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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柏-流年》 作者:李树柏

第59章 乱世归宿(1)

  再说吴森茂最疼爱的二女儿——吴樱子。

  自打吴樱子上了大学,一切表现均属正常:平日在学校念书,星期礼拜回家。

  虽说学习不算太好——属中下等,但在文体方面表现突出:歌咏、舞蹈、艺术、体操——样样都行。专业课也并非一无是处,别的课程都很差,唯独口语特棒。老师都说她在日语发音和会话方面有特殊的天赋。不管怎么说吧,人家念完五年毕业了,而且留校,当了大学老师。原因就是她日语发音标准,口语好,最适合教低年级学生。至于毕业后的情况,前文说过,先是下去劳动锻炼一年,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那可是吴樱子的用武之地,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论出身,她“亲爹”是火车司机,无产阶级,她属“红五类”;养父虽是资产阶级,但那是他自己“买”的(这个问题组织已经调查清楚),对她没啥影响。而她的年龄小这个优势,则是没人能比的:在老师里,她是绝无仅有的适龄红卫兵;在红卫兵里,她是难得的年轻老师。加之她多才多艺,活动能力强,敢说敢做,敢打敢拼,所以说很快就成了校红卫兵组织的头头,继而又成了市属高校红卫兵联合组织的副司令兼“红色娘子军”的军长。这下子吴樱子的风头可出大啦!你看她,一身戎装,皮靴板儿带,腰别手枪,精神!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出入汽车,气派!打砸抢抄抓,事事带头,能干!吃在司令部,干在司令部,睡在司令部,几个月不回家,忙!

  对于吴樱子的情况,吴家大概有所了解。吴森茂夫妇对此虽有不满,也时常发牢骚,比如抱怨女儿不回家,不满她在外边胡闹,等等。可是,家里拿她又毫无办法——因为你根本就摸不着人家的边儿,见不着人家的影。

  很快,红卫兵运动这股风就刮到了顺城街。

  而第一个被殃及的,这就是吴家的东邻郭万宝。

  郭家原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家鞋料店,资金最大,货底儿最厚,销售额最高。

  “三反五反”时,他家也是“基本守法户”,可在合营时,他却拒绝改造,甚至公开对抗,结果被打成了反动资本家。这回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是首当其冲,甚至可以说是“奇货可居”。那些造反派,什么“革造”、“红造”,什么“风雷激”、“从头越”,什么“揭老底”、“金箍棒”……谁不想抓个大的、典型的“牛鬼蛇神”?于是,这个揪,那个斗;这个借,那个抢,简直成了“香饽饽”。只可惜,老家伙经不起皮靴板儿带“坐飞机”(当时惯用的一种体罚形式)的折腾,没几天儿就“呜呼哀哉”了。他死后,他家的墙上被贴上了一条大标语,说郭万宝“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死了喂狗,狗都不吃,吃了跑肚,吃了拉稀——”

  最后,这股“风儿”刮到了吴家。

  这天晚上,吴松年神色惊慌地跑回家,进门就嚷:“爸,你那些破烂呢?赶紧烧!”

  “什么‘破烂儿’?干嘛烧?”李爱媛不解地问。

  “就是那些黄缎子匣里的东西,”吴松年说,“圣旨、诏书、古董,还有画——”

  一听到“画”这个字,吴森茂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问:“什么画?”

  “就你买的那些画。”吴松年说。

  “画怎么了,”吴森茂打断儿子的话说,“干吗烧?”

  “我的老爸呀!”吴松年急叨叨地说,“外边都闹翻了天,你们还不知道?”

  于是,吴松年就把红卫兵被“四旧”的那些传闻,拣吓人的、邪乎的简单历数几件,然后继续说道:“就您那些东西,哪件被红卫兵抄着,都够杀头的!就您那大碗,洪宪碗!洪宪是谁,您知道吗?袁世凯,袁大头,洪宪皇帝,大卖国贼!

  还有您那书画,你喜欢的郑字。郑,郑孝胥,伪满洲国内阁总理大臣,汉奸!还有日本人画的四扇屏,八扇屏……”

  听到这些,李爱媛的脸都吓白了。可吴森茂呢,就是不让烧。他脸红脖子粗,吹胡子瞪眼,张牙舞爪,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简直是疯了一样,不可理喻。

  其实,吴松年所说的这几件古董,还都是吴森茂从鬼市上淘换来的“杂碎”,根本没涉及他那些真正的宝贝——“叽嘹”给他留下的八十四幅轴画。可吴森茂却以为,大儿子是冲他的轴画来的,于是他发疯了。吴松年见老爸软硬不吃,于是不得不照准他的“命门”狠命一戳:拿老爸的“活宝贝”制服老爸。

  “爸,”吴松年说,“您珍惜这些东西,我们知道,也很理解。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人命关天。您豁出去了,可以!妈、我和赵靓搭上,也行,我们认了。可是您没想想,真要出了事儿,您那宝贝‘女司令’、‘女军长’怎么办?您那身在北京中央的‘中’共产党(吴森茂心目中的青年团员)怎么办……”

  听到这话,原本跪立在炕上的吴森茂,一屁股坐在炕上,红脸变得蜡黄,喷火的牛眼,变得灰暗无光,连嘴角都耷拉下来了,两行老泪扑簌簌流出,接着便咧开大嘴,号啕大哭起来……

  吴松年见此情景,知道老爸已经被制服,使眼神叫老妈好好照顾老爸,自己则抽身出屋,直奔后院……

  这里,吴森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唠叨:

  “我那可怜的老哥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那几个屈死的兄弟。我没本事,保不住你那些画,我说话不算数,应承你的事儿没办好。我愧……”

  身边的李爱媛听到这里才听明白,原来老头子哭的不是他那些“宝贝”,而是哭他那位“老哥”——“叽嘹”!

  “原来如此!”李爱媛对老件儿的磨叨已经不感兴趣,她开始强按吴森茂睡觉,“别哭天抹泪啦,睡吧,睡着就啥也不想啦!”

  谁想,吴森茂突然不哭了,也不唠叨了。他跪立起来,挺直腰,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天哪,别折腾啦!”吼完,吴森茂眼一翻,脖一梗,像折断了半截朽木桩子,一头栽到炕上……

  李爱媛吓坏了,她又哭又喊,手忙脚乱。其实,吴森茂并没有死,他只是一时昏厥。不过,自此以后,吴森茂再也不下炕了——除非非下炕不可。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他基本都在炕上躺着,只是偶尔坐起来卷根“大炮”,抽几口,接着就又躺下了。

  这天上午,十点多钟,随着一声“吴森茂,信——”,李爱媛快步出屋,从门缝儿里抽出一封信,看了一眼说:“柏岁来信啦!”

  这时,赖在炕上的吴森茂已经坐起身来,正在卷“大炮”。李爱媛斜坐在炕沿上,半扭着上身拆信。按照老规矩,家里来了信,总是李爱媛念,吴森茂听。她拆开信封,展开信,刚念闻一句:“声明:坚决和剥削阶级家庭断绝一切关系——”

  听到这儿,吴森茂丢下“大炮”,一把夺下信自己看起来。突然,吴森茂甩掉被子,跪起来,二目圆睁,怒吼道:“他妈的,和我断绝关系!早干嘛来着?”

  吴森茂说着就要下地,李爱媛急忙按住他,说:“你想干啥?”

  吴森茂说:“干啥?我找他去,我得问问他,我剥削?没我剥削,你能上大学?现在——”

  说着,吴森茂推开李爱媛,扭身下地,弯腰穿鞋——突然,吴森茂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下……

  李爱媛急忙俯身察看,只见吴森茂面色惨白,两眼紧闭,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李爱媛吓得大哭大叫,手足无措。幸亏隔壁张家两口儿闻声赶来,帮李爱媛把吴森茂抬上炕,让他躺好,又帮忙打电话给吴松年,这才让李爱媛安静下来。张家两口儿问是咋回事儿,李爱媛只说是吴森茂下地不小心,摔了一跤,根本没敢提信的事儿。

  中午,吴松年赶来,一看父亲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中风不语,无药可治,再说,现在外边这么乱,医院也在停止闹革命,上哪儿去看?只好在家养着。吴松年问明了父亲发病的缘由,看了弟弟的声明,心里已经有了数,说:“这是写给人看的,咱们出身不好,为了免灾,可以理解,你们不必当真。”

  “那也该先打个招呼哇。”李爱媛说。

  “不容空呗,”吴松年说,“我敢说,不出三天,准有信。三天不见信,我上北京,一准问出个子午卯酉来。”

  就这样,吴森茂终于叫他自己最宠爱的二儿子撂倒了。

  吴森茂接到二儿子吴柏岁的断绝关系声明,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立时瘫倒,口吐白沫,苏醒后已是半身瘫痪,中风不语,口眼歪斜。

  二儿子的一纸声明,为何能引起吴森茂如此强烈的反应?这不仅仅是因为吴森茂特别喜欢二儿子柏岁,从小就偏向他,器重他,还因为他和吴樱子这两个大学毕业生,现在是吴森茂唯一的希望——吴森茂不仅指望他俩给吴家光宗耀祖,而且也指望靠他俩安度自己的晚年,当老太爷呐!如今柏岁要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他花在儿子身上的心血白费了,他的指望落空了,焉能不急?一个急火攻心,就把老爷子放倒了。可是,吴森茂平静下来以后也想,他的二儿子不至于如此绝情啊!从柏岁工作后的种种表现——又是寄信,又是寄钱——看,他还是恋家的,他心里还是有他这个爹的,怎么突然——也许大儿子松年说得对,柏岁是为了消灾免祸,故意作给别人看的?看来是应该等等,让老大去北京探个究竟。可是,如果老大问实了,老二就是要和我们断绝……想到这儿,吴森茂突然感到浑身燥热,嗓子眼儿冒火。他扒衣服,掀被子,他用冷水浇头,他捧雪擦脸……这只不过是吴森茂头脑中的幻象,实际上,吴森茂什么也没干——因为他根本不能动。他只是躺在那里微微扭动了几下,接着就又晕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森茂再次醒来。迷蒙中,吴森茂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冷得缩成一团,上牙磕下牙,恨不得一头钻进火堆里,扎进热水里……等他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就躺在自家的房箔下的土炕上……

  说来也怪,吴森茂虽是时常昏死过去,但是每当他清醒过来,他的思维还是清晰的,敏捷的,此刻他又开始瞎琢磨了:“这次这个鬼运动就是个混账,运动到家里来了,弄得老百姓自己‘窝里反’。女儿在外边打打杀杀,成月不着家,让人揪心。大儿子烧他老子的‘宝贝’;二儿子和他‘断绝关系’,这不是成心要老子的命么!不用别人像土改和合营那样打我的闷棍,我这三个孽种就把我踢蹬了……”

  吴森茂是大老粗,说不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这样睿智的话,但他感觉到了这场运动的某些特点。

  夜里,吴森茂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一时明白,一时糊涂。他的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时断时续、杂乱无章、模模糊糊地闪现出一幕幕奇奇怪怪的景象,他的情绪也随之忽喜、忽怒,时哀、时乐……

  火车站,铁路旁,一群破衣烂衫的孩子在捡煤核,时而烈日高照,骄阳似火,时而霰雪纷飞,狂风劲舞……

  一个硕大无朋的冬瓜头,龇牙咧嘴,怒目圆睁,举着大鞋底子,向他猛扑过来……

  一溜青灰色的门面房,一块白底红字儿的长匾高竖其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那么鲜亮,那么喜庆……

  无边的田野,油绿的庄稼,鲜嫩的蔬菜,圆圆的瓜果,热闹的场院,明净的瓦屋……土墙里,屋檐下,两位老人笑呵呵地迎出来……两位老人没了,变成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大姑娘,花袄蓝裤,大辫子垂腰……大姑娘又变成了小媳妇,辫子没了,身上的衣服也没了,光赤溜的……

  白,一片惨白,晃动的孝衣,飞舞的孝带,满天的纸钱儿……

  一辆接一辆的带车子,满载着乱七八糟的货物,一群人连拉带拽,乱乱哄哄……

  广袤的大地上,一群蝗虫似的人,飞来飞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火,火,火,轴画在燃烧,一个光腿穿棉袍的老人在哭泣……

  信,雪片儿似的信,漫天飞舞,其大如席的信,迎面扑来,上面赫然写着“断绝”……

  随着幻象的不断闪现,躺在炕上的吴森茂,时而觉得如赴汤锅的热,时而觉得如坠冰窟般的冷;时而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时而痛不欲生,捶胸顿足;时而柔情似水,飘飘欲仙,时而怒火中烧,暴跳如雷……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觉引起的感情波动,实际上,半死不活的吴森茂躺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也不可能做。他那跌宕起伏的情绪变化,只不过让守在他身边的李爱媛,觉得他这一夜睡得不安稳罢了。因为他那被痉挛的肌肉扯歪了的脸,根本没有表情,无法表示喜怒哀乐;他那尚未完全瘫痪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也只是稍微动动而已,很难用肢体语言发泄情绪。李爱媛在漆黑的夜里,只觉得身边的丈夫时不时哼哼几声,一只手抓挠几下,一条腿踢蹬踢蹬。对此,李爱媛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她虽心急如焚,但却无可奈何,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后半夜,吴森茂精力耗尽,再次昏睡过去。身心俱疲的李爱媛支撑不住,也睡着了。

  说起吴森茂的病,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柏岁的绝情信,只不过是个“导火线”促其爆发而已。没有这纸声明,吴森茂迟早也要趴架。实际上,吴森茂早已积劳成疾。小时候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自不必说;年轻时虽能吃上一口稳当饭,但因心高气傲,过于好强,干活从不惜力,生活过于节俭,对自己要求太苛,以致严重内亏。就是一架机器,成年累月超负荷运转,又不给足油,时间久了,也得趴架,何况血肉之躯!再说精神,吴森茂的神经几乎时刻处在亢奋的紧张状态。他太爱思谋了:捡煤核的时候,思谋找点事儿干;当学徒的时候,思谋做小买卖;成了鞋铺掌柜,思谋当员外爷;员外爷当不成了,又想当老太爷……除此之外,他还喜好瞎琢磨,提出老蒋和老毛是哥俩的歪理,就是一例。类似的胡思乱想,对当时的吴森茂来说,还只能算是一种消遣,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还是用在他的正事上了。至于合营以后,无事可干的时候想的那些东西,只能说是惯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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