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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54章 饥荒岁月(2)

  令人略感遗憾的是,李王氏生前最疼爱的外孙吴柏岁,竟然没能在她临死时,和她见上一面,甚至连她的死讯,家里也没敢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学习。然而,更加令人不解的是,李王氏最疼爱的另一个人,她的外孙女吴樱子,见到她的遗容,竟然连个眼泪瓣儿都没掉,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最为难熬的漫长冬天,终于熬过去了。开春后,背阴处的残雪尚未化净,向阳的坡地和平地上,已有新草吐绿,各种野菜陆续出土。沈城人开始像蝗虫一样,蜂拥出城向野外扑去,见什么,挖什么,只要是绿的。城里挖野菜的大军,从城郊挖起,一路向农村推进,所过之处,长叶的芽苗,被扫荡一空。不久,人们就不得不搭乘长途汽车,甚至坐火车,出去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为野菜、柳叶或榆钱儿而“远征”。

  吴家现在只剩下吴森茂和李爱媛两口,没有老的和小的拖累。一开始,老两口干脆锁上门儿,一齐出动,到郊外去挖野菜。在这方面,李爱媛是行家里手,什么菜都认识,也知道怎么挖,怎么吃,吴森茂则完全是门外汉,他连哪种菜能吃,哪种菜有毒都不知道,还得李爱媛把着手教。等吴森茂学会了辨识野菜,李爱媛也就不去了,由他一个人单独“作战”,偶然赶上礼拜,吴樱子就去给他做伴儿——她可是挖野菜的高手!

  沈城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自己挖过野菜吃?就有那么一些“城巴佬”,以为什么野菜都能吃。他们到了郊外,见绿的东西就挖,回家吃了,轻者得病,重的,甚至搭上了小命!顺城街上的于大明和于大海兄弟,就是一例。这两家人吃了自己挖回来的“野菜”,个个浑身浮肿,满脸青紫,继而起泡,流黄水儿,落了一脸一脖子疤瘌,差一点儿死人!据李爱媛讲,她小时候见过,这是误食灰菜所致。因为灰菜和苋菜样子相近,难以辨认,苋菜是野菜中的上品,而灰菜却有毒。

  到了夏天,沈城的挖菜大军已经向农村推进了一百多里。

  1960年夏,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吴柏岁,回家过暑假来了。

  吴柏岁此次回家,算不上衣锦还乡,但却称得上满载而归。他带回家的东西计有:北京有名的豆制品二斤、北京糕点一盒、糖果一包、玉米面蛋糕一斤、猪肉两块儿。先说这二斤豆制品。当时,北京的大学生,每人每月补助半斤豆票。吴柏岁只有当月的豆票半斤,这二斤豆制品,还是饭量小的女同学听说他回家探亲,支援他豆票买的。再说糖果。一次,商店来校配给免票糖果,每人半斤,吴柏岁排了两个多小时长队,买到一份,自己没舍得吃,带回家了。那一斤蛋糕则是火车上供应的免票午餐和晚餐。吴柏岁坐了十几个小时慢车,吃的就是这个!说是蛋糕,实际上比砖头还硬,足以作防身武器!至于北京糕点和猪肉,本非吴柏岁力所能及,那是北京籍的同学听说他要回家,又晓得沈城供应困难,特意帮他买的,而且是平价。有些同学就是神通广大,据说,他们不仅能平价买到糕点和猪肉,甚至能买到市面上许久不见的黄鱼、大虾。只可惜,人家能弄到的东西,他吴柏岁却没钱!令吴柏岁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是,市面上没有的东西,有些人为什么就能弄到?他要花高价买的东西,别人为什么能平价买到,而且东西还更好?社会真是个无底洞,任凭吴柏岁是大学生,却始终摸不清这里边的种种鲜为人知的奥秘。

  不管怎么说,吴柏岁回家了。吴森茂和李爱媛又见到了离家一年的二儿子,还有大半年没见过的肉。这可是大事,于是,吴森茂和李爱媛赶紧打电话,写信,通知所有家人,打算团聚一下,得到的回信却是,大女儿吴梅龄有吃奶的孩子,来不了;老儿子吴槐寿调防了,新的军队驻地不便告知,不能回家。结果,能聚到一起的就只有吴森茂和李爱媛两口,吴松年小两口,吴柏岁和吴樱子。吴柏岁在姥娘死后不久,就从吴樱子的信中得到了消息。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起李王氏之死,仍然欷不止。

  团圆饭自然是以吴柏岁从北京带回来的东西为主,其中尤以猪肉为重。肉是两块,加在一起整二斤,李爱媛咬了咬牙,把较小的一块切了,加上家里贮藏的土豆白菜,满满地炖了一锅。困难时期,能吃上有肉腥的菜,对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大餐!

  吃完饭,吴松年两口走了。李爱媛把剩下的那块肉抹上盐,放进筐里,吊在后外屋的房梁上,准备慢慢消遣。谁也没料到,第二天发现,那块肉没了!这是怎么回事?被谁拿走了,偷吃了?不能啊!家里没外人,也没有偷嘴吃的小孩儿。再说了,这是块生肉,也不能吃呀!别看这只是斤把重的一块肉,这可是块“心头肉”,要多金贵有多金贵,这一丢,可把一家人心疼坏了,也急坏了!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吴松年来了。

  现在是暑假期间,吴松年也放假在家,昨天和媳妇一起来,忙忙活活,没顾得上和二弟说话,今天又来,是想和吴柏岁好好聊聊。没想到,吴松年一进门儿,遇到的竟是这事儿!这年月,那么大一块肉丢了,是怪可惜的。吴松年听了家里人的情况汇报,又亲自勘察了失窃的现场,于是决然判定:肉是被野猫叼走了!

  “肯定是野猫!”吴松年开始分析案情,“现在,人都喂不饱,谁还喂猫?所以,家猫也都成了野猫。它们四处踅摸,找食儿。偏巧昨天咱家有肉,叫这只猫闻到了,来了。咱家呢,昨晚刚好又没插门,叫它挤进来了。进来就好办啦!先跳上桌子,再跳上碗柜,就够着筐了……”

  这简直就是福尔摩斯探案!

  大家正在惊叹,谁想,吴松年的话还没完:“别着急,这肉么——咱还能找回来!”

  “找,”吴森茂没好气地说,“上哪儿去找,早变成猫屎啦!”

  大家都笑了。

  “别笑!”吴松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寻找的找,是找补的找。”

  “什么意思?”

  “咋找补?”

  “丢了的肉还能回来?”

  ……

  大家七嘴八舌。

  “猪肉是找不回来啦,”吴松年慢条斯理地说,“咱可以从猫身上找补回来!我呢,今天不走了,今晚就住这儿。柏岁,樱子,今晚跟我捉贼!”

  这回大家全明白了:吴松年今晚是要打猫!

  吴柏岁和吴樱子劲头儿满大,吴森茂和李爱媛只得悄然离去,留下那兄妹仨,随他们折腾。

  晚上,前屋熄灯睡觉,后屋,吴松年领着吴柏岁和吴樱子,正忙作一团。

  首先是收拾屋子。把锅碗瓢盆儿一应怕碎的、带响的东西,统统搬走,收好;把碗柜、米柜关严,插好。总之,凡是怕磕怕碰、碍手碍脚的东西,一律清理干净。

  再是武装自己。兄妹仨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犄角旮旯,四处翻找,什么铁锹、镐把,什么锤子、榔头,什么木头板子、半头砖、柳条筐子、麻袋片儿……见啥拿啥,一律搬进后里屋。

  最后是布设机关。晚上,临睡觉,吴樱子代表后屋向前屋的吴森茂和李爱媛说:

  “爸,妈,今晚后屋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别管,只管睡你们的觉,过会儿我就把中门插上。”

  吴樱子插死中门,吴松年和吴柏岁扯绳子。他俩把一根长绳的一头拴在后屋门的把手上,给门留条缝儿,另一头穿过隔扇门,倒进后里屋,由吴柏岁和吴樱子轮流守着。吴松年坐在后里屋和外屋之间的隔扇窗下,透过玻璃,监视后门的动静。

  屋里的灯全熄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后屋门缝依稀可见……三个人屏息宁神,竖起耳朵,静听外屋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屋门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吴松年弓起身,引颈观瞧,只见一个黑影在门缝下一闪……吴松年压低声音叫道:“拉!”

  话音刚落,猛听得后门“哐”地一声关死。吴松年一个侧身儿,冲出隔扇门外,顺手把门带上。这时,吴柏岁和吴樱子也已来到后外屋,并且打开了后屋的所有电灯。吴松年手执木棍,吴柏岁拿着一根炉钎,哥俩四处划拉,乱截乱捅,却始终不见猫的踪影。吴樱子只知道在一旁瞎指挥,乱嚷嚷。突然,吴松年似乎在米柜底下捅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大叫一声:“在这儿,快堵!”

  吴柏岁和吴樱子明白大哥意思,赶紧拿来木板、砖头,七手八脚地堵柜底。吴松年则是一个劲儿地猛戳乱杵,柜底下不时传出猫的惨叫声。突然,随着一声嚎叫,野猫撞开木板,窜出柜底,直吓得吴松年和吴柏岁抱头鼠窜,吴樱子“吱儿哇”乱叫。所幸的是,野猫上蹿下跳,折腾一圈,又钻回柜底去了。这回吴松年改变策略,指使吴柏岁和吴樱子,搬来所有可用的东西,把柜底堵了个严丝合缝,不管是砖头瓦块,还是破布麻袋,一股脑地往里塞,把个柜底塞得满满当当,没一点儿空隙。野猫被挤到一角,动弹不得。而后,吴松年探准野猫的所在,一阵猛杵,野猫的叫声终于由大变小,由小到无……吴松年丢下木棍,揩着满头大汗,狠狠地说:“我再让你叫!”

  野猫不叫了。吴柏岁又试着捅了几下,柜底下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估计这“偷肉贼”是没命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把米柜底下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拿走,最后用炉钩子钩出那只猫。这哪里看得出是只猫呦!简直就是毛、血、泥、土混杂的一团。面对这团东西,兄妹仨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碰,好像这乱糟糟的一团,会突然跃起,扼住谁的颈项咽喉!

  就在这时,过堂门被敲响了,接着传来吴森茂的声音:“开门吧,都下半夜啦,你们去睡觉,这摊儿留给我。”

  吴松年开了中门,三个打猫人如释重负,分头睡觉去了。

  其实,前屋的吴森茂和李爱媛也是半夜没合眼,他们都在静听后屋的动静,对后屋捉“贼”的过程一清二楚,只是因为后屋的人插上了中门,他们不便过问。

  现在知道后屋的仨人犯难,对死猫束手无策,吴森茂这才出面援手——来得正是时候!

  吴松年兄妹三人,一觉睡到中午,若不是李爱媛叫他们起来吃饭,他们还不知道要睡到啥时候呐!

  这顿饭照例是一人一份,管了,不管饱:每人一个菜窝头,不够,喝菜粥。不同的是,这顿有菜,而且菜里有肉!吴森茂和李爱媛早已吃完,剩下这兄妹仨,各揽一份儿。三个人忙了大半夜,早饭没吃,此刻见到饭菜,恰似饿狼一般,哪消片刻工夫,便如风卷残云,吃个磬尽。吃完之后,三个人还舔嘴抹舌地不住叫香。菜里有肉,自然是香。只可惜这肉太瘦,若是大肥膘,吃得满嘴叉子流油,那多过瘾,多解馋!

  “光嫌肉瘦,”吴森茂说,“你们也不问问,这是啥肉?”

  啥肉?吴柏岁带回来的猪肉,吃了一顿,剩下的叫猫叼走了。猫!这时,吴松年兄妹仨,似乎才记起昨晚他们打猫的事儿。

  “是猫肉?”吴松年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没错!”吴森茂说。

  听了这话,吴松年干咽了一口唾沫,吴柏岁咂咂嘴,吴樱子眨眨眼睛,谁也没说话。三个人仔细感觉一下,也不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不适,既没反胃,也不想作呕。这猫肉,吃起来还挺舒服!

  这只猫,真经吃!这么说吧,除了猫毛和猫屎没吃,余下的,啥也没剩,就连骨头都吃了——只要嚼得动。嚼不动的大骨头,砸碎,熬汤喝。为了多出“货”,吴森茂甚至连猫皮都没舍得扒,而是像杀鸡那样,用开水煺。这顿吃过,剩下的,或淹或晒,熬冻炸酱……带带拉拉,直吃到立秋。就是一只猪,怕也未必吃得了这么久!

  小一年了,吴家人这几天算是吃上了两顿饱饭。可是,吃完这两顿怎么办?人均四两毛粮的日子并没有改变,人们还得为填饱肚子而战。

  这一天,吴森茂和往常一样,照例要起大早,赶火车,出城去挖野菜。所不同的是,今天他不是单干,而是带了两个大学生——吴柏岁和吴樱子。两个孩子一大早被父亲从被窝里拉起来,迷迷瞪瞪地跟他上了火车,出去百十里地,等下了火车,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吴森茂爷仨随着沈城的挖菜大军,东一头,西一头,四处乱闯,但却处处碰壁。因为乡下人叫这帮“城巴佬”害苦了,不许他们进地了。不难想像,这潮水似的挖菜大军,一拨接一拨,得糟蹋多少地,得毁坏多少庄稼?还有那手脚不干净的,顺手牵羊,把刚结荚的豆子捋走了,把正灌浆的苞米掰去了。于是,各村各屯都组织起了“护青队”,杈把扫帚一起上,甚至重新扛起红缨枪、老套筒,端起“三八大盖儿”,见人就撵。这些“城巴佬”也真黏糊,像蝗虫似的,这边轰,那边落;那边赶,这边跑……

  吴森茂没有那么大的精神头儿,他只能带着吴柏岁和吴樱子,拣没人看守的荒地,老老实实地挖野菜。时近中午,吴森茂爷仨已经挖了三个小半袋儿。他怕累着两个孩子,就带着他们回家了。

  在回城的火车上,吴柏岁无事可干,满车厢四处溜达。他无意中发现,他们坐的这趟车,正好是沈抚线,回程要经过大井子站,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李千户屯。

  李千户屯,这个留有吴柏岁童年美好记忆的地方,他已有多年没去了。物是人非,姥爷和姥娘不在了,他曾经熟悉的玩伴,现在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自己如今也长成了大人,李千户屯的人们,还能认出他吗?但是,那里的遍地庄稼、没人的青纱帐、柳树环绕的东大泡子、开满野花的西大甸子、流水潺潺的南河沟子、树木掩映的黑松岗子……勾起他那么些往事的回忆,这使吴柏岁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他恨不得马上下车,来个故地重游。吴柏岁一边想着,一边急不可耐地返回座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吴樱子。吴樱子一听,高兴得跳脚儿,拉起吴柏岁,立马就要下车。

  “到站还早呐,”吴柏岁安抚吴樱子说,“再说,咱也得跟爸商量商量啊!”

  吴柏岁和吴樱子虽是两个人“咬耳朵”,但是,坐在他俩对面的吴森茂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想下车,去大井子?”吴森茂先发话了,“看谁?还有谁呀?在哪儿落脚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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