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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100章

  自从十九以后,成都市面变得越是稀奇。杨维虽是就任了军事巡警总监,但军事巡警却还没有上街。社会的治安,完全依赖着各行袍哥出来维持。

  袍哥本来每街都有,在前原是犯禁的,一自同志军进城,因为当统领的全是袍哥,于是一般真假袍哥,全放下了他们本等职业,而出了头来,自充着本街的首领。——竟自有一条街两个首领,三个首领,而又不肯联合,则由街坊调停,各分若干户口,置诸其下。——他们的办事处,名字叫公口。设备倒简单,只在街公所中,或是指定任何一家铺子,当街摆一张方桌,四把交椅,大红哔叽的桌围椅帔,陈设得好像办土地盛会一样。桌上除了本公口的大红片子外,便是签筒笔架朱盒,则又似各衙门中的公案。有些还在两边摆列几只兵器架子,举凡南阳刀羊角叉梭标等古武器,森然插在架上,则又似已废的卡子房,和四乡的团防局。

  每一公口,必有一位首领大爷,其下有内外管事,有同党弟兄,凡要受保护的,到公口上领取片子一张,贴在门口,表示这一家人已是这位大爷的臣民,就可得到平安。

  公口的确也有势力,凡是进城的同志军统领,经过各街,都须先把片子送来拜会。公口一声吩咐:挨家都得备梭标一条,杀刀一把,可以说不到半天,你就看得见满街都是拿梭标带杀刀的武装汉子。再一吩咐:各家夜里都须把门灯点上,每家出壮丁一名,巡街守夜,而夜里,的确全城雪亮,刁斗不绝,再一吩嘱:入夜二更以后,各街把栅门关上,除了火灾,除了执有邻街公口片子的,一律不准开栅通过,那你真就休想跨得过一步去。

  凡进城的同志军,无一不讲义气,不尊重公口,所以公口也才会商了一下,向各统领讲妥,各自把弟兄伙约束住,三天的酒饭,算公口上供应了。公口上那来的钱?挨家摊派。人民出了相当的钱,居然得了平安的保证,自然也乐于出。

  公口对于同志军也有好处,便是各街中有巡防兵藏匿赃物银钱的地方,——倘那夜打启发的是公口上的人,或与之有关系的,自然除外。——就由公口报与就近驻扎的同志军,开一伙弟兄去搜出来充公,有抵抗的,立刻处死。

  就因公口与同志军打成一片,而全城民众又甘愿受公口的支配,大家武装起来,甚至小孩子如隆盛号的徒弟小四,出街时,也在屁股上带一把风快雪亮的杀猪刀,使得以前似乎比老虎还为狞恶的巡防兵,只管拿着九子快枪,竟自变得比老鼠还胆怯了。尹都督也就得亏这种无形的力量,从二十日起,就亲身出马,一个人东奔西驰,凭他那一句:“我就是尹都督!”竟自把成群结队,恐慌万状,驻扎在各营房,各庙宇的变兵,全招抚了;点验了枪支子弹之后,小数银钱不问,而成整的银子和衣裳货物,则一律叫输入军政府,说是将来清还各商人各住户。据说,才两天,军政府竟变成了一个绝大的成衣兼匹头铺了。

  政府中人看出了袍哥力量之大,相信将来治理四川,这是可以利用的。便首由副都督出头,联合各统领,和全城有势力的大爷,成立了一个大汉公,罗副都督兼任了大爷。于是,军队政商各界的人,便从风而靡,全都变成了袍哥。一般士绅平民也大批大批的拿着钱到各公口上去找恩拜兄。

  直到几天之后,城内渐渐安定,——并非安定,是大家的耳目,已经渐渐的在习惯了。许许多多在太平时节极可惊诧的事,因为每天都要看,都要听,便也成为故常。即如同志军也挽英雄髻,也戴花,也到处赌博,也到处钻烟馆,傅隆盛却不议论了。城内也有藉故搜赃,因而抢人,也有假充同志军,到处派款,也有在新化街争风杀人,也有估奸良家妇女,种种事情的,各家报纸却不批评了。谣言也是很凶,也闹了几夜满人要杀出大城来报仇,西御街就是要道,黄澜生一家却不闹着搬家了。——军政府才赫然震怒说:“赵尔丰本是交卸了的人员,总督印信已缴,怎么敢于出头招安变兵?该赵尔丰意欲何为呀!”于是才派人出来,把赵尔丰的韵文告示撕了,把制台衙门辕门内竖立的招安红旗下了。并利用各路同志军憎恨赵尔丰的意思,把孙泽沛的“沛”字营,吴庆熙的“熙”字营,以及向称有名的几路同志军,全指定驻扎在制台衙门的四周。

  又过了几天,傅嵩炢统领边军八营,由打箭炉向内地开拔的消息,知道的人便多了。同时大家又传说田徵葵并没有走。他同周秃子王壳子等,都躲藏在赵尔丰那里,他们正等着傅嵩炢出来,就要举事了。这番话在同志军中间传说得很厉害,大家很是忿忿然的。

  那时湖北革命军战事不利的消息,又已传到成都。北京部文有寄到军政府的,又从而知道清廷还没有倒,宣统犹然做着他的皇帝在。

  因此,到十月三十那天,吴凤梧在黄澜生家,——他的一标,犹然在组织中。他是忙极了,成天的到处奔走。因为用钱关系,不能不隔一两天,便要到黄家来同黄太太接洽一次。又因为黄家方便些,那个敞厅和厢房,也变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地方,孙雅堂便移铺在楚子材的床上,而不再回去。什么伍协统、华管带、以及其他若干人,几乎每天都要来画一个到。黄家如此热闹,黄太太很是高兴。——同大家谈到时局时,他慨然的说道:“赵尔丰不除,军政府到底危险得很。若是傅师爷的边军一到,你们看,老赵一定要出来把独立取消,依然当他的四川总督。我们这些人,不免要遭他的殃哩!”

  大家自然又害怕,又愤气的,捶着手掌道:“他有好凶吗?也只有卫队一营!我们不如邀约一下,趁边军没有拢,把他衙门按了。不就除了祸根?尹都督他们为啥还这们容留着他?”

  吴凤梧点头微笑道:“你们都想到了,难道尹都督他们连这点儿聪明都没有吗?我只怕太迟延了,要出事,老赵还是一个鬼哩,何况还有周秃子他们在内。”

  所以,到冬月初二夜里,孙雅堂向黄澜生夫妇,才谈到刚才在军政府得的消息:“赵尔丰硬是心怀叵测!傅嵩炢出兵硬是他的指使!并且还去信催促傅嵩炢迅速前来,好保他复任!这事已经闹穿。说起来,也是天意。因为他遣去送信的一个戈什哈,那天的下午,走到簇桥,在茶铺里找着黑骡子的外管事,要他拿张片子,通知前途各码头,说是他要到打箭炉去。这管事很是疑心他必有啥子秘密事情,便留他在簇桥过夜。趁他吃鸦片烟去了,叫人把他包裹打开一看,天理昭彰,老赵的信,着搜出了。当夜就通知黑骡子,把这人绑了,解到成都,缒城而上,送到军政府来告发。所以两天来,军政府都开着军事会议。恐防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便要捉拿赵尔丰了。”

  黄太太道:“赵屠户也是呀!既是交了事,为啥还这样不安分,三心二意的,真不想活了!这一去,还有不把脑壳砍了?”

  倒是她的丈夫,偏生有了平日不曾有过的特见,迟疑的说道:“未见得有这事罢?彭家麒这几天都在来,他同黑骡子在一块,却未听见他说哩!”

  “你总是这样,别人说的,总不对。我问你,他若其不做这事,他为啥不走,老等在成都?”

  她的丈夫仍然不下气的说:“他咋个走呢。只一营卫兵,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一出城,马上就要着同志军围住!”

  “那吗,十月十八以前,他不是有十一营巡防兵在手上,他又为啥不带着走呢?”

  孙雅堂像是有意的这样打岔道:“这几天还有多少人说,十月十八巡防兵之变,就是他主使的。他是立意要把成都烧杀一番,而后去,不想巡防兵才不肯听话,打了启发,就心满意足了。自然,这话说得太过,巡防兵那样横行,军政府全然不管,咋个不要出事?恰恰碰着陆军闹饷,自然是个好机会,那倒不须老赵来指使,迟早总要出事的。倒是路广锺该死,巡警之变,确乎是他在主持。前天被人在江口住了,已经押在军政府,只怕老赵的事情一过,就要算他的帐了。”

  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才睡。因为都留着心在,诚然知道军政府如其要捉拿赵尔丰,必然早有安排,但他到底还有一营湖南卫兵,果是拼死抵抗,他又有机关枪,又有开花炮,怕也会打一些时,大家说不定还要遭点无妄之灾哩!所以一直没有睡好。

  果然,在天色刚明时,远远的一阵枪声,接连又轰隆轰隆大响了几下。大家赶快起身,以为一定轰轰烈烈打了起来,其势总不下于十月十八那夜了。然而直到把脸洗了,口漱了,却无下文。华管带走来,才知道赵尔丰已在军政府大门外,如了一般人的意:身首异处了!

  事情的经过,后来据吴凤梧详细说起来,大家方才恍然,在十月底,尹都督即命人把赵尔丰的护卫营营长陶泽琨,许了三千两银子,一个统领的头衔,买通了,叫他在初二夜,先设法把全营的枪柄缴了,他们的队伍扑进衙门,就由他率领去捉拿赵尔丰。到初二傍晚,他们犹然不放心,怕陶泽琨不可靠,还把炮队调到东门城墙上面,把两尊炮口调准,对着制台衙门。同志军是半夜就把衙门外的东西两辕门围了。陆军是五更天,由第一镇统制周骏率领前去,扑进衙门,刚刚天亮。卫队还多半未起,自然说不上抗拒。周骏当时就说:“赵尔丰王棪等谋反叛逆,现在只是捉拿首要,诸人无罪。你们赶快随我开到北校场,点名缴枪,每名赏洋五十元,还有筵席哩!愿留下当兵的,即刻报名,即日起饷。愿回家的,别赏路费十元,外给假条护照。如敢违抗,即行枪毙!”结果卫队全散了。而后才由队伍开了一阵枪,扑进二堂。陶泽琨果不失信,挥着战刀,当先领队,直向赵尔丰的卧室杀来。

  四少爷九少爷跑得很快,赵夫人也在枪响时,就跳墙走了。赵尔丰仅仅穿了身棉短衣裤,不及跑,便躲到床下。陶泽琨刚刚进房,赵尔丰一个极爱宠的大丫头,名字叫作来龙的,便迎面一手枪。陶泽琨毕竟非凡,侧身一避,顺手一战刀,就把这位十六岁的美丽姑娘砍死在地上。

  赵尔丰才自己从床下出来,瞪眼看着陶泽琨道:“反了的,才是你!”据说,若不得亏周骏带人赶到,说不定陶泽琨竟会把他放了。

  赵尔丰被十几个兵士把他拥出来时,众人一齐欢呼起来:“赵屠户到了!”是时,东门城墙上的大炮才放了,幸而两炮都没有打准,一齐打在相距了两条街之远的火神庙里,确乎把正殿中梁,打了个粉碎。

  赵尔丰便在沿途欢呼称快的声中,一直被拥到学道街。他喘着气道:“给我喊一乘轿子来!不然,就把我杀在这里罢!”

  “老狗日的!还要坐轿哩!走!自然有你死的地方!”全街都这么在喊。结果被七八个兵,将他软抬着走了。

  到军政府时,自然看的人更其多了。尹都督巍然立在至公堂的檐前阶沿上,虎虎作气的冲着赵尔丰喊道:“你就是赵屠户?赶快给我拉出去砍了!”

  赵尔丰到底厉害,也是挺然立着,大声问道:“我与你有何冤仇,却要杀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说!”

  尹都督答应不出了,堂上堂下的人哄然喊了起来:“杀了就是!还问他做啥?”

  自然这是群众的公意,赵尔丰便被拉到大门外。

  “跪下!”

  “为什么?”

  “好砍脑壳!”

  他盘膝坐在地上道:“就这样砍罢!跪是不行的!”

  普通犯人的血,据说把包子蘸了吃,尚足以壮胆,何况是一个曾有威望大臣的血?因此,若干的人,早预备了好些陈包子,陈锅魁,就连傅隆盛也抢蘸了两个。

  赵尔丰一死,一个制台衙门也光了。贵重东西和金银等,则不知走往谁家。乃至一草一木,都被百姓们搬了个干净。

  尹都督因为建了这个奇功,只管告示早已贴出,说赵王诸逆,业已斩首。他犹恐人民不甚周知,复叫人擎起一面“四川正都督尹”的大旗在前面走,后面便是一根长竿挑着赵尔丰的须发皓然的头,再后面便是他本人八面威风的跨在一头大黑马上,缓缓的择着热闹街道走来,一路听着人民的欢呼和赞美。不想走到中东大街,忽然着一个刺客伏在一家铺子的楼房上,啪的几手枪打来,打死了一个过路人。而大黑马也着打死了。尹都督毕竟神灵保佑,飞跑进军政府时,竟一点伤没有,只是把脸骇白了。

  就这一天,周善培王棪的公馆也着同志军搜了一个空。不说两个首要完全无踪无影,便是贵重东西也没有捞到好多。然而周秃子王壳子被捉住了,被杀了的谣言,一天总有几起,把一般欢喜看热闹的人,也被骗了好多回的朝城外跑。

  孙雅堂则批评军政府秘书局的人太不行:“一篇宣示罪状的告示,都没有弄好。为啥不把赵尔丰勾结边军的证据录列出来?”

  黄澜生到底做过官,因赵尔丰之被杀,心里确实不好过了几天。

  他的太太却很高兴,认为赵尔丰一杀,诚如吴凤梧所言,军政府便稳固了;他的标统也没有问题。她热烈的靠着他在筹画一切,并催他早点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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