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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55章 饥荒岁月(3)

  “找大来子舅,他准在!”吴柏岁说。

  “还有干子舅、亮子姨!”吴樱子。

  “要去,就找大来子舅,”吴森茂说,“别的家就别去啦!记住,别给人家添麻烦。能呆,呆一晚;不能呆,赶晚车回去,别叫家里担心。”

  吴柏岁和吴樱子痛快地答应了。于是,爷仨开始折腾东西。他们把三个小半袋的野菜合在一起,留给吴森茂;吴柏岁和吴樱子拿上两个空面袋,准备抽空到地里挖些像样儿的野菜。熟人熟地,总不至于也被撵得东躲西藏吧!

  车到大井子站,吴柏岁和吴樱子跳下车,一路小跑,穿过大井子村,上了他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腰道儿。俩人横垄耙斜,蹦蹦跳跳,时走时跑,高兴得像儿时一样。可是,走着走着,吴柏岁渐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小时候,这个季节,走这条道,根本别想见人!豆棵子齐肩,谷棵子没顶,玉米、高粱有他两三个高。

  如今虽说他自己也长高了,但矮秆庄稼仍应没腰齐肩,高秆庄稼也得高他半截。再说了,那密层层,大砍刀似的打脸的高粱、玉米叶子,那火红的压弯高粱秆的高粱穗子,那棒锤似的玉米棒子,怎么都不见了,哪儿去了?吴柏岁停住脚,四下观瞧,发现自己其实就站在一大片玉米地中间,只是这玉米——怎么说呢?如果这也叫玉米,那它也只配连秆带叶轧了喂牲口!高不及腰,矮不盈尺,高高再过一矮矮,参差不齐,稀稀拉拉,又黄又瘦,偶尔见个结穗的,小穗儿不足一鳰长,和胡萝卜差不多。

  “这是庄稼?”吴柏岁自言自语,“简直等于撂荒!”

  再过一片高粱地,情况亦复如此,其他地块也一样,难见一处像样儿的好庄稼。

  “这地是咋种的?”吴柏岁自问,“社员吃什么?来年恐怕连种子都没有。”

  吴樱子只顾在前边活蹦乱跳地跑,不时回头催促吴柏岁快走。吴柏岁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景物,直到李千户屯村边,他才看见几块长得还算像样儿的庄稼。

  吴柏岁想,都是一样的地,村子附近的,长得好些;远处的,几近撂荒。这说明,庄稼长不好,不是自然因素造成的,而是侍弄不到,是人为因素使然。正想着,吴柏岁和吴樱子已经走进李千户屯。村里的情景,更是叫吴柏岁惊异不止:一家一户的院子里,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老玉米顶房檐,黑森森的油光发亮,秆子足有小胳膊粗,老玉米棒子赛过大棒锤,一尺多长,小腿肚子粗细。架上的瓜豆,地上的蔬菜,果实累累,郁郁葱葱……

  这里的庄稼和大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反差太大啦!这使吴柏岁更加坚信,老百姓饿肚子,绝不是什么天灾造成的,也很难说是赫鲁晓夫搞的鬼,真正的原因,十有八九是我们自己没把地种好。至于世代种地的农民,为什么突然不会种地了,吴柏岁可就想不明白了。

  吴柏岁和吴樱子绕过村东,直奔村东北角的大来子家。一进院,吴柏岁看到的情况,跟他在村里看到的几户人家差不多——一派丰收的景象。可是,等吴柏岁见到迎出来的大来子舅,他一下子呆住了。在吴柏岁的印象中,大来子舅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几年不见,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儿:原来的高挑个儿,让“虾米腰”弄得好像比吴柏岁还矮半头,脸上皱纹堆累,又黑又瘦,一头乱发,满脸胡茬,破衣烂衫,满是灰土汗迹……进得屋来,情况也和大来子本人差不多……

  又脏又乱:碗不洗,地不扫,被不叠……更令吴柏岁感到奇怪的是,大来子家里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老婆和孩子哪儿去了?

  没容吴柏岁多想,大来子已经在地上踢出一条道,领客人进了里屋。此刻他正在把炕上的破枕头、烂被子、脏衣服,一股脑地推到炕里,给客人腾地方,让吴柏岁兄妹坐下,自己忙不迭地到外屋去烧水做饭。

  吴樱子是真累坏了,起个大早,挖了半天野菜,又横垄耙斜地走了八里腰道,现在是腰酸腿疼,又饿又困。她也不管干净埋汰,磨腿上炕,靠着炕柜,闭目合眼,一会儿就眯着了。

  吴柏岁虽然也累,但却精神头儿十足。他带着满脑瓜子问题,来到外屋,蹲在地上,一边帮大来子烧火,一边跟他唠嗑:“来子舅,舅妈和根柱呢,下地啦?”

  “下啥地,”大来子木然地回答,“没啦!”

  “啥没了?”吴柏岁问。

  “人没了,”大来子说,“死啦!”

  “舅妈和根柱死了?”吴柏岁吃惊地问,“好好的,才几年,咋就死了?”

  “饿死了,”大来子说,“没吃的,可不就饿死了。”

  舅妈和根柱的死,固然叫吴柏岁吃惊,但是,更令他吃惊的是,大来子在说起老婆和儿子的死时,竟是那么一种木然的表情,好像死者不是他的亲人,而是猫儿、狗儿。吴柏岁真想一探究竟,想知道舅妈和根柱为什么会饿死,更想知道大来子舅为什么对老婆和儿子的死,没有一点儿哀伤之情。除此之外,吴柏岁还有许多问题,想从大来子的嘴里得到答案。所以,吴柏岁决定,先不追问大来子什么,让他一心做饭,自己则安心休息,等吃饱喝足,歇够睡够,再问不迟。可是,等到吃完午饭,吴樱子却急着要走,吴柏岁坚持留下过夜,并答应带吴樱子到几个地方旧地重游,吴樱子才勉强同意了。下午,睡完觉,吴柏岁果然带吴樱子到村外转了一圈,顺便也挖了一些野菜。晚上,吃完晚饭,大来子特意在北炕清出一块地方,铺上他媳妇留下的被褥,让吴樱子睡,他自己和吴柏岁睡南炕。吴樱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而吴柏岁却和大来子整整唠了半夜。吴柏岁把自己心里留存的问题,一股脑全提出来了,大来子的回答则是断断续续,里嗦,颠三倒四,不着边际。下面就是吴柏岁对大来子唠叨半夜的嗑,经过去粗取精,整理出来的大致内容:

  要说“大跃进”那年的年景,那是真好,种什么,长什么。小麦地,豆子地,进不去人,那叫密实!老玉米,棒锤似的。高粱,钩子穗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

  地瓜,大的像小枕头。土豆,一刨一窝,个个拳头大——可惜哟,全糟害喽!小麦倒伏,麦粒子掉了,和泥带水,厚厚的一层,稻子也是如此。豆子着上雨水,在棵上就出了芽子。地瓜和土豆,干脆就烂在了地里。还就是老玉米、高粱,收了个大荒,棒子秸和高粱秸还留在地里。怎么不收?顾不上呗!人?人都搞水利、炼钢铁去了,还有什么赛诗会,赛歌会……这么说吧,干啥的都有,就是没人收庄稼。都吃食堂了,要啥有啥,随便吃,谁还收庄稼?你们没见,那个吃法,简直就像有今天没明日一样!大庙食堂,就是你们念书的那个小学,整个改成了食堂。吃饭不要钱,谁吃都行……本村的、外村的、临时路过的、专程赶来的,赶上就吃。我们也一样吃别人,啥好吃啥。哪村都有“吃喝队”,又叫“吃喝专业队”。像我们村,经常参加吃喝队的,就有几十口子,大都是年轻人,我还是吃喝队的车把式呐!听说哪村吃好的,几辆大车,拉上人,赶去就吃。咋知道人家吃什么?当然知道——事前早把“消息人”放出去了!消息人,就是说书讲古里的探马,哪村都有几个,专为打探消息,摸清四周各村都吃什么,然后回来报告。东村吃饺子,西村吃烙饼……一吆喝,爱吃饺子的上东,爱吃烙饼的奔西,呼啦啦上车,赶去就吃呗!别村也一样,赶上我们吃好嚼裹,人家也来,干部带队,打个招呼,进门儿就吃。可是,好景不长,没吃几天,吃不下去了——这个吃法,能吃几天?食堂开始吃“定量”了:一人一个窝头,一勺粥。吃不饱,想拿回家,和点菜填肚子吧,家里连个锅碗瓢盆都没有——锅,炼钢铁了;碗盆,食堂收走了。再说,天冷了,一碗粥,没等拿回家,早冻上冰茬了。就这,也没吃上几天。食堂丢米丢面,粮仓被盗,全村吵成一锅粥,都说干部贪污。可不,管食堂的都是干部家属,仓库钥匙都在干部手里,不是他们偷拿盗抢,还能有谁?饿红了眼的社员气儿大啦,都闹着要砸食堂,抢仓库。谁知,没等社员砸抢,食堂解散了,仓库的粮食分了,又各回各家起火立灶去了。食堂和仓库剩下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一家分那么点儿,能吃几天?吃完了,社员又闹。没办法,队里只好分种子。分吧,反正不分也剩不下,早晚得叫人偷走。至于来年种什么,就管不了那些了,先顾嘴吧!等种子吃完,可就只能挨饿了。这时候再想到地里的庄稼,晚啦!冰里雪里,泥里水里,怎么抠?就这样,先是根柱,后是根柱妈,全去了,好歹没熬过冬天。

  好,不说这些,咱唠点儿别的。你是问村外那些地?你都看见了,那也叫地?

  你小时也在咱这儿呆过几年,你见过这样的地?你知道,地是侍弄出来的,不是糊弄出来的。俗话说:“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季。”今年也特殊,没种子,等播下种子,季节又过了。再加上没人侍弄,又缺肥,可不就长成那样。再说干活。

  敲钟上工,没个把点儿,人齐不了。等人来齐了,到地头,先歇一气儿,男的抽烟,女的纳底儿。干不了多会儿,到地那头又歇。先到的先歇,谁不往前赶,活儿能干好?下工前,又是一歇。这叫“一晌三歇”,雷打不动。不管是一头晌,还是一下晌,都不过几个点儿,刨去这“三歇”,还有什么时间干活?再说,那哪叫一天两晌啊!老爷当顶才出工,太阳没落就下工,中间再去掉午饭俩点儿,满打满算,一天也不过几个钟头。再去掉上下晌的两个“三歇”,你估摸估摸,能干多少活?时间长短还在其次,为主的是活怎么干。就说铲地吧,铲四指深是铲,刨地皮儿也是铲。十几、几十个人排成队,铲一块地,谁都往前赶——先铲到地头的先歇嘛!谁还耗时费劲地往深里铲?再说,干好干坏又咋样?大伙儿一轰隆,分得出谁好谁坏?秋后分东西,也不会因为你干得好,就多分你几个,说不定刚好相反,干得不好的,甚至不干的,反倒拿大头,还不如省下力气,回家干自己的。这叫“上工歇气儿,回家使劲儿”!你没见各家的院子里,房前屋后,那庄稼长的!若是大田也种成这样,那粮食还吃得了,还会挨饿?

  静?什么静?噢,你是问这堡子,可不是静!这么说吧,如今这里,除了还能喘气儿的人,再没有别的活物了。你想呵,连人都饿成这样,还能剩下鸡、狗、猪?都吃啦,活人要紧。大牲口更不用说,人都没得吃,哪有草料喂它们?饿死一个,分吃一个,早没啦!再说,办食堂那阵,各家各户就不养鸡养猪了,全给“割尾巴”了。哈,哈,不是割鸡或猪的尾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上边说,自留地和私养的家畜、家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整个资本主义都被消灭了,现在就剩下这么个“尾巴”,把它割掉,资本主义就算彻底被消灭,就共产主义了。所以就收自留地,就禁养——唉,要是自留地在,要是准养,也不至于——现在就剩自家院子、房前屋后这点零星地方,还能种些东西。这不是自留地,自留地大得多,一人好几分。还不是因为自留地种得好,集体的地种得孬,才叫人家割了“尾巴”。上边说得对,这自留地、家畜、家禽,是看得见的资本主义,这个“尾巴”好割,社员脑袋里看不见、摸不着的“资本主义尾巴”,不好割。原以为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断了私有的念想,人们就会一心扑实地干集体。结果怎样?还是不行!集体的地照样种不好,自留地又没了,可不干等着饿死?这点东西,他们还管?这是我自家的院子,再管,我种到炕头上!我的老婆、孩子已经死了,再要断我这点儿活路,我就拼了,豁出去了。左不过山墙根那百十棵棒子,房前那几块儿菜地,还有啥?但这可是我的命根子!若是根柱和他妈能熬到今天,也不至于——呜——呜——大来子语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以上就是留在吴柏岁记忆里的大来子的话,也仅仅是留存下来的而已,没留下来的还有很多。尽管如此,单凭记忆里仅剩的这点儿东西,也足够吴柏岁“消化”

  一辈子的了。

  老实说,如果不是大来子在这里给吴柏岁讲这些东西,而是换个人,换个地方,他会毫不迟疑地把讲话人交给党支部,或干脆扭送派出所,告他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可是,今天不行。跟吴柏岁讲这些话的是看着他长大的大来子舅,一个地地道道的贫雇农,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又是在这么个地方,这个他曾经十分熟悉,而今却变得格外陌生的李千户屯。自打吴柏岁进屯,除了大来子,吴柏岁就没见过一个人,而且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吴柏岁在死一般的静夜中,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这位三十几岁的“老汉”杂乱无章的哭诉,不由得他不信。因为大来子那张皱纹堆累的脸,叫他信;大来子那弯弯的虾米腰,要他信;屋里缺失的舅妈和根柱,强迫他信;甚至路上的半撂荒地和宅院里的庄稼,都使他不得不信。可是,信了大来子的话,又将怎样?想到这儿,吴柏岁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信了大来子这些充满“大子味儿”的土话,让他不得思考现实中一些做法的真理性。

  吴柏岁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昏昏沉沉地熬过了下半夜。早晨,他起得很晚,吴樱子和大来子都不在屋里。

  吴樱子,这位女大学生,回到她熟悉的李千户屯,除了吃,就是睡。昨晚一觉睡到天亮,一大早,她就出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吴樱子拎回了半面袋野菜。在院里忙活的大来子,见吴樱子回来,吴柏岁起炕,赶忙进屋拾掇早饭。吃完饭,吴柏岁和吴樱子出屋,见大来子舅正在窗前往他俩的口袋里装东西,有青棒子,还有青瓜、青茄等蔬菜,吴樱子好不容易挖来的野菜,则被大来子倒在一边了。大来子也没留他俩多住,给他们每人揣上两个煮熟的老玉米,就送他俩上路了。

  吴柏岁和吴樱子这次旧地重游,到此结束。他们身后留下的,就是那个他们曾经度过自己快乐的童年,而今却毫无生机的李千户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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