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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45章 古满月成了人物(2)

  “快说说,他们都是咋讲的。”李爱媛催问。

  “就说曹科长吧,”古满月回忆道,“他说,叫我出来工作,是为了迎接一场战斗——一场和资产阶级进行的生死之战。”

  接着,古满月便把他从曹科长那里听到的和在学习班上学来的,拣重要的、估摸吴森茂和李爱媛能听懂的,简单说了几条。无非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消灭资本主义,改造资产阶级之类,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吴森茂和李爱媛听了,更是糊里糊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共产党下一步是要拿资产阶级开刀。至于怎么开刀,从哪儿下刀,砍成啥样?古满月说不清楚,吴森茂和李爱媛也想不出来,只能等着瞧。不过,古满月和吴森茂下面的一段谈话,倒是救了吴家一命:“话就说到这儿,”古满月说,“大哥心里有数就行了!”

  “有数?”吴森茂说,“有什么数?只能听天由命!”

  “话不能这么说,”古满月说,“知道点儿,总比两眼一摸黑强。就说这下一步定工资吧,我劝——”

  “等等,”吴森茂拦住古满月的话头,说,“定工资?定什么工资,给谁定工资?”

  “给你们定工资!”古满月答。

  “什么?”吴森茂大惑不解,“给我定工资?嘿——嘿嘿,新鲜,买卖是我的,我给我自己定工资?”

  “对啦,”古满月说,“就是自己给自己定。”

  “照这么说,”吴森茂一脸不屑地说,“我也得花工资啦?”

  “是这样。”古满月说。

  “那钱呢?”吴森茂气儿不打一处来,“我挣的钱?咋办?不能花,笑话!给谁,还是没收?”

  “不给谁,”古满月说,“也没说没收,好像,钱还是你的,只是不能随便花,得见账。”

  “好哇,见账吧,”吴森茂越说越气,“你是统管会计,账本儿攥在你手里!”

  “孩子他爸!”李爱媛数落道,“你跟满月发什么脾气?大兄弟告诉咱这些,是为咱们好,政策又不是他定的。”

  “没什么,”古满月大度地说,“大哥也是急的,他不是冲我。”

  “古老弟,”吴森茂压住火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就这个脾气。我也不是急,是气,我就没听说过自己给自己定工资的?简直是‘脱裤子放屁——没事儿找事儿’,世界上就没这个道理!”

  “有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古满月说,“反正就这么办了,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劝:啥也别说,叫定就定,还要给自己定高点儿,最好也给大嫂定一份儿。话就说到这儿,咱哪儿说哪儿了,千万别外传,我走了。”

  吴森茂和李爱媛要留古满月吃饭,古满月好歹不干,说现在不比从前,他是公家的人了,得事事检点,注意和商户划清界限。说着,古满月已经出屋,到大门外,还回头高声嚷了一句:“你们的账,还得往细里记,过几天我还来查!”

  古满月走后,吴森茂和李爱媛可犯起了嘀咕。两人索性把前门关了,躲到里屋炕上,琢磨起古满月的话来。可是,琢磨来,琢磨去,始终琢磨不出个头绪。吴森茂总觉得,自己给自己定工资是扯淡,没事儿找事儿,瞎掰。李爱媛虽然也闹不清这中间的道理,但她却认为,古满月现巴巴来家告知此事,绝非随便说说,肯定另有深意,但又不便明说。因此,李爱媛极力主张,照古满月的话去做:吴森茂的工资往高里定,再给她也定一份儿。

  “好,好,好!”吴森茂同意了,“就照满月说的办。”

  事情商量定了,吴森茂还要嘱咐李爱媛几句:“咱可说好,此事不可外传,什么张大妹子郭大嫂,一概不能告诉。咱可不能给满月惹麻烦。”

  “跟我说呐?”李爱媛一撇嘴,“还是管好你自己那张破嘴吧!”

  几天后,区里召集鞋料行业的业主们开会,要求他们定职定薪,三天后,分片讨论,自报公议。会上说得很清楚,定职定薪是为了加强管理,做到进出有数,收支明细,这对商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钱么,是谁的,还是谁的,一分也少不了。自定么,要合理,适当宽打;定多了,花不完也没用;定少了,不够花,可以续支……

  会后,业主们议论纷纷:“自己给自己开薪,有意思!”

  “定不定有啥用,反正‘肉烂在锅里’。”

  “‘切糕改粽子——折腾枣’哩!”

  “‘脱裤子放屁——白费事’!”

  ……

  “咋定?”“定多少?”这是后来的三天里鞋料街上的主要话题。大家问的多,答的少。虽说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儿,但真要定个数,还挺犯核计。最先报出准数的是张春生:“咱沈城的最低生活费是七元,我家三口人,三七二十一,上边叫宽打点儿,我加倍,四十二,凑个整儿,我定五十。”

  “若照你这个算法,”岳世盛说,“我四口,该拿五十六。”

  “我五口,”郭万宝说,“该七十。不过,我大侄儿给我管账,还管采办,得给他定一份儿,他也是三口之家,定四五十元吧。其实高了,哪开销得了这么些,不做买卖啦?”

  “我不行,”吴森茂说,“我家人口多,还四个念书的,我得定高点儿。”

  大家都说应该,反正钱是各家自己的,定多定少,和别人没关系。每回议论,大体都是这个内容;每次议论完工资,都少不了对此次定薪发几句牢骚。

  三天期满,顺城街这片儿的十几家鞋料店开定薪会,各户自报,大家公议。

  “自报”很简单,说个数就行了,也有讲理由的,话也不多。从自报的数目看,大体和事前议论的数目一致。只有吴森茂特殊,不仅自己报得高,还给老婆报了一份。但是,不管报高报低,到“公议”的时候,听到的都是一个词儿——“同意”。十几户,连自报带公议,总共没用一个点儿,完了,纯粹是走过场!自报公议结束,下一步自然是等候上级审核的意见。原先还有人估计,上边会做些平衡,调整。吴森茂甚至担心,自己报高了,会叫人家削平,报两份,会被砍了。谁知,没过几天,批文下来,一宣布,原来报上去的数目,丝毫没有改动,原数照批,吴森茂白担心了。就这样,吴森茂给自己定了个全行业最高的工资——一百零八块,还给李爱媛定了个四十六!工资定完了,别说旁人没拿这当回事儿,就连吴森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是扯淡!然而,就是这当时看似扯淡的工资,到后来,也就是到了他们要靠工资吃饭的时候,才明白它的重要性。

  1956年。一天,古满月突然来到吴森茂家。他一进门,就冲吴森茂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弄得吴森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李爱媛在里屋,透过门窗,看见古满月进来又走了,觉得奇怪,便出来打问。吴森茂说:“怪事儿,进门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不知搞啥名堂!”

  “说了句什么?”李爱媛问。

  “说不叫我进货了,”吴森茂说,“没头没脑的,不知是啥意思。”

  “不叫你进货?”李爱媛在琢磨,“肯定是有事儿呵!”

  “啥事儿?”吴森茂问,“买卖不叫做啦?不能呵!保护工商业的政策变了?要没收,还是要分?”

  “你别瞎琢磨,”李爱媛说,“没用!依我看,听满月的没错,他肯定知道什么,上回定工资,他不是说准了么。”

  “说准了又咋样?”吴森茂不以为然,“工资定了,哪月咱也没如数拿,有啥意思?”

  “有没有意思不说,”李爱媛坚持说,“定还是定了,说明满月的话有准儿。这回也一样,没事儿,他不会现巴巴地跑来,说这么一句话就走。”

  “倒也是!”吴森茂说,“要不,我再找机会问问他?”

  “问也没用,”李爱媛说,“能说,他早说了。别给人家找麻烦,你就先别进货,看看再说吧!”

  吴森茂果然不再进货,不仅如此,就连原来已经订下的货,也都叫他退掉了。

  这个月的月底,古满月又来结账,吴森茂想借此机会,再套套他的话。没想到,古满月还是那句话,多一句也不说:“叫你别进,你就别进,我还能坑你?问那么多干啥?没好处!还有,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外人。”

  古满月说完这句话,再不吭一声,只顾闷头干活,完事儿走人,像没这回事儿似的,以后也是如此。吴森茂两口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自己瞎嘀咕。

  一晃,俩月过去,吴森茂有点儿顶不住了。眼见得存货越来越少,买主要的,他不是没有,就是数量不够,这买卖可怎么做?吴森茂不免有些心慌,可是,每当吴森茂犹豫动摇,思谋进货时,李爱媛总是出来挡驾:“不进,啥也不进!这回你听我的,再信一次满月。我怎么琢磨怎么觉着,满月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这背后肯定大有文章。”

  “可这货底儿——”吴森茂仍不死心。

  “货底儿怎么了?”李爱媛说,“再不济,也比你刚开张时胜强百倍。再挺俩月,黄不了摊儿!”

  不用吴森茂再挺俩月,这次谈话以后,没过半月,一场轰轰烈烈的城市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就开始了。

  有人说,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不成熟,太幼稚,这话一点儿不假。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已经大张旗鼓地搞了好几年,农村不仅实现了合作化,而且完成了小社并大社、初级社升高级社的大转变,而这只是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内容之一,其中的另一大改造对象,就是城市资本主义工商业,这是人所共知的。共产党旗帜鲜明,无产阶级光明磊落,人家没藏着,没掖着,事事摆在明处,报纸天天登,广播日日讲,大力宣传,生怕你不知道。

  鞋料街上的小商户,连日来,天天丢下买卖去开会。上边给每个业主发一个红皮笔记本,本子的扉页上用红字印着“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一化三改”的详细内容。干部们给他们读文件,念报纸,请首长作报告,组织他们学习讨论,交流思想,谈心得体会。让他们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讲小日本儿、国民党的坏,念共产党的好;让他们讲家史,谈身世,叙述发家史,认识剥削的反动本性;组织他们参观工厂、合作社,让他们明白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给他们展示社会主义的无比优越性,描绘共产主义天堂的美好前景——这一切,都是为了启发他们的觉悟,让他们认识到总路线的伟大意义,明白城市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必要性。最后落实到一句话:愿意不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

  “要说真话,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向党交心嘛!只要是心里话,咋说都行。愿意,我们热烈欢迎;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共产党讲的是自觉自愿,绝不强迫!”这就是首长在总结报告中讲的一段话。

  包括吴森茂在内的所有与会的业主,无不表示愿意,而且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出自内心”地愿意,并且郑重声明,他们说的绝对是“真话”、“真心话”、“心里话”、“掏心窝子的话”、“出自肺腑的话”……

  光说不行,还得写:写自传,写履历,写经营史,写学习心得,写思想汇报,写决心书……

  这几“写”,可苦坏了吴森茂。写笔画少的字,笔记本一格正好;写笔画多的字,两格装不下。十个字,倒有八个不会写,只好写白字:“伪满”写成“为满”,“鞋楦”写成“鞋宣”,“老蒋”写成“老将”,“美帝”写成“美的”……有时连白字也写不出来,就只好空着。

  这些日子,吴森茂像着了魔,喝了迷魂汤,整天晕得乎的,忘了自己是谁。每天,他都是兴冲冲地去开会,口沫横飞地谈心得,痛哭流涕地忆过去,眉飞色舞地想未来,指地对天地表决心,仿佛自己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的天堂,把他的那桩小买卖看得一钱不值。别人也和他差不多,有的比他还激烈。有个小老板当场发誓,自己的买卖不要了,从此作个“无产阶级”!

  “这可不行,”领导他们学习的人说,“谁的买卖还是谁的。民族资产阶级对国家的发展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它不同于官僚资本和地主封建经济,对它不能采取剥夺的办法,我们党对改造民族工商业,有明确的政策,那就是赎买。”

  赎买?赎买是什么意思?据解释,赎买就是,国家按你的买卖的实有资本,如数付钱,在一定年限内付完,而且追加利息。这叫还本付息,国家没那么小气,绝不会占他们的便宜!具体形式么,就是公私合营,把私营资本主义改造成国家资本主义,一旦还本付息结束,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也就胜利完成了。那时,像吴森茂这样的资本家,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这一年夏天,顺城街上格外热闹,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宣布实现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报喜队伍,一拨接一拨,走过顺城街,直趋市政府。这其中,就有鞋料街上的这十几家开鞋料店的小店主们的队伍。

  报完喜的第二天,吴森茂和鞋料街的商户们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统管会计古满月领着一位估价员和一位监督员来了。三个人,在鞋料街上,由西往东,挨家挨户地给这十几家鞋料店盘点估价,登记造册。没估到的户,在家等着。

  下午,估价组来到吴森茂家。估价员连个招呼都不打,进门就估。古满月跟在他屁股后头记,监督员到处乱看。这位估价员是个矮胖子,四十多岁,看样子挺随和,一双眯糊眼总是带着微笑,像弥勒佛。吴森茂对他的印象不错,觉得他和蔼可亲。可是一估起价来,吴森茂就傻眼了。几十元一张的牛底皮,被这位估价员一估,变成了五元一张。古满月按事先准备好的商品目录,报出存货数量,一计算:

  五十三张,五五二五,三五一五,二百六十五!

  “二百六十五?”吴森茂又气又急,“还不够买这几张零头哪!五元一张,那不是买整张底皮,买双皮底还差不多!”

  吴森茂生气的工夫,估价员已经又估出好几项了,等估价员估到渔网线,吴森茂再也忍不住了。几元钱一斤的美国渔网线,二斤一团儿,被估成一元钱两团!吴森茂两眼冒火,浑身出汗,正要发作,估价员身后的古满月踢了吴森茂一脚,半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古满月的举动像一针镇静剂,使吴森茂立时安静下来。他索性躲到一边儿,不看也不听,随他们怎么估吧。哪消半个点儿,主要货物还没估到一半,估价员说了一句:“其他,三百!”吴森茂这一户就算估完了。估价员和监督员到门口去抽烟,古满月坐在账桌前拢数,没一会儿,总数出来了,吴森茂的资产,总计一千六百七十八元九角三分。古满月报完数出去,跟估价员和监督员说了几句话,就带上他俩去下一家了。吴森茂送走估价组,回到柜台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面红耳赤,一头虚汗。他眼里的货架左右摇摆,东倒西歪,奇形怪状的货物,漫天飞舞……吴森茂两眼发直,脑袋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森茂听见有人叫他、推他,他这才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老吴,你怎么啦?坐在那儿翻白眼儿,咋叫也不应。”原来是李爱媛和他说话。

  “我没事儿,”吴森茂愣怔怔地说。

  “估完啦?”李爱媛问。

  “完了,”吴森茂揉着眼搓着脸说,“全完了!”

  李爱媛还想问问详情,吴森茂理也不理,推开李爱媛,独自一人走出门去。

  吴森茂像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瞎闯,心里乱糟糟地,一路胡思乱想。他首先想到的,是方才结束的货物估价。估价不合理,估得太少了。不过,接受赎买,是你自觉自愿的,参加公私合营,是你自己提出的,决心书是你自己递的,欢庆全行业公私合营的喜报是你捧着送去的……从哪一点讲,也不能说是被强迫吧?谁也不会料到,估价估得这么低。远的不说,就说鞋料街上这十几家鞋料店吧,不用打听也清楚,各户都是这个估法。你吴森茂的小店既不是被估价的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也没见谁对这种估法有什么反应。算啦,认命吧!

  吴森茂再也想不下去了。他停下脚步,清醒清醒自己,四周看看,见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城里的中街,左右全是店铺,马路对面就是沈城有名的“马烧麦馆”,吴森茂突然感到自己饿了。可不是么,自己为估价的事儿犯急,连午饭都忘了吃。

  “老子一辈子省吃俭用,不敢错花一个大钱儿,今天我也痛快痛快,享受一回!”这么想着,吴森茂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往椅子上一坐,扯着嗓门喊:

  “伙计!”

  跑堂的过来,抹桌子,布碟,歪着脑袋问他要什么?

  吴森茂昂头挺胸,一只手敲着桌子,拉长声说:“半升啤酒,半斤烧麦——”

  “还要什么?”跑堂的问。

  “还要——”吴森茂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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