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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选》 作者:李碧华

凌迟

    余景天头上缠着绷带,隔着病房的玻璃望进去,爱儿继宗蜷成一个蛋状,因镇静剂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时抽搐,隐见渗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红斑,——就象全身布满伤口,体无完肤。
    这是余继宗的一个怪病。
    最初是两岁时佣人喂他吃一碗鲜鱼片粥。他忽闻腥呕吐,浑身辣辣的剧痛,火烧火燎一样,受不了时,满地打滚,以头撞墙,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后一旦发作,每回闻一声声凄厉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万剐。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娇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无法代换的,——这是余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几回,孩子一度只余一息。看尽名医,花费不菲金钱。始自鬼门关扯回阳世。
    这晚闹上医院,却是另一事故。
    病房门外还有警员驻守,等待录口供。
    余继宗,十七岁,洋名阿Joe.送来时涉嫌在RavePatry服食“摇头丸”,大失常性,在男厕不知何故与人发生殴斗,并打伤三人,。其中一人,是接报后赶赴现场的父亲。
    余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镁光狂闪,他父子二人必定成为明日报章的头条。
    ——也是“身败名裂”的开始。
    来时他正与公司高层彻夜开会。
    科技网络泡沫,来得快,爆得更快。互联网世界,有很多机会,但亦有很高风险。
    余景天的大型科网公司半年前上市,虽引起热潮,但一直“烧银纸”,亏损太大,上两个星期已裁员一百人。
    凌晨开的大会,股东心情沉重。
    因为负债过重,无法止血,打算清盘了断。
    余景天正面临他事业上的最大难关。“厄运”铁面无私冷面无情,不会因个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恻隐,或略微放缓。人遇上厄运,是无路可逃的,——而他身边的谋臣好友女拌,则已闻风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际,驳进会议室的电话铃夺命地响,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凌晨两点,在码头附近举行的旷野派对正在高潮。每个周末,这些rave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瘾地,疯狂一个通宵。是时下最in的去处。
    场内烟雾弥漫,,射灯乱闪,虽然又热又炬,还充斥着人味、烟味、药味、呕吐物和体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下,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红、绿、橙、白……各色“忘我”摇头丸的男女,High得兽性大发,粗口狂爆,脱衣乱舞,男女拥抱湿吻摩擦。即使“同志”,一时兴起,即赴厕所造爱发泄。
    余景天看到他的爱儿阿joe,一身血污,被几名警员抬出来。他不断挣扎,歇斯底里,还磨着牙,流了满襟口水。今年流行的金色上衣敞开,赤裸的胸前挂了个奶嘴,想是垂涎时用来衔着。牛仔裤拉链半褪,裤裆间还有精液秽渍。虚脱脚软。
    惨不忍睹。
    由于这些raveparty已成为软性毒品的王国,他们吃丸仔就象吃糖果一样容易,警方早已密切注意,并且高姿态地展开行动。
    同另外两类大热的毒品“K仔”和“冰”一样,“摇头丸”(亚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服用20分钟至一个小时之内,中枢神经极度兴奋,产生幻觉,飘飘然灵魂出窍,彻底“忘我”,达狂喜境界。
    余景天根本不知道,阿Joe是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中间分子。
    他的心同爱儿的心跳得一样快一样乱。
    顾不得面子,脱下价值数万元的上衣,裹在爱儿头脸。——谁知他不领情,以被手镣铐着的双手击倒父亲,还狂踢了数脚。失去常性的“公子”?记者们热爱这些煽情奇景,不断拍照。
    送院时记者们追问丑闻:
    “余先生,阿Joe是RaveParty的常客,你对他滥用软性毒品有何感想?”
    “听说他在厕格内造爱时被一名同志袭击,才疯狂还手?”
    “此事是否牵涉同性恋的争风吃醋?”
    “阿Joe是否有女朋友?他这回事,身为社会上有名誉有地位的你,会不会有点失望?”
    律师赶至前,警方问他:
    “余先生你抵达现场时,目睹余继宗的表现如何?知否对警员有所行动?
    “……”
    他都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最“恐怖”的问题在后头。
    医生关上门,同他面对面:
    “我们会为令郎作详细检查。——他在派对中打伤的负心郎Chris,是感染爱滋的同志。并已承认,二人曾在厕格仓促发生过性行为……”
    医生凝重地道:
    “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只是假设。你或需心理准备。”
    又问: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许沾上你的伤口?……”
    余景天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能干,他富甲一方,气派十足。进出都是向他低着头的人在伺候。此刻,他象个浑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尸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岁的盛年,如同九十四岁一样衰老。
    “什么?”
    他惊惶跌坐,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医生,你再说一遍——”
    他双目发出三岁孩儿的恐惧、无助和天真:
    “我可是听错了?”
    ——他大半生的奋斗、财富和希望,一夜之间,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手上?他没做错过什么呀。一定是听错了。
    继宗确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托。
    出生时难产,母亲因而死去。这被救活的婴儿徒具一双大眼睛,只得四磅,气如游丝。余景天万分悲痛。把爱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爱,甚至溺爱。事事顺从,不敢拂逆。
    小时体弱,吃药吃人参长大。
    极度任性,用人每两三个月换一个,也不称心。
    每回发病,浑身出红斑,都把家中一切贵重物品砸烂,无人可以阻拦。几个康乾年间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极倒地,惨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怜。父亲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医生,尽是城中最贵最出名大国手。
    怪病时好时发。以为继宗不祥。他让一位半退隐江湖的占卜师给算了一下。
    八十三岁的董大师,因白内障,视力不清。他摇了摇头:
    “哎,你顺着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么给什么,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么?”他问。
    老人不答。良久,只道:
    “还债呀。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债主,不是么?”老生常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这种因果命理,听得耳熟能详。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电脑化时代的杰出人士。有些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亦不能精细分析,无从稽考,以讹传讹。人们竟还迷信了数千年?
    他不以为然。
    心想:我白手起兴家,半生没作过什么恶。爱妻也本性善良。怎会生下恶儿?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个女人。
    怎么认识的?
    那一回,余景天还是个大学生,半工半读。匆促去补习途中,过马路与一个女孩相撞,女孩扑倒,一辆汽车驶来,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滚,避过意外。
    曲妍紫吓得脸色青白,在他怀中好一会儿也不能言语。只望定他,没眨过眼……
    一双哀怨的眼睛令他倾倒。
    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见过。
    或者,这便是缘分。逃不掉。
    一切进行的很顺理成章。曲紫妍是个冷淡不爱说话的女孩,认识他时才十七岁,然后默默成为他的女朋友,跟着他,不生二志。——好象“非君不嫁”似的。不知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懒惰的不想另有烦恼。就这样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结婚了。
    夫妻之间不算热情。曲紫妍总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动。小鸟依人。
    后来怀了继宗……
    那年余景天爱妻情切,陪她入产房。
    本来还是好好的,谁知生产时,胎儿忽有异动,头部乱摇,出不来。产妇大量出血,大限将至。余景天见到鲜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闷在里头,震撼得失禁。几乎没昏过去。但两个只能救活一个。
    医生看着他一秒钟作决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象个白纸人搬,咽最后一口气。她说些奇怪的呓语,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为了把你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调乱了,言语混淆了。她的意思应该是:
    “Daddy,为了把他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曲紫妍,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来。——是她的一命,换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继宗看作心头一块肉。
    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目睹产房的恐怖画面后,已成为他的梦魇。他面对女人,丧失雄风。“不举”的羞赦,难以启齿,——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碍。
    但除了这个遗憾,他的运气却大好,眼光独到,投资获利,身价越来越丰厚。
    儿子来讨债?
    才怪。是继宗脚头好,夺去了母命,从别一方面还给他才真。带来数不尽的财富,以作补偿。
    他对儿子溺爱曾招来布局绑架。十岁那年,司机联同贼匪劫走继宗。余景天急疯了。
    整整三天,没吃进一粒米。
    绑匪那头的电话,传来继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伤,无法形容。亦迸出急泪。
    没敢报警,付出了一千万赎金。
    只要爱儿无恙,平安归来,就放下心头大石。钱算得了什么?何况,下一状生意便赚回来了。
    所以,儿子是来还债的吧?
    ——他唯一的牺牲,是为了不让儿子难过,也为了内疚,更为了他的“遗憾”,一直没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温暖。
    他只交些为了钱,可以忍受他,讨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岁青春期少男,衔着银匙出生,也长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车牌,礼物将是法拉利360,他却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么縻烂、颓废,还染上毒隐。前景黯然。
    还——有可能——感染爱滋!
    儿子尚在梦中。
    隔着玻璃,一切象个噩梦。但噩梦会醒,吁一口气,回到现实,重新做人。
    而他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他丧偶、不举、清盘、破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心爱的儿子将失去,绝后,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
    他在寂静中向天闷吼了一声。打开病房的门:“告诉我!告诉我!”十分痛苦。
    凝视蜷伏如子宫中一只斑斓红蛋的继宗。他忽悠悠醒来。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你——认得我吗?”
    “阿Joe.别吓爸爸……”
    “不,你看清楚,”继宗双目反白,咬牙切齿:“我是邱永安!”
    “谁?”余景天骇然。
    “尔力,我说过:”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你忘了吗?“
    余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着电击。
    他定睛牢牢看着病床上,那一身红斑,一息尚存的“继宗”——原意是继承自己功业的意思。
    一片迷惘。
    电光石火之间,他记得这句话,和说这句话的人了。邱永安——?
    “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
    医院的澄明白壁,忽转化成一个刑场。眼前旧景,清晰如画。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刽子手。
    尔力当了这一行近三十年,由师傅口授,并多回临常实习表演。——他是清廷“凌迟”极刑的第一好手。人称为“力爷”。
    这个尊称好。是“凭力出头”。好似天生吃定这碗干饭。
    “凌迟”,即“陵迟”。“迟”是缓慢的意思,载重车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顶去……。“凌迟‘是零刀碎割,残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来,致”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加深和延长了受刑绝命的时间和痛苦。
    黎明,刽子手尔力负责押解死囚邱永安往北京皇称西侧甘石桥下四牌楼就刑。
    “力爷”大名,令人毛骨竦然。一来他是工夫精细、准确——从没有多一刀或是少一刀。
    判刑廿四刀就是廿四刀、三百六十刀就是三百六十刀、一千二百刀就是一千二百刀,拿捏恰到好处。
    且为人贪婪、狠辣,每于刑前向犯人家属勒索财物遗产。他形体不算魁梧,但凛若寒霜,言辞有力。
    清廷但凡捕获武装叛军,皆判“凌迟”。
    邱永安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一员。
    咸丰三年正月二十八日,数十万农民军攻克了江宁(也就是明朝初期的首都南京)。各人都扎着红头巾,身穿短衣,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赤霞漫卷……。
    “天京”建立了。
    十一年后,一介农民的邱永安,已荣升为某支军队的头领。但太平天国政治纲领:“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耶稣教义,敌不过人性的自私凶狠。世上所有组织,都有权利斗争,自相残杀。
    同治三年六月初六,曾国藩指挥的清军挖地道轰塌太平门,破天京,崭杀尽士卒,俘虏了一干头领。
    邱永安难逃惨无人道的酷刑。
    他在狱中,面对大限,向小女儿叮嘱后事。
    尔力伺与门外,向他提报价目:
    “前已说明:顺我五千两,可于三十刀后便刺心;三千两,刀快些;一千两,程序如常,可使利刀。”
    “呸!”身陷囹的邱永安向他棰了一脸:“清狗!你我汉族,自相残杀,临危还来敲诈!你还是人吗?”
    尔力闻言:
    “啊哈,太平叛军反清开战,百姓受苦。下等农民,还不是自相残杀?点天灯,剥皮、五马分尸……都是你们内讧,发明来惩罚自己人的——”
    “今日成为阶下俘虏,已拼一死。可惜无法目睹清贼灭亡。”邱永安队那紧咬下唇至发白,难掩仓惶的十三岁稚女道:
    “紫儿,不要在狗的面前流泪。”
    她哽咽:
    “爹,娘已上吊——”
    邱永安叮咛:
    “一切已成定局,你要坚强,远走高飞,改名换姓,忘记前事,一分钱也不要便宜了清狗!快走!不准相送!”
    女儿下跪,拜别。
    “快走!”邱永安赶她。大力跺足。
    尔力怒恨。微微一笑:
    “你是难逃一死。可你休想快死,力爷成全你,多受些罪吧。”
    紫儿濒行,眼神哀怨,紧抿嘴唇,不肯遂去。尔力瞅着她,对峙着。
    终于,邱永安被押解至东牌楼下,衣服尽剥光,绑在一根十字木桩上。
    微观的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中国人最爱看热闹,“凌迟”是所有死刑中,最血腥、残忍、惨无人道,但又十分“细腻”的项目。
    一如裁剪,一如绣花,一如烹调,讲究的是刀章、手法、细致功夫。大人,甚至黄毛小儿,都在事前三天准备好了干粮,参与盛会。
    刽子手的手下,带一只小筐,放着铁钩、小刀。
    望向头儿尔力,他把头一摇。各人会意,哦,这趟没有油水可捞,力爷也受辱,不高兴,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如前把小刀在砂石上磨得锋利。
    用的,全是钝刀。
    辰、巳时分,监刑官宣读:
    “照律应剐一千二百刀。”
    一千二百刀!
    群众心惊胆颤,又引颈翘望。强抑的闷响和期待,令刑场一片死寂。邱永安闭目就刑。
    三声炮响之后,尔力示意开始。
    他道:
    “因剐一千二百刀,每次只能割上很小很小的一块,我们还是用些辅助工具吧。”
    手下搬出一个鱼网,覆盖在邱永安身上,再四下勒紧,令犯人的肉从每个网眼里鼓出来,纵横交错,散布均匀,——最重要的是大小一样,非常公平。
    邱永安闻到一阵鱼网晒过的腥味,也许是上一位受刑者的血的味道。他听得尔力细语,遍体生寒的他耳畔一阵恶心的暖气:
    “爱从哪先剐?嗄?”
    他用钝刀把邱永安的头脸胸腹四肢,敲敲拍拍,这里,那里……,延搪着不下第一刀。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虐待了好一阵,突一声幺喝,先于胸前两乳动刀。接着胸膛左右,据网眼鼓起处,歌下十片指甲般大小的肉。初有血,三四十刀之后,因犯人疼极,闭气咬牙强忍,血竟倒流体内。
    “咦?怎么不见出血?”群众窃窃私语,心有不甘。
    尔力太有经验了,便转移方向,向小腹进军,深剐一刀,血从此洞冒涌。
    手下和群众哗然一叫,才松一口气。
    刀既钝,动作又慢,且不肯刺心。但邱永安一直咬舌至渗血,仍不吭一声,不喊痛,不惨叫。他的坚强,令尔力感到震怒。
    若受了钱财,手势麻利,割肉的声音应是“嗤——嗤——”。但此刻钝刀在肉上拖沉磨蹭,发出“呜——呜——”的微响。
    好不沉闷。
    在三百六十刀之后,他决定每隔十刀,便小休一下,喝碗乌梅汁。
    手下端过来。在毒日下,犯人血肉已蒸沤腥臭。冰镇过的京城名汤正好解渴。
    尔力骨碌骨碌灌下几口,道:
    “不够酸。加乌梅!”
    甜汤变酸了,但他没喝,只衔了一口,向邱永安身上狂喷。一阵锥心刺骨的“酸疼”,他晕死过去。
    为了不让犯人快死,便灌他稀粥续命。邱永安象网中一尾动弹不得的,血肉模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全身受勒,只有头部可以转动。他不停地摇着头,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艰难地摇晃,企图令痛苦减轻一点。
    这样每十刀一歇,每十刀一歇的……,一直挨到黄昏,“鱼鳞细割”的肉块,全挂着一丝薄薄的皮,往下掉,又不离体,扭动还更受罪。无法摆脱。人不如兽,生不如死。
    胸腹、双肩、两手、双腿、手指、足趾、脸面、眉头、背臀、手掌、脚底、嘴唇、头皮、性器……,就是不取心脏要害。
    尔力道:
    “你想一刀了断吗?你求我吧,我再考虑。”
    邱永安一身腥红,体无完肤好肉。他双目睁得老大,连眼眶也睁裂了,怨恨至极:
    “清狗!”
    日落之前,尔力暴喝:
    “第一千二百刀!”
    这最后一到表演,才直刺心脏。
    邱永安抽搐一下,双目反白,咬牙切齿,迸尽最后一点力气:
    “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
    尔力大笑:
    “你悔了吧?降了吧?来剩再伺候老子!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余景天认得他自己的笑声。是那么痛快,得意,胜利。一个刽子手战胜了顽强的犯人。来剩喊他“爹”!
    他骇然:
    “你是邱永安?”
    他徒地忆起,爱妻曲紫妍的眼神。
    是的,她是“她”:邱永安的女儿。
    女儿来世上一趟,忍辱负重,同仇人上床受孕,只为一个心愿,便是“把父亲生下来”?之后她死而无憾?
    不。不不不——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余景天连忙取过一柄切水果的小刀,紧握在手。——他寻仇来了,他索命来了……。先下手为强。
    病床上那虚弱的十七岁少年,那令自己身败名裂,两手空空,命悬一线的爱儿,喘着微微气息:
    “爸爸——我口渴,我痛!救我!”
    又凄喊:
    “给摇头丸!我要‘忘我’!”
    余景天的心又矛盾了。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脉,我的亲生骨肉呀!
    父子哪有得选择?
    他迷失在因果的幻觉中。她是谁?你是谁?我是谁?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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