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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66章

  虽然成都的邮政局自七月十五停班,直到八月十三方始复班,每天还由制台指派四个委员坐局检查,省内外的平常信只管通了,然而稍有关系的消息仍然是传不进来,传不出去。

  虽然成都的电报局自争路事件起后,便奉了邮传部的电令,凡是言路事的电报,一概不准拍发;七月初一罢市以后,又奉四川总督的手谕,除明码商电外,凡其他各界的明密电报,一概不准收发;自十五以后,连明码商电都不准收发了。

  这样一来,好像成都真乃陷入了黑漆似的大桶中,举凡省外的重大事件,似乎非到百年以后,不能口口相传的传进来了。

  然而不然,成都有句成语:“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所以依据太阴历算来是八月十九日,依据太阳历算来是十月十日,武昌革命军起义的消息,虽在太阴历的八月二十二日,川西方面,仅有一位四川总督赵尔丰,和他的令侄四少爷,搭一位极其忠实的译电员,一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以理而论,这三个人如何能泄漏?然而人口到底难封,不到八月底,不但制台衙门的人晓得的多了,并且连四川藩台尹良也晓得了,并且连四川将军玉昆也晓得了,并且连许多官场都晓得了。

  革命虽是一件颇可震惊的事,但是自光绪二十八年以来,各省各地闹的回数也太多了。广东几次,云南几次,此外如唐才常的事件,徐锡麟的事件,也曾使人听了毛发森立过,然而都只昙花一现,不旋踵就被官兵打平。所以王棪与饶凤藻两人促膝谈到武昌革命时,饶凤藻也和其他做官的人一样的见解,淡然说道:“革命党断乎不能成事的。不说是大清朝洪福齐天,国命修长,就是他们那无父无君的宗旨,也就与孔孟之道,大相违悖,这本是西洋的一种邪说,被孙文梁启超等叛逆传了过来,鼓惑一般愚民,和一些误解自由平等的学生。其实邪不胜正,终究不会成事的。你只看今年三月广州的变乱,手枪炸弹,攻扑督署,是何等阵仗,到底被张制军李军门的亲兵巡兵就敉平了。听说所诛的七十二人中,革命党的精英就不少。广州事变尚如此收场,武昌是十八行省的腹地,四通八达。又有轮船火车运兵运饷,寅伯,你只管看,各省大兵一集,革命党定然就烟消火灭了。”

  王棪抽着水烟,半晌才又说道:“武昌的革命,不仅是几个讲宗旨,讲自由的革命党,实实是兵变。据我所闻,武昌的新军都是不安本分,读过书的年轻人,平日就与革命党人在来往,一下变乱起来,这却是可虑。我在兵备处,是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四川这一镇一标新军,我始终不放心,田观察和我所见一样,宁可令百姓们遭点殃,巡防兵到底可靠些。因此,我总觉得武昌的事情不大好,若是早点敉平了,自然是国家和你我的万幸,如其旷日持久,那就难了。”

  然而饶凤藻是总文案,他自以为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他认为武昌的兵变,顶多也不过像四川目下新津兵变罢了。“寅伯,你只看新津的兵变,虽说只周鸿勋一营,然而袍哥土匪这些亡命之徒,响应集合的岂只千人?到底只被朱统制十几大炮就把城池克复,变兵四溃。武昌变兵再多,也不过两镇,这是极而言之的话,况未必尽变,一如四川巡防数十营,而所变者,也只一二营。且不说北洋大军,可以由京汉铁路朝发夕至,并且湖北还有水师,还有许多外国兵轮,洋人又那么多,洋人也不都是相信那些邪说的,岂能让这般杀人放火的乱臣贼子肆行盘踞之理?光绪三十二年,熊成基在安徽倡乱,不是变了一镇多人?大军一集,不崇朝就灭了,比以前平长毛,平捻匪,还容易。所以我的愚见,革命党据城作乱,是无足虑的,可怕的倒是他们行刺暗杀的鬼蜮行为,倒要好生提防。老师同四公子跟前,我已建了言。寅伯,像你们有兵柄的,更要留心,公馆和官廨的警卫,不可懈怠。听说好些朋友都已移文军械局,借枪支借弹药,我也借了十三响手枪八支,只是还没有练习过。”

  饶凤藻仅仅推论到要提防革命党的行刺暗杀,不知如何,他这话一被西风从深深的制台衙门吹将出来,吹遍全城,于是竟事实化了,且说制台衙门的签押房果然于八月的某夜,闹了一件滑稽的行刺案。这给傅隆盛他们在春和茶铺讲起来,真是活灵活现,有声有色的一桩新闻。

  傅隆盛傅掌柜一般专门在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代同志会作肉广告的人,既因新津攻下,受了一个绝大打击,他们也就恍然于自己诳自己,终有露出马脚,使自己垂头丧气的时候。不过他们有一个坚固不拔的信念:“赵屠户总有一天要身首异处的!”因此,凡稍稍有点不利于赵尔丰的消息一到他们耳里,他们有时真喜欢到废寝忘餐的向人就传说。

  他们不知从那里听见了武昌革命消息,已经高兴得不了,成日聚在春和茶铺,只要看见巡街的军警一走过了,就大声武气的说道:“这下却好了,湖广省已着革命党占了。革命党几凶呀!比同志会还加几倍的凶!他们有枪,有炮,有炸弹,会自己造。他们就像梁山泊的好汉一样,专一打富济贫,杀官杀府的。革命党是遍地都是,就像我们这里的袍哥,不过好多都是留洋学生,剪了帽辫,穿着洋服,手里一条打狗棍。你们留心看,现在街上不是已经有了?……我们四川的革命党一定也会立起反旗,招兵买马起事的。我只愿皇天保佑,革命党就在省城动手,首先把赵屠户、周秃子、田蛮子、王壳子、饶凤藻、路小脚,这一伙杂种东西,杀来祭旗,然后奏明朝廷……咋个会没有朝廷?一定有的!即使金銮殿上,身登九五的不是宣统皇帝,也必然另外有个皇帝,如像朱洪武把元鞑子搌走了,他就做皇帝一样。革命党里自然会钻出一个皇帝来的。奏明朝廷,硬要像岑宫保这样的人来做我们四川制台,或是把玉将军升出来,我们百姓就得了生路,天下也就太平了。唉!这几个月也真闹得不成世道了!米卖到一千二百文一斗,又没有生意,这日子真不好过!”

  他们对于革命党的希望和热情,也与上月对于新津的周鸿勋侯保斋一样,却也是天天在望革命党起事,而一到打更,总是垂头丧气的爬上床去。幸而不久,一阵西风恰恰把赵尔丰遇刺的消息,给他们送来了,这又使他们精神一振。

  据他们说,赵尔丰自从听见湖广省起了革命,就骇慌了。他派出的密探又时时在向他禀报,到处都有革命党图谋起事,并说已有大批的革命党潜行来省,要行刺他。“来当刺客的革命党,都会飞檐走壁,一蹿一两丈高,在瓦片上跑得如履平地,没一点声息,好像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等的本领。手枪又打得准,这比从前光使飞镖,只打几十步远的就厉害了。”所以赵尔丰更害怕得没有主意。路广锺才献上一计,叫他老大人不要再住在上房,上房太宽,不好保护,简直就移住在签押房里,四面都用亲兵围住,昼夜梭巡,再使保镖的张降格外当心些。其余围墙内,过道上,一层层全用巡防兵把守着,谅他天大本事的革命党,也难飞进来。“这下,赵尔丰便无异于自己把自己监禁起来。”

  讲到那夜发生的事件,他们更像讲评书似的说道:“那夜,全衙门灯光照得雪亮之际,四少爷因要安慰他的老爹,便向签押房走来,到了门外,梭巡的亲兵立了正,忽见满天飞张降张麻子,身穿一件密扣青靠衣,青色马裤,脚踏一双抓地虎快靴,头上青纱包巾,把帽辫盘在里头,只差一个英雄结子,简直就是黄天霸重生了。那张麻子,肩挂马枪,腰佩长剑,带插手枪,手执流星,全身兵器,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帘跟前。见四少爷走来,连忙侧身一旁,刷的请了个安。四少爷也哈了一哈腰,便走进去同他老爹东说南山西说海,尽检他老爹喜欢听的说来跟他老爹开心。在他们爷儿两个口里,革命党自然狗屁不值。说到打更以后,小跟班从上房送出消夜点心来,不消说自然是燕窝稀饭之类。爷儿两个吃了,四少爷请了晚安,叫了安置,这才退出房来。满天飞张降犹然精神百倍的站在那里。赵尔丰待他四少爷走后,又看了几件公事。这时的公事,除了告急文书,还有啥子?赵屠户越看越心焦,越心焦越胆怯,此刻约摸夜半了,赵屠户心里一动,革命党若来行刺,必然就在这个时候了。提起耳朵一听,院子里梭巡的亲兵好像都睡着了,没一点动静。他不由便把桌上的手枪拿在手上,把枪口指着房门,食指扳着机关,一面低头看公事。上了岁数的人,你们想,心里又不高兴,熬到半夜三更,精神咋个不恍惚呢?就这时节,只见刷的一声,门帘一动,猛可闯进一个人来,赵尔丰大叫一声:刺客……啪的一手枪,刺客就应声而倒了。彼时满天飞张降,正靠着窗台在打瞌睡,听见老大人一喊,枪声一响,也便大叫起来:弟兄们快来!有刺客!好张降,他一面挺着手枪,舞动流星,冲进门去。只见老大人圆彪彪睁着两眼,一部白须子倒竖起来,神威凛凛站在签押桌之侧,把手枪向地下一指:‘瞧!已着我打倒了!’……张麻子低头一看,不由大骇一跳:‘怎吗?是常二爷!’此时亲兵跟班都执着兵器,大喊着抢将进来。听张降这们一说,都围过来一看,不是跟了赵尔丰六十多年,最称忠心的常兴,还是谁呢?业已眉闭眼合,直挺挺死在地上。赵尔丰也走来一看:‘哦!才是他!我把他误认了,扛出去罢!’”

  他们把这新闻讲得来如同目睹,而且又近情近理,他们自己自然相信是无一字之差,因就讨论起来常兴为什么会在这时节闯进签押房去?好些人都以为他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去禀告赵尔丰。独傅隆盛主张不同,他相信常兴必是受了革命党的支使,硬是叫他去行刺赵尔丰的,“如其不是,赵尔丰咋个不替他昭雪!咋个不请和尚道士做道场超度他呢!”

  这也是理由,甚至传到官场中,好多人都疑心革命党一定有在成都潜伏,乘机起事的。而同志军的声势也格外增加起来,“革命党一定会联合同志军攻打省城的了。革命党有的是枪炮炸弹,同志军有的是弟兄伙,两来又都是不怕死的,岂有不声应气求,联合一起的?”

  因此,有一天,省城里才起了一场空虚的惊扰。

  这事,由于一个马兵从花桥子赍送公文回省,一路大跑进了南门。四城门既然还是开得迟,关得早,在下午三点钟的左右,愈近城门的大街,自然越是人多得和蚂蚁一般。军马是没有项铃的,一冲进人群,马兵只好大声喊道:“让开!来了!”马跑得那么急,人喊得那么高,于是本来要出城,以及适才进城的人,全都骇然飞跑起来。第一起人吵着:“来了!”第二起人吵着:“进来了!”第三起人吵着:“杀进来了!”不到半条街,竟成功为“同志军杀进城来了!”于是两面铺板便像放火爆般关了起来。这一个地皮风,一直闹到四城门全闭,制台衙门的巡防兵也全挺枪实弹的把附近衙门各街道的交通扎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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