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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李树柏-流年》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章 街头的那个孤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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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1章 街头的那个孤儿(1)

  1924年,隆冬时节的一大清早,天气干冷,北风透骨。疾风卷起房上的霰雪,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宽阔的北顺城街,青石马路两边堆着半人高的雪墙。这是冬天下的雪,来不及运走,临时堆在马路和人行道之间。雪是黑的,雪墙上积满灰土。雪墙靠人行道的一面,一处处被临街的住户泼出的脏水冲出来的雪坑,里面积满泔水渣,尿水冲出的深洞,泛着黄色。

  一个十五六岁的干瘦男孩,光着头,右手提着一个一尺多高的圆铁桶,从胡同里出来。他左手掩着破空心棉袄的前襟儿,破棉裤下,露出一双脏脚,脚下趿拉着一双破棉鞋。男孩提着铁桶,向马路边的下水道走去。下水道口早已冻成了一个小冰山,它高出地面一尺多,中间一个冰洞,像火山口,四周冻着许多垃圾和粪便,甚至有一只死猫。男孩吃力地提着桶,一褴一滑地走上冰坡,将桶里的深褐色液体,倒进冰洞。这是大半桶陈茶似的尿液,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臊臭气。男孩倒完尿桶,往回走时,路过一个小吃摊儿,他站住了。小吃摊儿卖油茶、烧饼、果子、豆沙包。摊旁的长桌边,有两个人在吃早点。冲油茶的细嘴大铜壶,在火上喷着白气,鸣着响哨儿。摊主在冲油茶时,故意卖弄技巧,把左手的油茶碗放得很低,离茶壶嘴足有二尺远,让从右手铜壶中倾出的开水,扯着白烟儿,直冲油茶碗。冲出的油茶泛着红褐色,香气直冲鼻翼。

  提着空尿桶的男孩瞪大双眼,咽着唾沫,贪婪地盯着油茶碗……

  突然,“啪”的一声,男孩只觉右半拉脸直到耳根子,被重重地一击,整个人斜刺里向雪墙摔去,空尿桶被甩出老远。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半拉脸火辣辣地疼。

  等到眼前金星散去,他这才看清,原来掌柜的朱富贵正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瞪着两只小圆眼,满脸怒气,龇牙咧嘴地冲他吼叫,但吼些什么,他却听不见。他的耳朵里满是“吱儿——吱儿——”的尖叫,像钢钻似的钻着他的脑仁儿。

  这男孩叫吴森茂,是顺城街东胡同里“朱记鞋铺”的小学徒,一大清早出来给东家倒尿桶,因贪看小吃耽搁了时间,被赶出来的东家发现,挨了一个大嘴巴。

  小森茂挨了打,一声没吭,捡起空尿桶,一手捂着脸,绕过小吃摊,向胡同里走去。小吃摊上的几个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走过。只见他的棉袄前襟敞着,露出干瘪的前胸和搓板儿似的两肋。跟在小森茂身后的朱掌柜,戴着皮帽,穿着长袍,蹬着厚底儿棉毡窝,倒背着手,嘴里骂骂咧咧……

  吴森茂,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来给人家当学徒,受这个气呢?

  吴森茂曾经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妹妹。然而,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因吸毒死在了伪满洲国的大狱里。

  母亲为了养活孩子,只好上街“缝破穷”。六岁的吴森茂则整天到火车站去捡煤核;捡来的煤核除了家里烧,余下的,还可换点儿杂和面儿。

  这样的苦日子一直熬了七年。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冯师傅。他不仅供吴森茂一家吃穿,还叫吴森茂上了半年学。在这期间,妹妹吴耐霜,改名换姓,成了冯耐霜,并且叫起冯师傅“爸爸”来了。可是吴森茂却拒绝改姓,也不管冯师傅叫爸爸。转过年来,冯师傅要回铁城老家做买卖,提出把吴家母子三人带去。母亲自然同意,妹妹还小,听妈妈的,只有吴森茂坚绝不去,因为他不想当“带葫芦子”。

  十三岁的吴森茂一个人留下,家徒四壁,除了两间空房,几乎什么都没有。他只好重操旧业,到火车站去捡煤核,捡破烂,换斤杂和面儿,换盒火柴,买斤盐,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度日。

  一晃儿,两年多过去了,街坊邻居看他这样过日子,实在可怜,便有好心人替他打听事由儿。可他年龄太小,又啥都不会,直到他十六岁那年,才有人给他说成了一家,到“朱记鞋铺”去当学徒,并讲明: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钱。吴森茂答应了。

  改天早晨,吴森茂由介绍人带着,自己背个小行李卷儿,兴冲冲地来到朱家。

  “朱记鞋铺”的黑漆大门紧关着,敲了半天,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介绍人管他叫“李案头”。那人带他俩进到院子里,正好一个“大块头”从北屋迎出来,“李案头”冲“大块头”说:“东家,起来啦?这是刚来的小学徒。”

  吴森茂给东家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东家!”

  “嗯。”这位东家从鼻眼儿里哼了一声,接着吩咐道,“把行李放到东屋去,回头到西屋账房来一下。”说完,和介绍人一起向西屋走去。

  吴森茂跟“李案头”来到东屋,环顾四周,见屋里只有一铺北炕,炕脚下有个地炉子;炕头上铺着一张狗皮褥子,枕头没收,被子没叠;地上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有。“李案头”对他说:“把行李放炕上,你睡炕梢儿。”

  吴森茂放下行李,返身来到西屋。西屋两间房,一明一暗。明间儿,朝门放张长桌,桌后一把旧太师椅上坐着东家,他正和介绍人说话。吴森茂不敢插嘴,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子中间,从眼角往四外看,只见南墙边放着许多鞋盒子,屋角堆着麻袋,还有许多做鞋的材料;通里间的门紧关着,还上了锁。这时,太师椅上的东家开口了,他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说:“叫亨么?多大啦?家在哪哈?家里是作嘛行子的呀?”

  “我叫吴森茂,虚岁十六,家住北顺城街120号,家里没别人,就我一个。”

  “这俺都知道。”东家说,“听着,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钱。”

  “是。”吴森茂答应道。

  “中了!干活去罢。”东家说,“先把北屋门起的尿桶倒了,倒街哈儿的下水道客。记哈,出去关门儿,回来把门儿插上。尿桶在井哈儿涮了,放回客。完事儿,扫院子,劈柴,再到北屋帮着烧火做饭……去罢!”

  “‘去罢’?”吴森茂不解,心想,“就这些,完啦?拜师呢?学艺呢?也许明天……”

  但是,吴森茂没敢问,也没敢停留,而是顺从地干活去了。他一边干活,一边想:“也许是因为太早,师傅们还没来?等一会儿师傅们来了……但不知是哪位师傅教我?”

  一早上,吴森茂干着活儿,心里想的净是这些。吃完早饭,师傅们陆续到了,加上“李案头”,总共五个。他们都进了西里间,不久就从那里传出了“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和一阵阵说笑声……

  吴森茂真想进去看看,可是,手里的活干不完,哪容他卖呆儿!他在等着东家叫他,当然是叫他去拜师傅,而这老东西进进出出,不知从他身边走过多少遍,却睬也不睬他。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下午仍复如此,直到傍晚,师傅们下工走了,东家也没提让他拜师学艺的事儿。

  第二天也一样。吴森茂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想问问东家,可又不敢。小孩子学艺心切,下午实在憋不住了,就趁手头没事儿,抽空扒西里屋窗户,往里看,还没等他看清里边的情景,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跌倒。他扭项回头一看,原来高他半截的东家,正对他怒目而视。

  “你个狗日的,倒闲在,有空在这里卖呆儿!你个小养的,这屋里是你看的?

  老子雇你来,是叫你干活的,不是让你养肥膘儿的……”

  这老东西,张口一个“小养的”,闭口一个“狗日的”,骂起来没完。一边骂,还一边推推搡搡,踢踢打打。吴森茂刚辩解了一句:“您叫我干的活儿,我都干完了。”东家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干完了?这院儿里的活儿,还有干完的时候?

  狗日的,你不是说干完了吗?那好,我给你找点儿活儿干,保准你这辈子干不完!”

  说罢,东家大步奔进西屋,从里边搬出一个足有尺半高的旧汽油桶,“砰”地看热闹。

  一声,放在吴森茂面前,顺手从桶里抓出一个圆木墩和一把铁锤往吴森茂脚前一丢,说:“去,到东屋给我直钉子去!你个小养的,我日你姐,这回我叫你说‘干完’!”

  东家气哼哼地走了。吴森茂低头一看,洋铁桶里是大半桶洋钉子,再一细瞧,个个都是弯的。

  鞋铺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弯钉子呢?吴森茂一时还搞不清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算是把这个钉子桶挪到东屋去了。是啊,这回可有得他干啦!直钉子,只要有一点儿空闲,他就得去直钉子。他一天直出的钉子,还没有师傅们弄出的弯钉子多。不管他怎么干,桶里的弯钉子只能越来越多,要不,东家怎么说,要给他找一件他一辈子也干不完的活儿呢!

  原来,这鞋铺绱鞋,必须先把鞋帮儿套上木楦,再用小洋钉把鞋帮儿的底边儿钉在楦子上,而后再缝鞋边儿,上鞋牙儿,这叫“上楦”。做好的鞋帮,在绱底儿之前,还要从鞋楦子上起下来,这叫“起楦”。钉子经过这一钉一起,十之八九都变成了弯的,不能用了;若想再用,必须把它直过来,否则就得用新钉子。直钉子这个活儿,费时费力,又不值得,所以,哪家鞋铺也不花钱雇人干,而是叫家里的闲人,比如妇女和小孩,没事儿的时候干点儿,直多少算多少,有一搭无一搭,没空儿就不直。弯钉子积多了,当废铁一卖完事儿。

  吴森茂虽不是朱家的闲人,但却是个光吃饭不拿钱的徒工,他的工夫不值钱,所以,在他空闲的时候,朱掌柜才叫他直钉子。朱家的饭不是好吃的,能叫他闲着!

  这是自来朱家后,吴森茂首次挨打,这个头儿一开,可就没头喽!像这样打一巴掌踢一脚的小打小闹,那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就得来那么一次。至于大打,倒也挨过两次。一次是,吴森茂看孩子不小心,把朱富贵的宝贝孙子摔了。朱富贵一见,火冒三丈,几步冲进西屋,见账桌上有一摞刚收上来的鞋底子外件儿,便猛扑上去,抓起一只鞋底子,从西屋出来,直奔吴森茂,拉过来,抡起大鞋底子就抽,足足抽了十几下。由于吴森茂躲闪挣扎,这十几下有打着的,也有没打着的;有着轻的,也有着重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把吴森茂打得够呛!

  还有一次,吴森茂帮掌柜的进货,从门外的马车上,往账房里搬东西。搬完以后,朱富贵叫他把搬进来的货码齐,把弄脏的地扫了。像这样在账房里干活,对吴森茂来说,为数有限,除非必要,朱富贵是很少让他进账房。他的主要任务是干家里的杂活儿,当小使。至于和账房相连的里间儿,吴森茂从来没进去过,因为通里间儿的门,总是关着。即使仅有的几次进账房,也是说完话,干完活儿,立马被掌柜的轰走,根本不让他有机会挨近里间的作坊。刚来时,他只是隔着窗户往里间儿看了一眼,就挨了一顿臭揍。这次,吴森茂在账房干活,掌柜的不在身边,他码完货,扫完地之后,一股好奇心驱使他不由自主地拉开里屋门。屋里地方不大,一张两三尺宽、四五尺长的矮木条案放在地上,“李案头”和另外四个工人,围坐在案子四周,缝的缝,钉的钉,正干得热闹。师傅们身后,堆着成摞的皮底、布底、胶底和各种鞋帮,还有一排排上着楦子的成鞋、半成鞋……靠北墙,一溜木架上,分码按号摆着大大小小的鞋楦子;靠西墙,一张齐腰高的长案上,扔着长刀、剪子、尺子、鞋样儿……地上,碎皮边儿、破布头儿、烟头儿、烂纸,到处都是,脏得一塌糊涂,好像从来就没人打扫过。手脚勤快的吴森茂,想进去帮他们打扫打扫,又怕妨碍师傅们干活。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朱富贵进来了。吴森茂赶忙上前说道:“东家,我是不是也把这屋打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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