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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83章

  黄澜生枉自在他丈母家躲了两夜一天。不过他终觉得这样做一下,究竟平安得多。所以到他躲去的第二天,吴凤梧亲身去向他的太太报说:“不要紧了,革命党的事,赵屠户已不敢再追究。并且今天又在请绅士们会议独立的事。我看,独立是独立定了,文明监狱里的革命党已全释放。我们只算运气不好,受了一场虚惊,自己劳阵神,又花费了澜生许多钱,一场空花,真值不得!请老嫂子立刻就遣人去通知澜生,叫他回来了罢!”

  到他走后,黄太太仍在敞厅上,等楚子材送了他进来,便笑着说道:“澜生老是这样一天到晚,见神见鬼的。自从你走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看见他是那样蹙起一双眉头,唉声叹气的。一会儿怕兵,一会儿怕匪,一会儿害怕革命党起事,闹到后来,自己又钻头觅缝的去投靠革命党;拿起钱来买惊受,我真不懂是啥名堂?劝他哩,不惟不听话,反而把我瞒得紧紧的,那天不是你告诉我,我至今还着他把我蒙在鼓里哩。所以,我想来很是呕他的气。十五年的夫妇,这种大事,竟自不先同我商量,他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我倒事事都在体贴他。他却这样的在报答我!倒也不只这一桩,有时,我生了气,觉得还是不管他的好!各自快活各自的!世道这样乱法,大家都已这个岁数了,快活一天算一天,难道还有啥子想头?”她确乎有点悲哀了。

  他遂把她挽进厢房,两个人挤在床边上坐着。他搂着她的腰肢,一手伸到她胸前去,着她轻轻的推开了,又伸过嘴去,也着她拒绝了。

  他道:“你才说要快活哩,咋个又不自在了?”

  “唉!我也莫名其妙。心里头一想到这些地方,就不高兴。从前还不这样。心里头不高兴的事,要丢也便丢了开去。越到如今、越是丢不开。我这个人,真是过不得一点不如意的日子,稍为一点事情,便像钉子样,牢牢的钉在心里,如其没有第二件事情来替代,要想拔去,实是不容易啦!”

  “近两天来,你倒是快快活活的。”他又凑着她耳朵,说了几句惟有她才听得见的话。

  她忽然打了个哈哈道:“像这种时间,谈何容易,一年里能有几次!他那天夜里能离开我!这回,只算你的缘法好,忽然碰着了。可是也只有这一次,今天跟他送信去,他一定跟着就要回来的了。”

  楚子材忽然眼睛一闪道:“我有了一个计较。这们好了,我们简直不要通知他,让他多住一晚,明天再去告诉他。”

  她摇着头道:“不好罢?他晓得了,更要生疑心的,一定猜得到是我们商量好了在诳他。并且好缘法也只该有一次,大家回想起来,才有味道。”

  他两只手箍着她的腰肢,一半跪在踏脚板上,仰着脸很是恳挚的道:“好表婶!我的乖妈妈!小妈妈!可怜你的儿子,简直跟讨口子一样,残汤剩饭,你多赏一碗,救救你的儿子罢!”

  她摸着他那骚疙瘩已渐渐在少,而青春弥满的脸颊,得意的发出一种迷人的巧笑道:“你真是一个无赖子呀!这些古怪话,那里去学来的?你是诚心诚意的爱你的小妈妈吗?……你能永远不变心,到她活到五十岁,还这样如疯如狂的爱她吗?……你纵然娶了妻,就是一个年轻的美人,你也不会把她丢在脑后吗?……你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自然会说这些话了!你们男人家,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我看得多,连自己的丈夫,还靠不住哩!还说只能与共欢乐的情人?……”

  他还是那样的纠缠着,要她允许,并跳起来将她紧搂在怀中,把全身气力撮到嘴唇上,热烈得像火一样,紧紧贴住她的嘴。又咬她的嘴唇,又把她的两颊额头,无一处不吻到。她一面迎受,一面吱吱格格的笑,一直吻到项脖上了,她方怯痒的躲着,把他两手推道:“好了,好了……看有人来。等我告诉你一句要紧话。”

  他好像眼睛都野了,一种强烈到禁抑不住的愿欲一齐摆在脸上,两手用力的握住她的两膀,死死的看着她。

  她感觉两膀微微有点痛楚,又感觉一种如火的刺激,钻进她的肌肤,钻进她的血管,一直传布到她的心的深处,立刻又幻成一只无爪甲的小手,在那里爬搔着,使得她有点飘然的光景,她不由把眼睛闭了闭。

  然后,她才告诉他:“你放心,你只管去告诉他,只要你不估着接他回来,他是乐得不回来的。”

  于是她便把澜生的秘密,和她以前所想到的缘法,细细的同他密谈起来。他们谈得那样的忘其所以,要不是振邦兄妹跑来打了岔,楚子材竟想不起要去告诉他表叔的一件事。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他走到龙家客厅,孙雅堂已经作了头报。老太太和幺小姐全在那里。

  孙雅堂说:“两种独立条件,都已交到昌福公司在排印,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贴出。只是这张宣示,要用木刻,四个刻字匠正忙着在刻。大概赶到三更,可以赶完,明天上午才贴得出来。就因为如此,百姓们不晓内情的,还是那们惊惊惶惶的在搬家。”

  楚子材问道:“大姨夫,你说的是那方面的消息,我一点不懂哩!”

  韵侠哈哈一笑道:“你又不是秀才,自然不会脚不出户,就能知道天下事的!孙大哥,把你抄的那张稿子交跟他去看罢,免得打岔人家的龙门阵。”

  她那几句犀利的话,才把楚子材要想窥探她秘密的眼光打了回去,连忙红着脸,双手把孙雅堂递过来的稿子接着,坐在窗子跟前一张高背椅上,看了起来:

  尔丰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于水火。乃者,内乱未宁,外患日逼,朝纲解纽,补救无从;若再不筹通变,必至横挑外衅,重益人民之流离荼苦,恻恻此心,良所不忍!特与将军都统提督军门司道以下各官,绅商学界诸人,协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议长蒲殿俊,设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乱之方,徐图善良共和政治。尔丰部署军旅就绪,即行遵旨出关。谘议局为通省人才所萃荟,其意思言论,为通省人民所信仰,以尔丰之愧对川人,惟当拭目以观其设施,尚复何颜对于川人,别有陈说哉?虽然,尔丰固可指天誓日,此区区爱国家爱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数十年,转历十七省,实无一刹那之顷,稍敢变易。此次再来督川,亦无时无事,不本上爱国家,下爱人民之初念。不幸智虑有所未周,遂为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无足证说,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自治者,嗟乎!尔丰此心,为何心哉!果为爱吾父老子弟与否计,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尔丰之剖解,而亦自瞭澈也!尔丰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当疑怨我,亦不敢谓:吾父老子弟以后遂信用我,但此区区之心,始终既惟重爱吾民,四川虽自治,以后困难问题,方循环之不知所终,尔丰虽将离去,而与吾父老子弟前后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缘,周旋九年,宁能恝置?因是之故,遂难自默。幸以吾言为然,实为四川将来之福,苟以吾言为非,吾亦聊尽临别之谊!第一,奉告人民。呜呼!吾至亲爱之父老子弟,亦知今日之四川,为破坏之四川乎?亦知今日以后之四川,为四川人自治之四川乎?往日受治于国家,地方之不治,国家之患也;今日四川自治,地方而不治,四川人之患矣。以今日之大势,即地方已治已安,犹有种种恐怖激刺之事,若益之以内患,四川其能久存乎?尔丰对于四川之将来,良有无穷莫大之希望;然内患而不速宁,恐眼前便难自保。吾父老子弟苟不愿四川之久存,则尔丰无言矣,不然。则愿吾父老子弟辗转告戒,速复向日之秩序,慎守固有之家业,一心合力,视大势之转移,图四川之强固。如此博大之四川,忍任其陆沉乎?吾父老子弟其信斯言耶?第二,奉告我军人,呜呼,我至辛苦之新旧军将校士卒!乱起以来,苦我将校士卒至矣!今日以后,四川归四川人自治,军队多为四川子弟。有应保全四川之责,而为四川全体尽捍卫之义务。乱而速定,吾军人其可稍休,如其未能,抑有外侮之来,以四川子弟,对于四川人尽当尽之义务,吾恐后此军人之劳,或十百于今日。既曰义务,知我军人后此必愈劳而愈自乐!统制官朱庆澜,我军人所至敬爱之长官也。四川新旧军将校士卒即以尊重敬爱之心,谨守朱统制官之命令。今日之后,苟有对于四川境内人民生命财产,有毫毛之损害者,愿我军人视为切己之私仇,毁家之私敌,捐竭顶踵,以击御之,必使四川境内人民,各无烽火盗贼之虞,而后军人无忝报施桑梓之义,我军人其信之耶?安辑人民,抚恤士卒,则当事诸君子之职责也。于此,奉告我当事诸君子。呜呼!尔丰不德,愧对四川,其能补尔丰之过,而出四川人于水火者惟望,诸君矣!以诸君之才之识,吾知内乱不难立定,外侮不难立绝。虽然,以尔丰鳃鳃之虑,当此祸患不已,疮痍未复,凡前此总督所肩至难极大之任,一惟诸君是赖是责,况当多难之顷,吾知施设之难,必倍蓰于曩日。尔丰望治之切,不能不望我当事诸君,一志合力,降心沉识,远观大势,深察乱源,博揽人才,厚积兵备;既与四川共治,党派只见宜蠲,即有谤议之来,消融之量宜广,必使内地百司庶人皆各有安其乡土之心,才士各有发舒能力之地,而后基础可以奠安,事业可以发达。尔丰以可为之四川,付之诸君,即以至大之责任,委之诸君,今日以后,即为自治之日,即为诸君担荷之日,尔丰虽去!属望无穷。知诸君必有以塞尔丰之望,且必有以塞吾四川父老子弟之望也。呜呼!尔丰去矣!所不能已于言者,惟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尔丰有补过之日,身去而心实安;如曰非也,尔丰对于四川,始终重爱吾民之用心,皇天后土,鉴其无私,他无求矣!虽然,尔丰爱四川者,终望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也!特此宣示。

  他看完了,孙雅堂遂问他:“你看他这篇东西做得咋样?我觉得还情文悱恻的。”

  韵侠接了过去道:“狗屁东西,还值得尽研究。”

  “那又不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虽不算真死,到底不可以人废言。自然不能拿公事来论,若论公事,其不合格式也和岑西林告蜀父老书一样。我们只取他一句‘党派只见宜蠲’而现在才在动手组织,为几个还不能定的位置,就那样的闹起意见来:你说我是那一派,我又说你是那一派,以后多少事那不只有闹意见的了?所以我很是灰心,伯勤又一定要我答应,说秘书局都是不懂公事的,我再不去,恐怕都督府,连个条告,也拟不起了。他向胡雪生也是这样说的。”

  黄澜生道:“我劝你还是答应的好,吴凤梧说过……一如你所说的,不可以人废言。挨刀也要挨头刀!”

  龙老太太道:“唉呀!这是啥子话,说得多骇人的!不过雅堂也不要太看深了,管他这些那些,总之挣钱吃饭。”

  “挣钱吃饭,倒是小事。只是初排头的事,太烦。如其答应了,等不到领照会,明天打早,就得进皇城去了。”

  韵侠笑道:“你怕累吗?又不是年老八十的!”

  孙雅堂便站了起来道:“既然都赞成我去,那我便向伯勤说去。这下,天下太平,澜生,可以放心回府了。我只替你想不通,那些钱花得真冤枉!你的事,等我进了皇城后再设法。子材,你们大概也耍不久了,一独立,自然就要开课啦!”

  只他和黄澜生两人对面时,他方说起吴凤梧来报信的话。

  黄澜生果如他太太所料的说道,“局面到底还未大定,回到自己家里,总有点心悬。你表婶没叫你一定要我回去吗?”

  “倒没有。并且说,如其表叔当真害怕,就多住几天。倘若思念表妹,明天叫罗升送来。”

  黄澜生两眼一撑道:“怪啦!她这回这们贤淑了!怕是反话罢?你看她说话时的神情,是咋样的?”

  “绝对不是反话。说话时的神情很和平。”

  “那就好。请你回去跟表婶说,叫罗升再送三斤绍酒来。世乱慌慌的,你老侄还是多在舍间不要乱走的好,如其要移进学堂,总得等我回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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