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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34章 土地没有了(2)

  人马爬上对岸,都累坏了。人们粗重的呼吸,凝成一团团白雾,在头发、眉毛和眼毛上结成霜。李志忠的胡子上,结了几个小冰凌儿,柏岁和樱子看了,觉得很好笑,也很好玩儿。

  人马歇了一会儿,继续上路。太阳已经落山,但天还挺亮。人显得疲惫不堪,马也无精打采。马儿垂耳拖蹄,信步由缰。人缩在皮袄或棉被里,谁也不出声,像是在打盹儿。周围是那么静,好像一切都被冻住了。

  突然,前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是麻雀!它们在人马踏烂的泥雪里刨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黑压压一片,把大路都遮住了。大车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大马来到近前,它们也不怕,马都快踏着它们了,它们才一哄而起,懒洋洋地飞出几步远,就又落下了,显出懒得理睬这辆大车,可又不得不给它让路的样子。打盹过后的柏岁和樱子,见到这么多不怕人的傻麻雀,顿时来劲了,他俩站在车上,手扶车帮,摇摇晃晃,大喊大叫。麻雀们像没听见,仍然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就是不愿离开大路。

  大来子跳下车,说:“你们俩坐好,别叫,看舅舅给你们打几只老家贼吃!”

  大来子说着,抓过大鞭子,掩在大白马的侧后,等马再次接近雀群,雀儿们不得不起飞让路的瞬间,他猛然窜出,抡起鞭子,冲着刚离地的雀群,“噼噼啪啪”

  一顿猛抽。鸟儿“轰”地一声,腾空而起,大来子跑上去,对前头上的麻雀又是几鞭子。天上羽毛纷飞,死鸟“啪哒啪哒”往地上掉……

  “打着啦,打着啦!”柏岁和樱子在车上欢呼雀跃,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先后下车,又连滚带爬地满地寻找死鸟。李志忠和大来子也帮着捡,一共捡到十多只。

  大车重新起动,天已经黑下来。识途的大白马不用人催,自动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它也知道,该是早点儿回家的时候了。大车随着马的步伐颠簸,舒缓而又有节奏,像摇篮一样。当大车驶进李家院子时,玩腻了死麻雀的柏岁和樱子,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柏岁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他的“万宝囊”,摆弄那里边的东西:烟盒、糖纸、玻璃球、子弹壳、子弹夹,成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一百单八将和《隋唐英雄传》的画片儿,还有铅笔、橡皮等学习用品,单等他的玩伴们像前几次那样,拥上门来,堵着他的被窝子争抢。可是,今天不知咋了,日头已经老高,还不见人来,难道是大来子舅没把他和樱子到来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呀!

  大来子舅一回村,准有人知道,他们到来的消息,也会像一阵风,很快传遍大半个村子。

  柏岁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晌午,仍不见人影儿。柏岁有点儿忍不住了,他急于见到干子舅和其他小舅小姨,因为他们应许过他,说等他再来,他们带他到远处去围兔子,带他蹬梯子上房掏家雀,带他穿冰窟窿钓鱼……他撺掇樱子,让她跟他一起去找干子舅。俩人刚要出门,就被姥娘厉声喝住了:“上哪儿去?都老实儿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我们去找干子舅。”柏岁和樱子说。

  “什么干子舅湿子舅的,”李王氏没好气地说,“咱谁也不找!”

  “干嘛?”柏岁不解。

  “不干嘛,”李王氏说,“不找就是不找,就在家里玩儿!”

  “为什么?”柏岁问。

  “为什么,”李王氏怒冲冲地说,“和咱家划清界限!你们没见,这回谁都不来!往常,早挤破门啦!要烟盒,要画片儿,要铅笔……”

  “不找就不找,”李志忠冲李王氏说,“跟小孩子说这些没用的干啥!”接着又对柏岁和樱子说,“你们别去找他们啦,找,他们也不会来。咱就在家里玩儿,姥爷陪你们下压拍,打兔子。”

  柏岁见姥爷也这么说,知道事情严重,就不再坚持了。

  “姥爷,什么是划清界限?”柏岁问。

  “划清界限——”李志忠想了想,说,“就是不许和咱们近乎,不许和咱们走动。”

  “那为啥?”柏岁又要刨根问底儿。

  “因为咱成分不好?”李志忠说。

  “啥是成分?”柏岁问。

  “成分么——”李志忠语塞了,“我也说不好。”

  “那咱是啥成分?”柏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还没定呐,”李志忠说,“大概是地主吧。”

  “啥叫地主?”柏岁问。

  “地主,”李志忠说,“有地呗。”

  “有地就不好?”柏岁又问。

  “这个——”这回李志忠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没地就好?”李王氏插言了,“穷就好?”

  看来,这个问题是太难了:到底是有地好,还是没地好?到底是穷好,还是不穷好?李志忠不想回答,他也回答不上来,他到外屋和泥去了。上冻前备下的黄土,和成泥巴,摊在压拍上,不用等泥干,就拿出去,在园子四周,在见过小动物脚印儿的地方,用一根拴着短绳的小棍儿,把压拍支起来。短绳的一头绑节小玉米,放到压拍下边,就算齐了。李志忠把过去用过的、今冬新做的和今天才做的十来个压拍,一股脑儿全支上了,有的还放上了肉——死麻雀,大概是想逮狐狸、黄皮子之类吃肉的东西。

  除了每天早起查看压拍,柏岁和樱子几乎无事可干。像过去玩过的“嘎拉哈”、大狼皮什么的已经引不起他们多大兴趣,现在唯一能圈住他俩的,就是那些打猎的小家什。柏岁成天鼓捣那些玩意儿,樱子就跟在他屁股后头,寸步不离。

  俩人把园子和院子,全踏遍了,到处都是他们下的“机关”。地角、墙边、粪坑旁、碾道上、猪圈外、鸡窝下、柴堆后、厕所里——无处不是他们下的夹子、套子、拍子——。几天下来,野物没逮着,倒套住了“家物”——两只鸡。李王氏倒也不在乎,反正得给孩子吃,套死,倒省得杀了,还落个哄孩子玩儿,就叫他们做去吧,不然,叫他们干啥?

  这个冬天过的,真没劲!姥爷天天糗在家里,连猎也不打了。姥娘就知道瞎唠叨,晚上连陪他们熬夜的心思都没有。也难怪,一到晚上,就能听到有人满村喊:

  “开会喽,贫下中农,一户一人,到小学堂开会喽!”喊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冬天,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开春后,柏岁和樱子也没等城里的信儿,不管开学不开学,就自己坐火车回去了。

  1949年春,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像听到惊蛰雷声的虫豸一样,鞋料街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动起来了。除了古满月早已开张的小杂货铺和于大海的小饭馆,代表鞋料街的十来家鞋料店,也相继开张。只有吴家的“森茂鞋店”,至今还门板紧闭。但是,吴森茂并没有闲着,相反,他比别人还忙。别家卖的是鞋料,原有的货在那儿,有啥卖啥,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选个时机,开张营业,坐等顾客上门就行,什么货卖缺了,再进也来得及,一般不存在资金短缺问题。吴森茂开的是鞋铺,要重张旧业,除了准备材料,他还必须雇好伙计,联系好买家,安排好外件……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其实,吴森茂动手还是比较早的,沈城一解放,大局已定,他就开始做准备,整天在外边跑。几个老伙计,他都见了,也说定了,只等他招呼,就来干活。做外件的几家,他都去了,他们巴不得早点儿取回活儿来。城里的老客户,几家大鞋店、大商场,他都拜访了,他们也都愿意继续和他签单,订他的货,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是什么?就是钱!吴森茂的“森茂鞋店”,名为“店”,实则是“厂”。他做鞋,并不是自做自卖,而是按订单成批做给商店,商店再加价零卖。这样一来,在和商店交货结账之前,吴森茂是见不到钱的。不管订单多大,完成订单的一切花销,都必须吴森茂自掏腰包,这个本儿可就大啦!首先是雇人,吴森茂用的都是老伙计,叫人家来给你干活,你总得先给点儿安家费吧,都闲在家里这么长时间了!这是一笔。做外件,又是一笔。特别是进材料,那是个无底洞!你知道有几家客户下订单,订什么鞋,订多少?你得随时准备好钱,依据订单进料,少一点儿,也做不成鞋。订单多,订数大,还得随时准备添人。除此而外,鞋店每天的挑费,家里的用度,哪儿不得用钱?钱从哪儿来?吴森茂手头的闲钱,都叫他买地了。现在用钱,只好卖地。可是,李志忠年前的一个口信——土改,让他重开鞋铺的所有前期准备工作,都白干了。像是扬花吐穗、正待灌浆的庄稼,遇到了掐脖旱,只能颗粒无收。吴森茂在鞋店上,已经无戏可唱,为了一家人的饭碗,他只好另谋生路。想来想去,吴森茂觉得,还是开个小鞋料店比较合适。一是本儿小。二是,夫妻店儿,不用雇人,可以免去剥削之嫌。

  三是,和大家扎堆儿,不显山不露水,还可以借上鞋料街的名气,招揽顾客。于是,吴森茂开始双管齐下,积极为开鞋料店做准备。一方面,翻家底儿,卖东西,筹集钱。另一方面,改门面,变鞋店为鞋料店。他先是叫李爱媛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找出来:两根准备给女儿打首饰的金条和几个小宝儿,拿出去卖了。卖到哪儿,卖多少钱,吴森茂不说,李爱媛也不问。再就是吴森茂光复前后泡破烂市儿淘换来的那些“宝贝”:美制的成套修汽车工具,俄国三十二件套的银餐具,日本黑红漆套装木碗碟,闹不清真假好坏的所谓“古玩玉器”……凡是能卖的,全卖。只有“叽嘹”留给他的东西,他一动没动。吴森茂一边折腾东西凑钱,一边收拾屋子,准备开他的鞋料店。本来他还想等一等,怕人家舀完他乡下那一瓢,再来舀他城里的缸底子。不想,共产党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团结民族资产阶级,地要分,城里的产业不动,吴森茂这才下定决心,重开买卖。光复前为了供二三十人干活腾出的前屋,后来因买卖不景气,早已恢复了原样:前里屋重又打起了隔断,前半间供三四个人干活,后半间吴森茂两口住。后屋给四个男孩子睡,大丫头和樱子住小下屋。后院的防空洞,在发生柏岁私藏军火事件后,早就平掉了。现在吴森茂要干的,就是把前里屋的前半间和前外屋拾掇出来。

  初夏,一个晴和温暖的早晨,鞋料街上,又一家新的鞋料店——“森茂鞋料店”开张了。

  店老板吴森茂,身穿崭新的蓝卡叽布四兜干部服,头戴蓝制服帽,脚蹬千层底黑布鞋,一副新中国商人的打扮。开板后,少不得要放一通鞭炮,以示庆贺,街坊邻里都来道喜,吴森茂打拱作揖,连说“同喜,同喜”,笑脸应酬。

  等人散去,吴森茂坐在那里,看着货架,心里却空落落地,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吴森茂自己最了解自己的底细,店是开起来了,大面上也还看得过去,但进货却少得可怜。橱窗上,看得见的,确实摆满了货,可货架子上呢?五层的货架子,只摆满了中间三层;就这三层,还又半数是鱼目混珠的空盒子……货,摆到橱窗里了,装货的空盒子摆在货架上滥竽充数;或是盒子里的货摆在货架上,盒盖儿扣在旁边占地方——一盒货当两盒摆。就这样,也只能勉强摆满三层。货架子的上层,摆了一些能占地方的匹布和整匹的料子,看上去挺扎眼,实际上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谁都知道,鞋料店是不卖面料的,面料在布铺卖。吴森茂摆上它们,根本没指望卖出去,他完全是为了装点门面,免得货架空着难看。反正这是做鞋剩下的,也不花本儿,权且拿来充数,但这也只能摆一层,最下边的一层还得空着。这回吴森茂没办法了,连聊以充数的东西也找不到了,万般无奈,吴森茂只得用布帘遮上,就说是怕下层东西在扫地的时候着土,掩人耳目呗!

  可是,吴森茂仔细一琢磨,不禁自问:这是糊弄谁呐?是糊弄顾客,还是糊弄自己?做买卖,货源不足、货种不全、货码不齐,顾客要嘛没嘛,要仨有俩,要一斤没八两,这买卖怎么做?拿什么赚钱?他现在虽然还不是“要嘛没嘛”,但也不过是“有嘛卖嘛”,离“要嘛有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呐!凭他现在这点儿货,好说能应付几个掌破鞋的和个体户;稍微像点样儿的大买主,他一个也答对不起。更主要的是,没有值钱货,像皮底胶底,皮掌胶掌,大宗的牛、猪、羊皮;丝线、蜡线、渔网线。没贵重货,靠卖几把锥子,几两秋皮钉,怎么能赚钱?要赚大钱,就得下大本。这个道理,是人都懂,可凭吴森茂现在的实力,大本,他肯定拿不出来;可是,再翻翻箱底儿,想法充实充实货架,或许还行。可是,再翻箱底儿,就只能动李爱媛的穿戴,不知媳妇愿意不愿意。吴森茂有点儿犹豫,心说:算了吧,先卖几天看看,实在不行,再说。

  吴森茂的小店开张后,买卖还不错。这或许是因为新店,开市大吉,人们喜好图个吉利,凑个热闹;或许是因为吴家的门面宽敞,大橱窗显眼——在这条街上,像这么豁亮的店铺,仅此一家。可是,几天下来,吴森茂越来越觉得不行,从表面上看,小店生意兴隆,人们进进出出,实则卖不出几个钱来。吴森茂访听了一下,他一天的营业额,还顶不上人家的一笔大买卖,这怎么行?无论如何,必须筹钱进货。于是,吴森茂下定决心,讪着脸找媳妇商量,没想,一开口,李爱媛答应得挺痛快。第二天,吴家没开板,等孩子上学走了,李爱媛开始翻箱底儿。她首先从炕柜里掏出一个和点心匣子差不多大小的红漆木盒,拉开盖儿,倒出一大堆首饰,什么金、银、玉镯,金耳环、金戒指,孩子们的金的、银的长命锁,吴森茂拴金链子的老怀表,几块东洋手表……吴森茂拣巴拣巴,包成一包,放在一边。接着,李爱媛开始翻炕柜,开皮箱,开木箱,找皮货:几个水獭领子,一顶貂皮帽子,一件狐腋大氅,四个整火狐围脖,一件用整条黄鼠狼尾巴缀成的上衣,还有一些连李爱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皮的长袍短褂……李爱媛只给自己留下一件羔皮长袍,给吴森茂留一件貉绒大衣,其余的,全给丈夫包起来了。

  吴森茂在一旁看着,觉得有点儿不忍心。“要不,你再多留几件衣服?还有首饰,拣你喜欢的。”

  “别,”李爱媛说,“不留了,反正也穿不出去,戴不出去,还是先顾买卖吧。”

  “也好,”吴森茂陪着笑脸儿说,“以后买卖好了,挣下钱,咱再买。”

  “那倒不必,”李爱媛说,“首饰,我总共没戴过两回,整天泥呀水的,咋戴?

  至于毛皮衣服,好些我压根就没动过,放那鼠咬虫嗑,还不如卖了。”

  话虽这么说,但吴森茂心里明白,媳妇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女人嘛,哪有不爱攒东西的?果不其然,李爱媛发话了:“倒是你那些‘破烂’,早该卖了。这些东西,好歹还有点儿用,你那些破画能干啥?”

  “画?”吴森茂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叽嘹’留下的那些?”

  “是呵,”李爱媛说,“你不是说,哪一张都值半条鞋料街吗?卖一张就足够进货了!”

  “不行,不行,”吴森茂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儿,“那东西,绝对不能动!‘叽嘹’

  大哥……”

  “‘叽嘹’,‘叽嘹’,”李爱媛有点急,眼泪都出来了,“你的‘叽嘹’大哥还不知道在哪呐!说不定早死……”

  “人死了,画还在。你别忘了,他那些画可是几条人命换来的!你给我记住了,俩字:‘不露’,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事儿!”

  以后的几天里,吴森茂整日在外边跑,小店就留给李爱媛看着,反正也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买卖。没出十天,“森茂鞋料店”整个变了样儿。装点门面的空盒、空筒,一扫而光;滥竽充数的布匹撤掉了,挡在货架下层的布帘摘去了;三面墙的五层货架,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大至整张的牛皮,小至钉钉扣扣,无所不有,而且存货充足,有些东西,前屋放不下,还搁到了小楼上。

  看着自己货物充足的小鞋料店,吴森茂几个月来一直阴沉的长脸,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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