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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 作者:柯岩

第25章 葡萄承认(1)

  越走越热,越走越热,越走越热。然而车还是在不停地走着。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眼前是一条几乎晒化了的柏油路。路,本来是很宽的,但在一片茫茫的戈壁中,就显得很窄,窄得像一条漆黑的闪闪发光的缎带。笔直的、长长的,给人的感觉却又是柔软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车奔驰着,然而在这里,似乎只像是在缓缓地移动。周围是一成不变的景色,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草,甚至几乎没有生物。遥远的天边,似乎有一只鹰。它在盘旋么?但在我们看来,它只像是躺在天边的一个不动的黑点。它看得见我们吗?如果看得见,大约也认为我们这辆银白色的汽车只是贴在漆黑缎带上的一个不动的小白点吧!

  天地这样辽阔,然而却这样热。这是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路上。我们要去参谒火焰山。风从车窗外流进来。是的,风在这儿,也那么热。热得发烫、发黏、发沉,使得你简直不敢用“吹”这个词儿来形容,而只能说它在流。但流进来的风也不能使我们感到凉爽。

  我们先是脱了风衣,然后脱了外衣,最后书呀、报纸呀、杂志呀,简直是抓起什么就用什么扇。遗憾的是,带来的水早就喝光了,嗓子干得呛咳。

  开车的司机笑了,说:“忍着,忍着,快到了,到了吐鲁番好吃葡萄,几十,几百种葡萄呢!”

  大家不禁都笑了,舔着干裂的嘴唇。圆圆的、水盈盈的、一串串珍珠似的葡萄在这时听起来,好像是个童话。

  “然后我带你们去拜访那个有名的葡萄姑娘。”陪我们同行的新疆作家安静笑意悠悠地说。那神情,矜持而又自豪,好像要给我们以最高的奖赏。是啊,葡萄,葡萄!葡萄原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会是自个儿从地里长出来的。那么,种植葡萄的人们,在这新疆长长的日照里,在吐鲁番这40℃-50℃的高温下,躬身到地,劳作终日,为人们捧出这甜蜜的果实,该是多么值得赞颂啊!我怦然心动了。

  安静仍笑吟吟地说着,知道么,吐鲁番有两个奇女子呢,人称吐鲁番的明珠。一颗是甜瓜专家吴明珠,另一颗呢,就是葡萄专家王惠珠。两个人都是大学生,都是50年代初期自愿支边来的,都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吴明珠现在是自治州的专员,州科协主席。王惠珠呢?他打了个顿儿,不说了。他越不说,我们越要追问,他的态度很鲜明,为她说了许多好话,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原来——

  她从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汽车突然转了弯,远处出现一片葱茏,原来是到了新疆生产兵团221团的葡萄基地。大家不禁都欢呼起来,多奇怪呀!这戈壁原来也很慷慨哩!只要你投入精力,洒下血汗,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竟可以把它建成万亩葡萄园呢!

  车奔驰着,突然凉风阵阵,路的两边开始有了树,而树的后面,竟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碧绿的葡萄架。哦,在新疆,我究竟曾多少次像这样被“戈壁变良田”的现实所感动呢?

  车再往前走,渐渐地有了人家,渐渐地有了街道。一格格的葡萄荫房像雕花的建筑那么好看。街道两侧摆满了香气四溢的瓜果摊,六根棍的毛驴车、六根棍的马车踢踢踏踏地穿梭其间。车上坐满了穿红着绿的姑娘,拖着长长的裙裾,披着镶金夹银、色彩艳丽的头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拉着家常。哦,好一幅西域风光的景色画!不但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令人心醉神迷呢!

  车又拐了一个弯,开进了吐鲁番宾馆。金发碧眼的外宾如云,笑语喧哗。这些年对外开放,宾馆新建的楼舍全是民族式的,穿过伊斯兰式金碧辉煌塔顶的过道,就到了一个可容几百人走动的硕大无比的葡萄棚。棚下散落地摆着长条桌椅,落座的客人既可以在葡萄荫下欣赏头上那千万串的累累果实,又可以随意从桌上的盘盏中取食任何一种、任何一串甜美的葡萄。这时沿途的酷暑,令人目眩的日照,全忘了,全忘了,一下子恍如进了神仙洞府!不知为什么,来迎接我们的竟是科委的同志,说穿了,宾主不禁抚掌大笑。

  原来,长途电话听不真,只听得喊着,嚷着,说是北京什么协会,什么柯岩来了……啊,北京!啊,科研,啊,协会。好,明白了,知道了!既然是科研协会,那么,由科委出面接待,当然是对口的了。

  主人很殷勤,陪我们朝谒了火焰山、千佛洞,去了高昌古国、木乃伊墓穴……一路上抱歉不能从文学角度对我们有所帮助。但我们,却从他们那儿得到了许多科学知识。

  特别令我高兴的是,遇到科委的同志,正好打探打探王惠珠。果然,王惠珠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做了许多工作,和当地群众关系极好,从五十年代初来边疆,就一直在基层,说一口极流利的维语,为当地的葡萄增产作出了贡献。群众很爱她,每逢她从街上过,家家户户的老乡都从屋里跑出来,有的捧上一碗早就为她凉好的凉茶,有的给她打扇,有的拉她进屋去歇息、吃喝,商量事儿……那场景,可感动人呢!新华社和《人民画报》社不少同志来过,拍过许多照片,很多报刊都发表过。

  但是,她所在的单位里(三十多年,她换过不少单位)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喜欢她,不承认她。她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道路坎坷。现在好多了,但仍不那么顺当,比方前不久,一次到外地去开有关葡萄的学术交流会议,就硬是不叫她去,而换了一个与葡萄不搭界的人去了。

  为什么呢!为——王惠珠当然是有缺点的。什么缺点?听说不少呢!上班不打水,不扫地,不爱做大扫除,甚至有时开会、学习都不发言呢……就这些缺点吗?还有别的吗?

  主人却不愿多谈了。还有……还有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了,不是一个单位的嘛!为此,我追问了曾全面采访过她的作家安静,走访了一些了解情况的同志。答复却是大同小异的,还补充了两条关于她的重要信息:一条是出身不好,地主家庭;第二条呢,就是这个家伙犟得很,傲气,还爱和人吵架。还有么?似乎没什么再大的了,于是,我决心直接去找她。遗憾的是,王惠珠不在,她上大学时的教授来新疆讲学,参观了吐鲁番之后,点名让她陪同到乌鲁木齐去了。

  我不禁失望。好在我还要回到乌鲁木齐去呢,先去熟悉熟悉环境吧!我们驱车走访了一些熟悉她的老乡家,最后进了她的家门。

  一个窄巴巴的小院,两间窄巴巴的小房,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大像电影、小说里所描写的一心攻关的知识分子家里那样凌乱。柜里整整齐齐摆着许多业务书,除了《葡萄》还是《葡萄》。偶有哈密瓜、蔬菜字样者,大多也离不开果树栽培及育种的范畴,倒是夹杂其间的几本《定性分析》《植物地理学》和超声波、电子计算机及信息社会之类的书,使我们感到这位“葡萄姑娘”虽身处穷乡僻壤,倒还不像新疆的泥路那么“土”,至少眼界还是世界性的,是在追逐最新信息的。

  看到墙上挂的像,眼睛不禁一亮。哦,王惠珠年轻时原来很美。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发辫,站在几个维族老人中间数着葡萄,甜甜地笑着,淳朴而腼腆,那样子颇有点像年轻时的电影明星田华。

  追到乌鲁木齐,好不容易找见她时,我又一次感到岁月的无情,美人已经老去,只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顾盼生辉。

  “你年轻时可真漂亮!”我不知怎么,张嘴先说了一句与此行无关的话,大家都笑了。可她一点也不笑,说:“你找我干什么?我真不愿意见你,因为我根本不愿意人家写我。我认为我这些年倒霉,就是因为上书上报上坏了。”

  我费劲儿地为“书报无罪”申辩,再三向她阐述个人命运和祖国命运相关的道理,但她就是不合作,要么不说,要么说那么几句干巴巴的上不了稿纸的话,看来,她真是够犟的了。

  然而,她不知道,我也是够犟的。我从来害怕那些甜丝丝地笑着,等着上书上报上镜头的对象。她越这样,我越有兴趣。我告诉她,我想试着写她,正因为她犟,犟出一口好维语,犟出一地好葡萄……她吃惊地张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笑了。哦,这一笑,使我又看见了年轻时的她。我热切地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找到她不容易,去到她老师讲课的学院,还受到一顿盘问呢!在路上,在教室门口,都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写她?你们了解她吗?你们知道她单位里有人对她有意见吗?……”

  她却把手一甩,仍然不合作,说:“就是呀!你们何苦自找麻烦,也给我找麻烦呢?”

  “因为需要!”我说。我们两双眼睛对视着,谁也不肯听从谁。最后,还是我退却了,我停止了正面进攻,采取了迂回包围的打法。我找来过去以及近年报刊上所有介绍她的材料,什么《三个技术员在吐鲁番》《王惠珠在新疆》呀,什么《维族妇女的知心人》《勇于救火的女技术员》呀,甚至还有为了怕惹麻烦,把她改名换姓为“廖惠”的特写呀,全都翻了个遍。然后再找采访过她的人,找了解她的同志,找自治区、州委有关方面的领导,找热爱她的维族老乡。也还——再找她自己。

  并且,为此,专门二下吐鲁番。走,出发!仍是那黑漆缎带一样的路,仍是那样喘不过气来的炎热,天地仍那样辽阔,葡萄仍那样晶莹。只是,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在这火红的酷暑与晶莹的碧翠之间,多出了一个女人那样轻盈又那样沉重的跋涉的身影。唉,一个倔犟的、不被某些人承认的、从来有争议、然而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未来的米丘林们

  那一年,王惠珠十八岁。啊,十八岁。谁没有过十八岁?那充满幻想、壮志凌云的十八岁!然而能最终实现自己十八岁时的幻想,并一步一个脚印苦苦跋涉着去实现自己十八岁的凌云壮志的人,在茫茫人海中,却为数不多。

  而王惠珠,这平凡的王惠珠,却是这为数不多的少数幸运儿中间的一个。十六岁以前,王惠珠的思绪也曾是一朵飘浮的云。有人说她该学艺术,她想,是的呀。迎接解放时,她又想,参军多好呀!十七岁,看了电影《乡村女教师》,她梦寐以求地要当一个中国的瓦尔瓦拉。谁也没想到的是,到了十八岁,大胡子米丘林却彻底征服了她,并从此再不动摇。

  她报名并考上了武汉大学农学系,后来被合并到华中农学院园艺系。珞珈山的风景是全国闻名的,但这群未来的米丘林们心里更美。武汉的天气是炎热的,但这些一年级的大学生的血更热。热到什么程度呢,热到男孩子们整天扑到试验田里,没心思写情书,而在理工农学院里寥若晨星的女孩子们收到别的系或院外寄来的情书时,竟公开贴在黑板上。

  贴出去干吗?表示决心不考虑呗!现在想想真不像话,多不尊重人呀!可那会儿,就是这样单纯嘛!

  学期一个一个过去,年华增长着。女孩子们收到的情书越来越多,而公开贴出来的越来越少了。只有这个王惠珠,一股牛筋的王惠珠,到了大三还往外贴。

  她的好朋友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傻女子,你看还有谁贴?就你犟!”王惠珠却愣愣地看着她的好朋友:“哦,你们已经不贴了吗?”好友羞涩地、贴着她的耳朵提醒她:“快毕业了,该考虑考虑了!”王惠珠说:“我不嘛!”

  好友说:“那你将来嫁给谁?”

  王惠珠连顿也不打地说:“嫁给柑橘呀!”女孩子们叽叽嘎嘎地笑成一团。中南地区多的是柑橘。可不,那会儿,葡萄还离她远着呢。葡萄走进她们的生活是两年以后的事了。而且王惠珠也没嫁给葡萄,她的对象是她的同班同学,是和她一起报名支援边疆建设,并且至今还在为改善和引进葡萄品种而拼搏的廖可璜。

  王惠珠后来在吐鲁番嫁给了他,可至今说不清她究竟爱他更多一些,还是爱葡萄更多一些。因为事实上她为葡萄付出的心血、汗水与眼泪,远比为他付出的多。他对她也似乎同样。

  粉碎“四人帮”后,多少人为了找回失去的青春而终日厮守,埋头建设小家庭。可这对饱经沧桑的中年夫妻,却心甘情愿地两地分居。廖可璜至今孤身远在更为偏僻的鄯善,只因为那儿有研究条件……儿子和小女儿嘲弄地说:“他们呀,傻!我爸比妈更傻!多少人都回内地了,他们明明有条件,不去。还动员我们全家搬鄯善哩!鬼才去呢!到那儿,搭个车都难。要去他们自己去,反正他们从来不管我们。”

  儿子是有权利责备父母的,因为他们一心只在葡萄上。儿子是在维族老乡的炕上,吃百家食长大的。有一次,不到两岁的儿子从炕上跌下来,跌断了鼻梁。王惠珠却没有发觉,只是把哭声震天的孩子流出的鼻血擦了擦,转身又到了地里,致使延误了医治,至今留下了残疾……儿子是生在吐鲁番长在吐鲁番的,说一口新疆话,穿着举止都相当维化。如果不仔细分辨,光听声音,几乎以为他就是个维族巴郎子呢,难怪他不理解他们“乡音无改鬓毛衰”的父母是怀着怎样的豪情壮志从那富庶的中南来到这遥远的新疆的。

  他们是坐大卡车来的。当他们在学校知道当年毕业生有支边名额,要去开发大西北时,就吵着闹着报了名。到了兰州,赴疆的火车路基出了问题,要等些天。可他们一天也等不得,又吵着闹着,坐上大卡车就出发了。卡车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越走越荒凉,但他们想:我们的祖国原来这样大!那时新疆还是十分贫困的,但他们丝毫没有害怕,没有后悔,更没有退缩!是的,不正因为她荒凉,她贫困才需要我们的么!我们,新中国的大学生,未来的米丘林们!我们不来谁来?!

  葡萄沟的丫头

  新疆是个多民族居住的地方。住久了的汉人说话中常常带着许多维语。不但几乎全用“亚可西”“亚曼”代替了汉语中的“好”与“不好”,而且开会时经常都满口的“哈马斯(统统)”、“波尔得(行)”、“波买多(不行)”。当从内地乍到新疆的人,看见汉族青年和老人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地说着“艾来来,拜来来”(用于形容一个人没完没了的纠缠)时,那个神气劲,简直像维族的老汉和儿娃子对话。

  维族人呢,大多能说几句汉话,当你看见那在巴扎上卖烤羊肉串的老人或妇女高声用维语腔调的汉语吆喝着:“吃烤肉呀,嫩得要命的烤肉!”或“不吃就没有啦!漂亮的,小姑娘一样的羊肉串呀”时,你简直忍不住要为这些说汉话的能手击节!但最最令你感动的还是当他们说起自己的女儿,一口一个“丫头”的时候。“我那个丫头呀”,底下就是你听不懂的那一串一串的像唱歌一样的维语了。当你问到任何一个维族老乡:“您有几个孩子?”他们常常脱口而出地说“一个丫头”或“三个丫头”时,你就明白了,汉语多义词“丫头”,在这儿单一化了,只是“女儿”的意思。

  而王惠珠,就是“我们葡萄沟的丫头!”说这话时他们那个亲热而淳朴的样子,那副骄矜与爱怜的神情,简直能让你感动得落下泪来。然而,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由于几千年民族压迫的历史,少数汉族人在新疆干了许多坏事,引起的民族隔阂,甚至仇恨是很深的。1949年,王震将军率部进疆,他第一次向少数民族人民讲话时就说道:“我们是来建设新疆,保卫边疆的,或者说,是来替我们的祖宗还债的。我要求我的部队只许做好事,不许做坏事,要每天每时每刻为兄弟民族做好事……”一语中的,赢得了维族人发自衷心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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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