得而置喙?什么钦定法,什么国事犯,我一概不懂!朝廷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证据,证据!他们的槽头血就是证据!”

  他的大计一定,众人的精神又抖擞起来。首先一著,就是用兵;其次,就是把铁道学堂内的股东招待所封了,不准众人聚而谘议;再次,就由路广锺严密率队巡察,不许人民有什么妄言妄动;再次,就令官报局总办候补道余大鸿,于《成都日报》之外,再添办一种《正俗白话新报》,满街张贴,专门歌颂宪仁,并制造官兵四路打胜,乱匪伏尸枕藉的新闻。

  这一来,全城气象更为严重。虽然城门自二十以后,每天自上午九点钟起,到下午六点钟止,开了半扇,准许行人货物进出;虽然全城铺子在军警的威力强迫之下,强勉开了张,但是人心更为不安,更为愤激起来。

  人心一愤激,谣言就众多了。都说赵尔丰亲口向人说的,他要当张献忠,只要把温江新津攻打下来,他就要开刀了。于是一般人便朝夕希望这两县的同志军永远打胜仗,甚至攻进城来。而这两县的同志军,也的确有力量,新津更其厉害,陆军先开了两营去,大概只打了两天,还没有打到河边,就退了回来,报称打败了。田徵葵王棪都大为生气,认定这是陆军与同志军勾结,故意不打的表示。但因在省陆军,有一镇又一协,总共约有一万多人,平日又练得很好,而巡防兵只有那么几营,全数不到三千人。因此,既不敢仗恃力量,勒令陆军缴械,又不敢倚赖陆军来剿平乱事,只管在电话上督促朱庆澜进攻,而回答的只是:未尝不勉励士卒,仰体宪意;终因团匪枭悍,兵力不敌;兼以地险难攻,接仗数次,惟有伤亡,而无进展。于是二人没法,便从护卫制台衙门的巡防兵中,抽了三营出来,派提督田振邦率领前去,限日将新津打下,“要把侯保斋周鸿勋的首级,缴来辕下!”

  田提台出兵那天,可多威武!三营巡防兵虽先已开拔了两营出城,而成了行列,摆在田提台四扶四抬的宝顶大轿前的,仍有一营之众。虽然巡防兵的服装,不能如陆军的整齐,而且是包头草鞋;使用的九子枪,都已旧了,木托甚至有残缺的,不能如陆军的五子枪,崭新透亮;而成列走起来,也是你开你的步,我提我的腿,从旁看去,并不像陆军那样,挺直的上身,端正的项脖,无论正步便步,全是一齐提腿,一齐落脚,直的行,横的列,全像墨线弹出的整齐。但是巡防兵大都是身经数十战,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身材只管不很高大,却是结实耐劳,又因十个中,便有九个半是不识字的,平日训练只有操场,——尤重在打靶,不在乎立正,向右看齐也,——并无讲堂,头脑极其单纯,野心点的,只想到十三步升到提台,平常的,则只希望发饷,赌博,有女人可顽;打起仗来,可以借检查抢好人,可以借搜索奸妇女;只知道官长的命令,任凭叫干什么事,都敢去,分不出公与私,分不出是与非,更不知道什么叫公道,什么叫正谊。因为他们有这种能与德,所以赵尔丰等人是很信任的,而人民在十五日已身受过他们蛮横不讲情理的手段,所以也是很深知他们的。

  南门一方的人听见田提台今日出兵剿民,攻打新津,除非是十分有事羁身,或年老衰病的人,谁不要拥到南门大街一带来看的?——也还有不来看的,便是年轻妇女们。上中等人家的不说了,就是下等人家的,也不敢来,她们害怕巡防兵当众说怪话调戏她们。——队伍过了,田提台穿着行装,戴着又圆又大的墨晶眼镜,漆黑两撇八字胡须,摆在方颐大腮,不很白,不很有肉的脸上,威风凛凛的端坐轿中。轿的两旁,犹然按着老规矩,是由一伙戴凉帽,戴暗蓝顶白石顶拖蓝翎,穿马褂,穿缺襟袍,并将袍幅一片提起,扎在扣带中,露出短抓地虎快靴,腰间各悬一把绿色鲨鱼鞘的腰刀的候差都司游击们,极认真的扶着轿杠,以示护卫之意。轿后依然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穿元青细毛长褂,戴只有顶座顶绊凉帽的摆样的大跟班。而其后更有一匹鞍镫鲜明,高大雄俊的白马,由一个马夫牵着,这是田提台准备上阵时,骑坐的战马。

  但是他的架子还未十足,他还应该在队伍之前,有一面一丈见方,中间绣有斗大一个帅字的黄绸大纛;还应该在队伍之后,有四对穿红绿衣裤,头上斜插一匹野鸡毛的刽子手;还应该在大轿前,有一个军令亭,和一部鼓吹。大概现在不比霜降日东校场下操,而是出征,带的又是使洋枪,穿操衣的队伍,所以才斟酌于新旧之间,而去者去,而留者留。

  但是田提台越威风,巡防兵越具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气概,而观看出兵人的心里,却越是不快。中年以上的人,摇摇头说:“他这队伍是久经战阵的劲旅,你只看他们一脸的横肉,就是悍不畏死的样子。新津的同志军,怕不是他们的敌手罢?我倒替侯大爷周统领捏一把汗!他们该不会打败罢?他们都打败了,别的地方恐更不行,那时赵屠户他们才得意呀!四川便是赵家的天下,我们这般人都该死了!”中年以上的人是这么的忧虑。

  而大多数的少年人则不是这样说的,他们说:“田振邦先就是个胡涂饭桶,带绿营的人,懂得啥子武学,以及现在的新战术?巡防兵更不行,他们只打过蛮子猡猓,那些都是半开化的人,自然由得他们打胜仗。现在打仗,那像以前,光是一味的蛮冲,是不够的,要计画头队二队,埋伏包抄,这些,巡防兵就说不上了。并且巡防兵到一处,估吃霸赊,奸淫掳掠,是把民心失尽了的。新津地方又险又生,光是问路,就不会有人告诉他。何况周鸿勋多能打仗!他带的也是巡防兵,他自然晓得巡防兵的长处在那里,短处在那里,安心抵敌赵尔丰,他岂有不计算的吗?开去的巡防兵也才这一点点啦!新津城里,有快枪快炮的就是好几千人。听说罗八千岁又带了几千能征惯战的袍哥,从雅州杀了出来,差不多开到了温江。吴二代王孙泽培不是已经把仁寿彭山青神都占了吗?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豪杰们,还怕了你啥都不晓得的巡防兵?你们只管看,田振邦一定走不到新津,就会着打败的。四面八方都是对头,你打这里,那里来救应,同志军消息又灵通,那还等你走拢去打他,他才接火?你们如其不信,隔两天到南门城门洞来,来看抬伤兵。我敢包定,巡防兵是不行的!”少年们是这么乐观。然而其不愿官兵打胜,民兵打败,则一也。

  傅隆盛就是属于前派的。他那天,——算是病后十二天。——因为陶老师不会止痢,有一个奉教的熟人,劝他到陕西街教堂找洋人去医治,说洋人医痢疾和疟疾,是手到擒拿,百不失一的。他本等不相信洋人会有这种本领,可是痢得太厉害了,姑试为之,一如他老婆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人抬到教堂。洋人果然有本领,给他洗了几次肠,叫他饿两天,连病人应该吃的藕粉都不准吃,然后吃了几包不知名的白色药粉,公然就止住了痢,而且起了床。虽然一身的肥肉已消失大半,眼睛也陷了下去,两腿只是软绵绵的,但他真感激洋人。他在陶老师处,所花的脉礼药资,差不多上三元,而在洋人处才花了不上五角。他很想给洋人送一道“内扁外华,”或是“著手成春”啦,“是乃仁术”啦,“功同良相”啦,四个金字匾的,奉教的朋友说用不着,只送一束鲜花就够了。一束鲜花?这值得几文?六十个小钱罢咧,不能再多了!哈!洋人又这样的廉洁,连名都不要,那只好逢人便说他的好了!所以,他那天,听见了出兵消息,也才能扶着一根拐杖,挤到三巷子的口上,亲眼看了田提台的威风,巡防兵的盛容。

  他满怀不乐的走回铺子,恰逢陈荞面又跑来借钱。

  他遂借着题目大为发挥道:“老陈,不是我借了钱跟你,才说你不对。你并不好吃,并不懒做,我也晓得。报没有卖的,又来卖荞面,生意不好,你总该想个法子,就这样今天借钱,明天挪债,日长岁远的,总不是个了局呀!”

  陈荞面可怜的苦着脸道:“傅大爷,何消你说,我才晓得哩。只怪我运气不好,做生意总不行,别人一样的卖,别人偏会赚钱养家口,独我总是蚀本。我也说不出道理来,没计奈何,只好借钱,难道是我甘愿吗?没计奈何了!”

  “想法子啦!”

  “有啥法子可想呢?傅大爷,只要你代我想得出一个法子,你骂那个龟儿子才不干!”

  傅隆盛有正直的心,有辨别是非的脑,有见义勇为的胆,有领导街众的能力,而独无为人谋事的知,所以被陈荞面一领教,就把他呆住了。

  要是在平常日子,他也不过一个哈哈道:“你安心作难我吗?”然而今日,却不知道他那来的这一种气,柜台上啪的便是一掌,撑起一双庞眉,和一对犹然清明的眼睛,把陈荞面盯住道:“没骨气的东西,你就该向人借钱过日子!妈哟!老子欠了你啥子,该今天五十,明天一百的,借跟你?……妈哟!饿不得吃天主教嘛!老子这里又不是教堂。妈哟!你还故意来考老子!你是老子的儿子,我倒会跟你想方子,我会叫你到新津去投同志会!”

  也可以说他的这一骂,乃是一种不经意的启示。据说陈荞面便是这么样改的行,然而傅隆盛则始终是迁怒,一直把陈荞面骂走了,铺子跟前围了那么大一堆并非幸灾乐祸,而只是借此消遣的观众时,他犹是那样气吽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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