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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 作者:柯岩

第8章 船长(2)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不管风雪多大,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淋头。姿势嘛!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二十度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三十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有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人,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面啪的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在他那儿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派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却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时,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手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语速飞快,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他问话。

  这个领港回答不上来了,说:“你的一水不行。”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反应太慢。”“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行。”“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员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

  蓝色的梦

  正当我国海员在全世界各个港口赢得尊敬,我国远洋事业蓬蓬勃勃发展的时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彪、江青等人互相勾结,从文艺界杀出来,砸烂公检法之后,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在各条战线夺权,妄图以血腥镇压来改朝换代。贝汉廷在休假中突然被通知到广州集合。以海员的速度他按时到达,去接受新的任务。

  但是,没有任务,却让他进了学习班。学习班都是熟人,我国开创远洋事业的不少老船长、老大副都来了。老朋友久别重逢十分开心,各路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笑容慢慢冻结在脸上了。怎么?走路要排队,吃饭也要排队;寄信要请假,说话还有人监督……一切都由军宣队宣布全面接管。

  唉,贝汉廷哪里知道,林彪、“四人帮”的革命理论就是:越是有功越要整,越是有成绩越是修正主义,他们所谓的革命就是要革革过命的人的命。

  现在看来,真是比绕口令还绕口令!迷信、愚昧到了令人抬不起头的程度。但那时,贝汉廷也像中国大多数革命者一样,十分虔诚地检查自己的不足,俯首赎罪……首先出来抵制的又是我们的总理。总理说:“如果我们开创远洋事业的骨干都修了,远洋事业的大好形势从哪里来的?”多么无可辩驳,多么义正词严!可是人家哪里听总理的,总理正是他们要打倒的主要目标哩!

  于是读语录,谈话;谈话,读语录;逼供,诱供;进隔离室,出隔离室……从追“拍照”到“送情报”,最后发展到追他“里通外国”。本来嘛,搞远洋运输的还能不与外国交流沟通?

  但他们纲上得越高,贝汉廷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轻松,到追查里通外国的什么“照片”时,他早已由虔诚自责到呼呼大睡起来了……总理毕竟是他们夺权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像文艺界的大批骨干被总理保护下来送到部队农场“改造”一样,远洋事业的这批骨干也被保护下来,送到航道局看航标、挖河泥去了。

  挖河泥,上海人叫“罱河泥”,贝汉廷和他的伙伴们带着流血的心和解除隔离的欣慰,看起航标,罱起河泥来……贝汉廷毕竟是贝汉廷,在看航标罱河泥的小船上当三副,专管伙食事务,仍然年年被评为先进。

  他从来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用他爱人的话说:结婚二十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一共不到两年。现在,每天开开单据,报报账,下了班就可以回家,骑着脚踏车,路边上买点螃蟹鱼虾,晚上和妻子儿女一起听听音乐……这在一般庸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可是,他却哭了。这个从来没哭过的汉子,他哭了。

  他哭了,不是因为邻居的眼色,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从小见惯了各种各样冷漠和怀疑的眼色。

  他哭了,不是因为路人的歧视,这个在各国港口为中国争取到荣誉的海员,有的是对付歧视的办法。

  他哭了,不是因为亲人们——妻子儿女,特别是哥哥,那个一心一意支持他走上这条路的哥哥的质问。虽然他们疑虑的视线在他心上织起了灰色的迷网……但,他不是为这些哭的。他哭,是为了他的梦,他的蓝色的梦。他是这样地思念大海,他的梦也尽是蓝色的。当他坐在小船三副的办公桌前想起他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时,他心如刀绞。他仍然喜欢独自在黄浦滩头倚栏沉思。每当他看见了他自己驾驶过的“桂林”、“友好”、“九江”号从他眼前驶过时,他的心狂跳,他像孩子一样地大哭了。他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漂亮,真是美极了。在他当它们船长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它们像今天看起来那样漂亮。当他被活活地从它们身上撕开,目送着它们仪态万方地姗姗远去时,他怎能不泪如雨下……他的泪水在羞辱的愤怒中干涸了。那是当他听见“四人帮”夺权后派出的有的船员竟在外国人面前把“twelve”说成“one,two”的时候;是当他听说“四人帮”派出的“小兄弟”有失国体地在外国百货公司偷人一双袜子的时候;是知道那些打砸抢的“英雄”们竟在外国港口的垃圾箱里拾破烂的时候……愤怒把泪水烧干了,但蓝色的梦依然是蓝色的。他怀着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决心——他要回到大海上去!他会回到大海上去的!于是他咬着牙在自己的航海笔记的扉页上写下了“勤笔密思”四个字。他重新挺起了胸,点燃了深夜的灯,通宵达旦地啃起了《海上保险》《国际海商法》《海上救助》和各种国际航运法规、各国港口资料来了……

  伦敦港的友谊

  “Whoisthecaptain?”

  “I‘mthemaster。”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一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义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而这双重含义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

  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有一次,“汉川号”配载二百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公司电报:

  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公司远隔万里,不知情由。但二百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署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他们连手都不去摸……啊!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做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洽。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贝汉廷紧握:“让我帮助你。”

  “我带来了滑石粉。”“知道,不就二百吨吗?”“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糟糕!这可怎么办?”“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我去拜访他!”不出所料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这项规定呢!”“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了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暖洋洋地。至于卸滑石粉的劳动保护么,“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么?”“为什么?”

  “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装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么?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搽粉,但她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也就是多少滑石粉。而你们又是多么健康!”“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一阵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看到这一幕,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跷起大拇指:“真行啊,Captain贝!”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为什么你还不高兴?”“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但道理不是一样么?”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了。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的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浪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我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我们不断地向前,向前……“邓小平式的船长”

  中美建交,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在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跷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像他就好了。”

  “汉川号”实习船长、大副甄永祥同志告诉我:汉堡港的理货组组长库克和装卸公司的威利先生干脆说贝汉廷是“邓小平式的船长”。

  为什么库克先生们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只是因为邓小平首访美国,他首航美国的偶然机缘么?当然不是!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连二接三地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并且翻检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抵港后,他就直奔港务局,拜访港务局局长。他是那样熟悉地称呼着局长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门岗,又那样亲密地和港务局局长谈着家常。当他最后提出要求快速装卸时,局长说:“怎么这样急?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在乎船期。”他说:“谁说的?我们现在要搞四化,分秒必争哩!”港务局局长像老朋友似的望着他笑。于是他熟练地和所有打交道的人交往着,尽快地办好一切手续,穿过各国色彩缤纷的泊船,用一句古话说:“扬帆远航”了,节约了二十多天船期。多么灵活,闪电似的进击,不像个船长,倒像个军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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